2011年6月5日
有多少爱,才能消灭掉内心的那份憎恨?
把爱当作恨的筹码,一年又一年。
本以为当一切结束之后,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可烟消之后,云就一定散了吗?
纵使无可奈何,却只能与寂寞为伴。
——选自夏小沫日记《与寂寞共舞》
1
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里,我第一次遇见了夏小沫。
她长得很漂亮,像影视明星一样。和她相识是因为那时候我是某摄影杂志社的编辑,她是我们杂志的忠实读者。后来打听才知道,原来我和小沫是青耳大学的校友。
她用勺子在咖啡杯里轻轻搅动着,弄得杯子响个不停。卡布奇诺那妖娆的奶香,传入我的鼻孔。突然,杯子停止了响声。
她问我:“蓝冥,你说,该怎么死才最好呢?跳楼,不行,我有恐高症;被车撞死,那是不是死得太恶心了点?上吊,太恐怖了;要不拿刀子给自己一刀,可万一要捅偏了,还要等血流干了才能死——那时我估计不是自杀死的,是被吓死的。”
“为什么想死?”我问。
“不知道。只是,最近越来越恐惧。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会睁着眼睛看向窗外的天空想——自己还有多少年可活?自己的父母还有多少年可活?”
“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不怕死,那是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有父母在身边,天塌下来有他们扛着。可现在,当我一个人在异地求学,突然发现我没有依靠了,他们也老了。”
“或者说,我依赖他们太多,无法忍受若干年后他们先离我而去,剩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你说,那时候我该怎么活呢?”
她看了看我继续说:“蓝冥,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才是最恐怖的吗?”
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道:“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却每时每刻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中。那样,就是真的生不如死了。”
2
夏小沫有个姐姐,叫夏琪。十年前,夏琪是青耳大学大四的学生。怀着姐妹俩在一起能互相照应的想法,她填志愿时,才写了这所大学。
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这个城市,本以为姐姐会来接她,却始终见不到那熟悉的身影。一个女孩子,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城市,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耳边不时响起火车的轰鸣声,不免觉得恐慌。她突然觉得,姐姐一个人在这里三年多,一定很孤单,或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妹妹,去哪儿啊?陪哥哥玩玩儿怎么样?”
“住店吗?二十,要不十五,干脆十块。”
“茶叶蛋啊!一块钱一个,三块钱四个。”
各种嘈杂的声音,不会因为你厌倦,就停止向你袭来。无论怎么抵抗,都会在不知不觉间侵入你的脑海。仿佛一个混乱的银色宇宙穿梭于你的眼前,分不清哪一个是自己的星球。
直至耳边传来一声喊叫:“青耳大学方向,五块钱一位。”小沫看到,是那种私自拉活的面包车,凑够几个人合乘就开车。犹豫了一下,小沫坐了上去,然后等待出发。
一路上,无论怎么打姐姐的电话都没有人接。她突然有些不安,姐姐从来没有这样子。这种不安的感觉让她觉得仿佛身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密密麻麻。她抱紧胸前的行李包,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在心里轻轻地说:青耳,我来了。
汽车在城市喧嚣的街道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学校的门口。映入眼帘的不是学校的大门,而是大门对面的小吃街。然后,小沫就看到一个女子从对面的楼上跳了下来。“啪”的一下落在了停在楼下面的车上。
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恐怖的事情了。对于刚到来的女生们来说,所有人都“啊”地叫喊着,然后吓得傻站在那里。
再也没有比这更让她恐惧的事情了。对于夏小沫来说,她清晰地看到,那个从楼上跳下来的人,就是夏琪。
一瞬间,所有对大学美好的向往都灰飞烟灭。一直带给自己光亮的烛光,却是那么弱不禁风。
从此这个世界就漆黑起来了吧。
让人连舔自己伤口的机会都没有。
小沫蹲下来问自己:“你会害怕吗?”
3
其实,又怎么能不害怕呢?在一个停留还不到两小时的城市,亲眼看见自己的姐姐死在自己面前。那种恐惧,真难以形容。
夏小沫连哭的勇气都没有了。只隔着一条街道,傻傻呆呆地望着,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临走近的时候,连鲜血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到——滴答,滴答……
恐惧吞噬着她的灵魂,从头皮开始进入大脑——她走到姐姐身边,不顾所有人诧异的声音,手指颤抖地摸着她的脸庞。
她终于开始哭泣,眼泪不停地掉落在地,和血液混合在一起,凝聚成河——
穿越那条名为回忆的河流,直至想念的尽头。
4
因为都是女孩,所以小沫和姐姐从小就不被家里人喜欢。从她懂事起,每逢过年去爷爷家,都听奶奶对爸爸说:“下了两个蛋,没有一个带把儿的。”还说,一开始结婚的时候就不看好妈妈,让爸爸离婚再娶。女孩子,早晚都是赔钱的货。
于是,小沫终于在八岁那年忍不住顶了一句:“你不也是女的,那你也是赔钱的货喽!”
这句话换来的就是爸爸的一个巴掌。他说:“记住,永远只可以奶奶说你,不可以你说奶奶。”其实那时候只是年少,哪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捂着红红的脸,硬是没有哭出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小沫听见奶奶喊:“这种畜生留着还有什么用?”之后奶奶随手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向她扔了过来。
没有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是自己的亲奶奶啊!竟然向自己扔刀子。所有人都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本能使小沫闭上眼睛,她想保护自己,却感受到了死亡的风向自己袭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没活够,才八岁,刚刚上小学二年级。可这时候的小沫早已哆嗦得连跑也不会了,之后就感觉到有人抱住了她。
一瞬间,好温暖。
好像寒冷的冬日一个人在外面瑟瑟发抖,忽然被人抱紧。有肩膀可以依靠,有温暖可以依存。可却在下一秒,又被事实生生地打碎。
她听见姐姐的叫声,然后睁开双眼:姐姐紧抱自己,地上竟然是姐姐的一根手指。夏小沫慌了,愣在那里哭起来。
她害怕了,害怕见血。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妈妈急忙扑了过来。用一个手帕包起手指,哭喊着带自己和姐姐去医院包扎。临离开奶奶家的时候,小沫回头看到爸爸跪在那里问奶奶:“妈,您到底要怎样?”
后来夏琪的手指被接上了,却再也无法灵活动弹,相当于一个摆设。她觉得对不起姐姐,她站在病床边,哭泣着。母亲也是如此,看着夏琪那血红的手指,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
直至爸爸赶来,妈妈近乎疯狂地对他大叫着:“夏成安,你妈究竟想怎么样?我生女儿怎么了?不喜欢可以不让我们回去,用得着这么伤害一个小孩子吗?你窝不窝囊?你女儿手指头都掉了,你就这样?”
“你叫我怎么处理?我怎么知道她那么冲动?那是我妈,我再生气能怎么办?我也知道对不起孩子,这么多年都对不起你们。可你要明白,我无能为力。”
病房外,妈妈突然坐在地上哭起来,任凭爸爸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弄得附近的医生和病人都纷纷来看。
“夏成安,这日子我再也没法过了。从嫁给你一直过苦日子也就算了,还总要受你爸妈欺负。我怀夏琪七个月的时候,还要大着肚子给你爸妈做饭,做不好,你爸就拿鞋打我。七个月大的肚子,他使劲那么打,要是把孩子给我打掉了咋办?你弟媳同样是坐月子,她想吃鸡蛋,你妈就立马给煮;而我呢,自己的孩子自己哄。你说,你是他们亲儿子吗?为什么你爸妈就没偏向过咱们?我受的委屈还少吗?”
和姐姐一起透过病房内的窗户看着外面,妈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夏琪用血红的手指搂着她,对她说:“小沫,我们一定要争气,让妈以后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受欺辱。”
那一刻,小沫明白,所有人都在看她们的笑话。
她看着姐姐,点点头,眼眶里的泪挣扎着,终于还是没有掉下来。
这件事对于小沫来说,是童年内心里一块阴暗的无法消去的伤疤。并时常会在深夜里隐隐作痛,提醒自己记着,她亏欠妈妈的,一辈子都无法偿还。
5
夏琪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家里的一些人和她的几个同学参加。听着焚尸炉轰鸣的声音,小沫的眼睛里一直有漫天大火在不停地燃烧。她觉得,那里面烧的不是姐姐,而是她自己。
没有地方躲藏,被火焰生生吞噬。
九月的青耳已经开始有冷风吹起来。火葬场上不断有被烧过的纸屑漫天飞舞,黑色的纸屑形成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旋涡。小沫觉得,那飞舞的纸屑似乎就是姐姐在她的身边来回盘旋。
“你是夏琪的妹妹吧?”突然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传入她的耳膜。
“对。你是我姐姐的同学?”
“我是你姐姐以前的男朋友,今天来这里送她最后一程。”
“哦,她从来没和家里说过有男朋友。”
“我知道,她怕你父母说她恋爱影响学习,我也就一直默许了。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一直很坚强,所以……”
“所以什么?”小沫转身看着他。这才发现,阳光下这个男孩是那么耀眼。
“所以凭你对你姐姐的了解,你相信她会因为找不到工作就自杀吗?”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一起查清楚原因吧!好让你姐姐死得安心,怎么样?”
刹那间,夏小沫恍然大悟。
这几天她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却总是想不起来。现在突然想到,姐姐为什么会自杀呢?按照她的性格,工作上面对一点小挫折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所有的秘密,或许都在青耳这座城市里。
“如果说我要查出来原因是因为她是我姐姐的话,那么你又是因为什么呢?别告诉我因为你爱她。这我可不信。”小沫带着质疑的口吻对他说。
“我叫宋新,”男生答非所问地介绍起自己来,他低下头在小沫的耳边说,“不管你是否相信,我都想告诉你——我爱夏琪,犹如生命。”
夏小沫很漂亮,初高中时就有无数男孩子给她写过情书、纸条之类的东西,也有很多人说过比这个宋新更肉麻的话。周围的姐妹从高中开始就进各种妇科医院。见得多了,让她明白,男人所谓爱你,都是为了把你骗到床上。但是这一刻,她突然在想:是不是自己某一天死了,也会有个男孩子说爱自己,犹如生命?
她第一次相信甜言蜜语,是在姐姐的葬礼上。可姐姐,却再也听不到了。
原来很多甜言蜜语说出来,也并不一定是甜的。
6
一切都要按照某种预定的轨道走下去。
这个地球不会因为某个人消逝而停止转动,同样,你也不会因为身边的人离去而不再继续生存。无论怎样,都要寂寞、坚强地活着。
她走上了三年前姐姐走过的道路:一个人来报到,和周围的人都不认识,然后从陌生到熟悉。从此所有的事情都要靠自己,再也没有可依靠的人。
开学不久,她就收到了很多情书和莫名其妙的骚扰短信。这使得同宿舍的其他三个女生都是羡慕嫉妒恨。可她却把所有的情书都揉成一团,顺着窗户扔了出去。之后就听到下面传来一个男孩子“啊”的一声。所有人都跑到窗户边向下望去,只见一个男孩子抬头向上望着。
“是他,”同宿舍的小娟说,“就是今天在班上第一个自我介绍的,好像是叫什么‘建明’还是‘贱民’。”
在那一瞬间,四目相对。小沫急忙跑下去,却在走出宿舍大门的时候因为不小心踩到一个易拉罐,一下就摔到了他的身上,而对方顺势就抓到了她胸前两个软软的东西。
接着,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室友就在上面喊着:“哇,快来看,刘建明抓住了她的奶。”听到声音,所有路过的人都向这边望来。
此时,夏小沫恨不得将上面那几个女生撕成碎片,又冲着面前木然的刘建明喊道:“你还不放手?摸够没有?!”原本是来道歉的,却在这个时候将什么都忘记了,只剩下羞辱和愤怒。
“摸……摸够了。”他缩回手,转身要离开。
“你站住,你不知道道歉吗?”夏小沫对他喊着。
“哦,对不起,我再也不摸你奶了,好不好?”刘建明当着众人这样说,这使小沫更加生气,大叫道:“你滚,你快滚,在我面前消失。”
“滚就滚,”刘建明转身离开,“又不是我要摸的,是你主动扑上来的,怪谁?再说了,又什么都没有,太平公主。”
此时周围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小沫恨不得有人出来教训一下他,让他去死。接着就看到人群中出来三个人,其中一个走到刘建明身边,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到他脸上,另外一个猛地踢了上去,将他踢倒在地。
夏小沫没想到自己只是幻想一下却变成了现实,急忙喊着:“别打,别打。”
这时候那个没动手的男生走过来对她说:“没事,美女,我就看不惯假装纯洁欺负女孩子的人,顺便教训了一下。我叫李响,以后有事可以找我。当然,如果美女不忙的话,咱们也可以聊聊,最好可以深入聊聊,怎么样?”
看着他色色的眼神,不用想也知道他想干什么。她走到刘建明身边将其余的两个人推开,拉起刘建明的胳膊对李响说:“可你的人刚打了我的男人,你叫我怎么能继续和你聊下去呢?”
一瞬间,所有人都定格在那里。离她最近的刘建明脑袋“嗡”的一下愣在那里,傻傻地看着她。
“别闹了,妹妹,你还以为自己写小说呢!这么老土的情节,谁信啊?!”李响看着她,一脸不屑的样子。
“嘿!我还真就当自己是写小说的了。信不信是你的问题,我只是想说:请你以后别他妈的骚扰我,我有男人了。”说完就拉着刘建明的手转身离开。
她和他从观望的人群中挤了出去。两个人的背影,在阳光的照耀下无限延长,直到世界的最远方。
一切,都从这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开始。
青耳,依旧在这个世界上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诉说着那永不停歇的故事。
建明,很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再次站到这里的时候,多么希望,你能像曾经我牵着你的手那样牵着我,拨开重重人群,无论前方多么灰暗,都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