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曰来到篱笆院的时候,突然刮了一阵风。
风不大,还打着旋儿,带着一大团还未燃尽的纸灰飘向天空。
闻着纸火味,看着篱笆院的景象,栾曰来有点莫名其妙。
好好的中秋节,文秀干嘛要烧纸?
这是在祭奠谁?
心里虽满是疑问,栾曰来却没有打算探究什么。走进门,他就看到了文秀身后,那个躺在躺椅上的男人,眼睛里映照着火光,脸上带着一丝悲伤。
这是栾曰来第一次来篱笆院,第二次探望栾思平。
他还记得一年前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一张脸蜡黄,消瘦,浑身没有一丝生气。
与那次相比,栾思平更瘦了,可身上的生气却多了。
天地保佑,福大命大。
栾曰来搜肠刮肚,也只想到了这两个词。不过,用在栾思平身上正合适。
见到来人,文秀率先反应过来,抬头看着栾曰来,轻声说道:“曰来来了。”
“嗯,来了,小婶。俺听大爷爷说俺叔醒了,过来看一眼。”
说着,栾曰来微微一笑,向栾思平走去。
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任何。
栾思平看着栾曰来,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如果不是文秀喊出了他的名字,他肯定不敢认。
也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生养自己的故乡已经发生了变化。
同辈人长大了,上辈人老了,下一辈的人都能满地跑了。
六年,发生一些改变也是正常。
毕竟,这个世界,最熬人,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就是时间。
见两个人如此沉默,烧完纸的文秀轻声一笑,打破了沉默:“思平,是曰来,不认识了?”
栾思平扭头看向文秀,心中百感交集。
是有些不认识,我走的时候,还是风华少年,转眼,胡须都有了。
“小叔,你真醒了。”
见栾思平还在打量自己,栾曰来终于不再沉默。
听到这声“小叔”,栾思平又多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深切感触。
以前,栾曰来都是以姓名相称的,还记得那时,他拿辈分压栾曰来,这小子愣是宁死不屈,还狂言道:“你辈分大咋了?俺还大你两月呢,以后各论各的,俺打死不叫你叔……”
这是没打死才改口的吗?
栾思平突然有些想笑,轻声道:“再叫一声听听。”
栾曰来一愣,大概是也想起那时的壮言,脸有些热。
不过,这话进耳朵,他刚刚那点别扭也消失了。
这大概就是栾思平最大的魅力所在,即便时隔多年,他还是可以轻易拉近任何人的关系。
栾曰来挠挠头,也不再顾忌什么,一屁股坐到地上,掏出一根烟杆,安了一锅烟丝,悠悠地抽了一口:“滚球。”
他说,脸上满是笑意。
栾思平看着他手中的烟杆怔怔出神,一下子又想到了老烟杆,一个干瘦的陕北汉子。
打鬼子的时候,为了一包烟,把命丢了,临死还笑自己没出息。
也是那时,他也学会了抽烟,抽的第一口是老烟杆下葬时为老烟杆点的,烟上还沾着老烟杆的血。
“给我来一口。”
他扭头看向栾曰来,有些馋。
栾曰来又是一愣,刚要递过去,就看到文秀恐吓人的目光,当时就怂了一下,干咳道:“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吧。”
“也行。”
栾思平淡淡回道,抬头看向夜空,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其实,他有很多想问的,比如,曰来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
再比如这些年过的咋样……
可这些话到了嘴边,他又觉得这样问有点别扭,干脆还是闭嘴好了。
见两个人好像没了隔阂,文秀微微一笑,识趣地回了屋。她知道,栾曰来这次来,肯定不只是看看思平那么简单,不然早该走了。
既然当着俺的面不好开口,那俺还是回避好些。
看着文秀进屋,栾曰来心里一阵感激,把烟灰一磕,别到腰上,往栾思平身边凑了凑:“俺来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帮忙。”
帮忙?
栾思平想不出他能帮曰来什么,皱了皱眉头,问道:“啥忙?”
“唉,你可能不知道,咱们国家解放了,现在是老百姓当家做主,上头来了命令,推行土地改革。”
大概是觉得栾思平不理解土改的意思,栾曰来又解释道:“简单的说,土改,就是让平民都有自己的土地,就是要……”
“我知道。”
栾思平打断曰来的话:“改就是了,我支持这事,土地本来就该分给老百姓。”
栾曰来惊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栾思平会这么说。
本来他还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来说事的,现在可好了,要是有他支持,这事不就好办了?
心里一阵激动,栾曰来立马说道:“那你帮俺劝劝大爷爷,俺也保证,只是执行土改指令,只分土地,其他的一概不做。”
这话一出,栾思平有些头疼了。
劝肯定是要劝的,可问题是他会听吗?
知子莫如父,反之亦然。
栾思平很了解栾老财的性格,对他来说,鹰爪的土地就是他的命,要想分地,他就敢玩命。
一面是大势,是无数头颅热血换来的清明天下,一面是自己的家人。
栾思平一下子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自古忠孝难两全,还真是大实话。
栾思平深吸了一口气,到最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离家六年,他为了什么?
那些死在战火里的钢铁战士又是为了什么?
穷人翻身,人民当家做主。
现在,所有的愿望都要实现了,他可不能在这里放弃。
想想老烟杆,想想小四川,想想七连的那群兄弟……
“好,我会跟我爹说的,就算他反对,我也会站在你们这边,到时候你只管执行命令。”
“好。”
栾曰来一脸兴奋地站了起来。
有了栾思平这话,他算彻底放心了。
“那俺先回去了,等文件下来了,俺就直接按命令办事了。”
栾思平点点头,目送栾曰来离开。
等栾曰来走到门口时,栾思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大声喊道:“曰来,你也答应我件事。不管我爹到最后会不会反抗,你必须保住他的命。”
“俺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