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寒一杯酒,静等事日来。
人间三千话,都散黄土埃。
寒霜如约而至,一夜之间鬓白了大地。
这是一年一次的轮回,可对人来说,便只有一次,头白了,半截身子便入土了。
这几日,栾老财过得很洒脱,顿顿吃肉,餐餐小酒,对人说话也是客客气气,变化之大,让人有些不适。
地主婆王氏对此感触最深,也是最担心栾老财的一个人。
跟老财过了大半辈子,她比任何都清楚他的性格。
心高气傲,主意大,又是读过书的人,即便放在整个莱芜县,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要说他客气,那纯粹是扯淡。
王氏知道,栾老财心里肯定憋着东西,不爆发也就罢了,一旦爆发,后果没人承受的起。
她这几天很害怕霜降日的到来,因为她清楚,这日子便是栾老财爆发的时候。
可就算再怕,日子也不会停下,该来的还是要来,要发生的拦也拦不住。
几日的不眠,让王氏有些心力憔悴,再加上没日没夜的提心吊胆,已经给她落下了一个隐藏的病根。
信佛的王氏冥冥之中预料到了一些事情,只是有感知,能体会说不出来的那种。所以,她这些天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也不敢再跟栾老财大吵大闹。
嗨,都这么多年了,该吵的不该吵的都吵了,想吵也难。
陪伴栾老财吃过早饭,王氏又开始心心念念地想见见儿子,但又生怕栾老财这里出事,就支支吾吾地说道:“当,当家的,今儿个有事不?”
栾老财将一小杯酒滋溜进肚里,摇了摇头:“没事,你有事?”
“咱看看思平去?秀儿昨天来说,思平恢复得可好了,现在已经活蹦乱跳了。”
“都养了快一个月了,活蹦乱跳也正常。要看你去吧,俺不想跟他生气。对了,顺便提提他俩的婚事,趁着咱们还在,早点办了吧。”
听到这话,王氏放心了,笑着回道:“哎,俺这就去。家里冷清太久了,是该半点喜事冲冲霉气了。”
“哼,咱家有啥霉气,净瞎说。你去吧,俺去仓库看看,把能用的东西拿些出来,热热闹闹办一回。”
“好,俺,俺这就去。”
说完,王氏立马起身,喜气洋洋地小跑出门。
等她一走,栾老财脸上的笑意尽数消失。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向仓库走去。
那里,有他需要的东西……
东岭河青,北山翠,这些算不得永恒,唯一永恒的只是一字。
栾老财看透了,也看开了。他愿意用这个字去还债,去铺一条路。
北山篱笆院,还在锻炼的栾思平觉得心头有些压抑。
这些日子,他依旧重复着以往的生活,没有半点出门的心思。可现在,他想出去看看,看看是什么让他这么不安难过。
可他刚要出门,便看到了王氏,然后喊道:“娘,你来了。”
王氏听到喊声,心里由衷地开心,笑着回道:“来了,儿啊,你咋还出门了?”
“整天待在家里憋得难受,想出来走走。”
话音刚落,王氏走到眼前。
她拉起栾思平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长肉了,精神了,真好了。
心中宽慰,王氏又有些想哭:“好了就好,这些年,娘可是操碎心了。”
“是我错了,让娘担心了。”
栾思平心中泛起一股愧疚,握了握王氏的手,然后朝村里看了看,问道:“爹呢?他还在生我的气?”
“哼,父子哪有隔夜的仇,你爹这人你还不知道,属驴的,就是看着倔,早就不生气了。这不,他还让俺来跟你商量点事。”
“进屋说。”
“好。”
王氏点点头,随着栾思平进屋,一边走一边问道:“秀儿呢?”
“洗衣服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那俺等她一会儿,等她回来了,俺再说这事。”
啥事还得等秀儿姐回来说?
栾思平心中犯着嘀咕,再看看王氏脸上的笑意,他突然有了一些猜想,心瞬间紧张了起来。
是紧张,也是高兴。
只是还没等他激动完,王氏就轻声问道:“儿啊,你跟娘交个底,你对秀儿有意思不?”
栾思平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懵。
面对自己的娘,他是真不好意思说那话,只是低头挠头,打哈哈道:“啥意思不意思的?娘,你问这个干啥?”
“你这孩子,你说俺问这个干啥?你俩可是定了娃娃亲的,早晚要成亲,俺问你,自然是想听听你的意思。你跟你爹一样,都是有主意的人,要是你对秀儿没意思,俺也不乱点鸳鸯谱,害了你,更害秀儿。”
“我……”
栾思平无言,仔细斟酌着王氏的话。越斟酌就越瞻前顾后。
到最后,他也没有拿定主意,只是闷头在那思考。
王氏见他这样,心中便有了答案。她很清楚栾思平的性格,本来就是主意大的人,很多时候默认比答应更靠谱。
想到这里,她呵呵一笑:“行了,你别瞎想了,这事,娘做主了,今天回去,娘就找人看看日子,然后……”
一句话没说完,文秀就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屋子,焦急地喊道:“思平,出事了,出大事了。”
“咋了?”
一看文秀这么慌张,栾思平和王氏心头一紧,立马站了起来。
“娘,大院,大院被人围了。他们,他们要分地。”
轰!
王氏只觉得脑袋一声巨响,差点没瘫倒。
相比她,栾思平相对镇定一点。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家门,而是扶住王氏,安慰道:“娘,你别急,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儿啊,别管我,快去大院,快去看看你爹。”
“爹不会有事的。”
栾思平说完,将王氏扶到炕上,再次说道:“你放心吧,乡亲们也就是执行土改的命令,不会伤人的。”
不伤人?
王氏摇了摇头。
她从来就不觉得这世上有人能伤了栾老财,能伤他的,估计也就他自己了。
一瞬间,王氏似乎想到了什么,哭道:“你,你快去啊,晚了你爹就没了。”
“好,我这就去。”
栾思平将王氏交给文秀,快速跑出了屋。
地主大院,此刻被村民围了水泄不通,为首的栾曰来看着端坐在院子里的栾老财,有些发憷。
尤其是对上栾老财那张笑脸,他就更觉得鬼气森森的,后背连带着都有些发凉。
这笑,真杀人。
不过,栾曰来可不会因此退却,镇定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栾老财,朗声道:“大爷爷,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