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老财到家的时候,只觉得脑袋嗡嗡的,眼前也忽明忽暗。
如果不是栓子看出了他的不对,提早一步扶住了他,栾老财大概会晕倒在院子里。
一路搀扶进屋,栓子吓得不轻。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关切地问道:“老爷,你这是咋了?俺,俺这就去请郎中。”
栾老财摆手,忍着心里的那股怒意说道:“水,给我水。”
“嗳,俺给你倒。”
说完,栓子立马给他倒了杯水。
一杯半温的水下去,栾老财才感觉好了一些,他看着门口,一股悲意由心而发。
当地主不容易,当爹也不容易。这两个不容易凑到一起,那才是真的不易。
呵呵一笑,栾老财哼道:“栓子,你说俺是不是做错了?”
栓子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住了,他看着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的栾老财,轻声说道:“老爷,俺不懂对错,只知道将心比心,人家对你一份真心,你还一份真心,那就是好。”
“将心比心?”
栾老财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就流泪了:“连你都知道这个道理,他咋就不明白呢?俺忙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是为了他,你说,他还想让俺这个当爹做啥?”
“老爷,或许少爷并不希望您再为他做啥了。俺能看出来,他觉得欠你的,欠夫人的。”
这话说到了栾老财的心里,他终于平静了一些,然后笑道:“栓子,都说俺明白,俺看你才是活得最明白的那个人。老话都说孩子是讨债鬼,一个讨债的,不欠俺的,是俺欠他的,俺想还啊,他不领情。你说,你说,老爷难不难?”
“天下父母最是难。”
栾老财又笑了,点着栓子说道:“鬼精,你就是个鬼精。啥话都能说俺心坎里,栓子,你才是最懂俺的人。”
“嘿,毕竟在老爷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老爷好些没?”
“嗯,好多了,你是不知道那个混小子说的话,简直……唉,去球他娘的,谁让俺上辈子欠他的,还,俺把俺有的都还他。”
“老爷,你咋还少爷也不要,你给他越多,他就越觉得欠你。”
“俺就是要他欠俺,他欠了俺的,俺下辈子才好讨讨他的债,让他也知道当爹的难。特娘的,俺,俺下辈子给他当儿子,哈哈。”
栓子也跟着老财笑了笑,刚要开口呢,他就看到文秀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立马弯了弯腰。
文秀看到屋里栾老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有些转不过弯来。
不是说负气走的吗?
这不笑得挺……气疯了?
心里一紧,文秀立马走到栾老财身边,轻声问道:“爹,你,你没事吧?”
“能有啥事?栓子你先出去,俺跟少奶奶说些话。”
栓子点头,走出正屋。
等他一走,栾老财握住文秀的手,轻声说道:“秀儿,这些年,最苦的就是你。俺这个爹当的啊,不称职,没教育好儿子,没管好这个家。”
“爹,你别这样说,思平有不对的地方,俺,俺替他受罚。”
说完,文秀心惊胆战地跪在了地上。
她怕了,是真怕。
跟栾老财相处这么多年,文秀是第一次见到栾老财这样,不正常地让人发毛。
她不知道栾老财跟思平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却可以猜出来,思平这次,真把自己亲爹刺激到了。
“你跪嘛?起来,千错万错,都和你没关系。秀儿,来,爹跟你说点贴心话,说说爹年轻那会儿的事。”
“嗳,爹您说。”
栾老财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回忆。
从记事开始,到他娶亲,再到有思平,把文秀接到家里,一桩桩一件件,栾老财都清清楚楚地记了起来,说的也细,就跟昨天才发生一样。
“秀儿,你太爷爷当年是咱们这里的举人老爷,从他开始,咱们老栾家才发迹,到我这里已经第三代了。老话说富不过三,以前俺没想过这话,今天想起来了,觉得很有道理。可俺这个人倔,不信邪。俺觉得咱们家能一代代富下去,村里的地都是咱家的,你说,咱们有啥道理没落?”
文秀听着栾老财的话,百感交集。
老人爱回忆往事那是有数的,谁老了都爱谈谈年轻那会儿的壮举,可是像栾老财今天说得如此详细,她还是第一次见。
事说细了,没什么不好,可这么细,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文秀其实想到了一些东西,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只能顺着栾老财说道:“没道理没落,咱家只会越来越好。”
“好不了了。”
栾老财谈了一口气,又说道:“天变了,穷人当了家,地主就该完蛋了。”
“不会的,爹,你别瞎想。”
栾老财一笑:“刚刚俺还跟栓子说,那个逆子是个讨债鬼,俺这辈子得把欠的还完,家业他不要,好,俺就还给他点别的。秀儿,别嫌爹唠叨,等那逆子再恢复一些,你俩就结婚吧。别的事,俺做不了他的主了,但这事,俺必须让他做到,这是老栾家该给你的,也是老栾家唯一可以给你的东西。”
“爹,俺,俺不急的。”
文秀没想到栾老财会提婚事,一下子羞红了脸,接着,她就想起了自己去年买的那件大红袍。
栾老财见她害羞,微微一笑:“咋不急?俺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思……那个逆子都这么高了,活蹦乱跳的。这事你回家跟他提一嘴,俺现在不想见他,再不行,让你娘去。”
“俺,还,还是让娘说吧。”
“那也行。也没啥了,结了婚好好过日子,多给老栾家添丁,咱老栾家的后代多了,才会兴旺。”
“爹,俺,俺尽量。”
文秀这次是真有些害臊了,又提结婚又提孩子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哪能受得了,只想早点离开。
栾老财看出了文秀的羞意,摆手道:“行了,回去吧,俺想躺会儿。”
“嗳,那俺走了。”
文秀如蒙大赦,起身施了礼,快速向家里跑去。
等她一走,栾老财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他谈了一口气,起身向外面走去。一路出门,然后沿着大路走进了一条胡同,敲开了栾曰来家的门。
栾曰来开门时有些诧异,忙让栾老财进屋。
栾老财冷着脸,没说任何,背手走了进去,进屋之后,他大刺刺地坐到了主位上,然后环视了一圈屋子。
当那几杆进入他视野的时候,栾老财眯了眯眼,起身走了过去,然后拿起了其中一把,趁栾曰来不注意,退了一发子弹。
栾曰来看到他拿枪,心里有些谎,不住地骂着自家婆娘,就不知道把这些玩意藏起来。
为了不让栾老财误会,他走了过去,笑道:“大爷爷,你来啥事?”
栾老财摆弄了一会儿枪,然后看向栾曰来,说道:“三儿,这玩意还留着呢?”
“啊,这不是没来得及上缴吗?大爷爷,你别多想,现在这东西没啥用了。”
“好枪啊。”
栾老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那把三八大盖,然后笑着放回去,说道:“霜降带上这些家伙,俺给你个交代。”
说完,他也不等栾曰来回话,转身离开。
出了门,栾老财抬手看着那枚子弹,笑着嘀咕道:“天意,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