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炮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很快给郝胜强打电话了,表示服软,请求郝胜强让记者撤销了对他的跟踪报道。郝胜强冷冷地说:“这是做畜生的下场。”就挂了电话。以后,二炮给郝胜强电话,他一概不接。谁知道,很快老家来电话了,说是刘家到郝家赔礼道歉,又是送礼又是说好话,让郝胜强高抬贵手,放他一马。郝家自然落得高兴,感觉以前输掉的面子赚回来了。谁知,过了不久,在二炮手下打工的老乡纷纷来找郝胜强,请他放过二炮,给他们一口饭吃。那些老乡的家属在老家也纷纷找到郝家,给郝胜强的父母磕头,说现在工作不好找,要是二炮散伙了,他们又不知道去哪里谋生。看着乡亲们的眼泪,郝胜强的心软了。他恨透了二炮,却不得不保住他,为了乡亲们的饭碗。郝胜强再次找到汤一鸣,让他把事情控制住。郝胜强说:“重重惩罚一下就行,别让他的公司散伙,毕竟他手下有五十多个乡亲在吃饭。”汤一鸣又冷笑了一下,摆了摆头,说:“这些工商税务公安可不是我家开的啊,你以为是做活塞运动呀,伸缩自如呀?”郝胜强恨不得把这个痞子一把捶烂,他说:“再给一万的收手费。汤记者,以后力天这边我也算是能说上些话了。” 汤一鸣似乎很能体谅郝胜强的难处,叹口气说:“唉,这年头,都分不清他妈的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了。”很快,关于二炮建筑队的新闻没有下文了。对那些每个建筑队都存在的问题,以及一些陈年旧账,公众和职能部门都没有兴趣去追究,毕竟是司空见惯的了。
不久以后,小芳告诉郝胜强,她听同乡说南方好赚钱,要去南方打工了。临走时,郝胜强请她吃饭。小芳喝了一口白酒,红着眼睛对郝胜强说:“哥,谢谢你一直以来照顾我。好人一定会有好报,你一定会幸福的!”郝胜强的鼻子一阵酸楚,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告诉小芳多保重,有什么事情就找他。
力天公司的筹备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建筑油漆项目市场测试获得初步成功,还没有正式投产,就已经拿到了近两千万的订单。初战告捷,公司上下齐心协力努力工作,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公司在产品研发、销售渠道、市场营销以及终端服务上制定了详细而完备的计划,各部门的同事正有条不紊地实施各项计划。郝胜强是产品研发部的负责人,带领着他的研发团队,夜以继日地做调试,搞检测,克服各种技术难关,优化和提升产品品质。何耀华为力天公司制定了“三年一个亿,五年三个亿”的战略目标,每个人都干劲十足,朝这个目标奋斗。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随着力天公司的快速发展,郝胜强很快会成为何耀华那样的成功人士,加入到富豪行列,过上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他能住豪华别墅,坐有专职司机的豪华汽车。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结束与梅灵的婚姻,任意挑选年轻漂亮的女孩,像影视里面的大款一样,过上奢华而放纵的生活。只是,当这一切真的即将实现之时,他感受不到强烈的幸福和快乐,没有即将成为富豪的喜悦,反而觉得生活虚无飘渺,亦真亦幻。思想上的困惑常常袭来,他感到现在的自己越来越远离本来的自己。可是,他说不清本来的自己该是怎么样的,现在的自己又是怎么样的,到底现在的自己和本来的自己哪个更真实?他问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他不知道这种困惑是否就是梦想实现后的失落。
九月十日下午,一个秋高气爽的金色秋天即将开始,学校处处洋溢着新生入校和欢度教师节的双重喜庆气氛。忽然,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破坏了节日气氛:化学与材料学院裴仰之院士去世了。由喜转悲,学校很多人都难以适应。
丁子健告知裴老去世的噩耗,郝胜强和师兄弟们立即赶往医院,去见师祖最后一面。虽然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但他们还是颇感意外,万分悲痛,不敢接受这样的事实。从此之后,他们不再是院士弟子的弟子,不再受到裴老的庇护。虽然他们的力量已经壮大,但是因为丁子健没能“继承”裴老的院士称号,他们还是前途难测。
郝胜强早就预感裴老即将驾鹤西归。裴老八月初住进了医院,丁门子弟以为他捱不过这个夏天,谁知道他一直坚持到了新学年开学。前天,主管教育的副省长和教育厅长捧着鲜花去看望裴老,表达教师节的祝贺。裴老神采奕奕,精神矍铄,和拜访者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只是,等慰问者离开了,喧哗过后,当着徒子徒孙的面,裴老目光无力,淡淡地说了一句话:“黄尘清水三山外,更变千年如走马。”郝胜强看到裴老十分疲倦,似乎就此暗淡下去了。他隐隐感到,裴老这次真的大限将至,心里非常难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丁子健生发出许多白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头。他看着赶来医院的弟子们,眼眶都红了,泪眼婆娑,似乎只要一拉闸,眼泪会如洪水般倾泻下来。师叔李桐正式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给恩师治丧。他是裴仰之院士治丧委员会的副主任,主任是校长和书记,学校各大院系负责人和知名教授都是治丧委员会成员。师叔强忍悲痛,起草了一份治丧计划书,得到治丧委员会的通过之后,他吩咐郝胜强师兄弟们按照计划书来操办,郝胜强具体负责的是和媒体联络与沟通。张仁瞻还是做他的副院长,却明显不如从前那么意气风发,也没有代理院长的霸气和领导式的平易近人。他的态度调整得及时,位子摆得正,一副全心全意要给李桐当好副手的架势,对导师的葬礼也是人前人后尽心尽力。只是那种令人讨厌的虚伪笑容还是挂在脸上,说来就来。学院因为裴老的去世显得悲伤而团结,各股力量都暂时停止了争斗,表面上又风平浪静了。只是,谁都不知道何时会再起波澜。梅灵也给郝胜强发了一条短信,叫他不要太悲伤之类的。郝胜强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干脆就没有回答。
天不那么热了。裴老逝世后的一周内,学校到处一片肃穆悲伤之景,溽热之中透着一丝秋意。那几天,省内外各大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裴老去世的消息和他的光辉事迹。在新闻报道里,郝胜强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裴仰之,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科学家,伟大、崇高,他的人生道路充满了传奇:少年时代立下大志,寻求救国救民之道;青年时期,赴美求学,饱受劣等民族的屈辱而发奋图强;学成后毅然回来建设新中国,投身科学事业;政治运动之中多次受冲击,却宁折不屈,痴心不改;改革开放之时,勇于献计献策,推动国家教育事业发展;新世纪以来,一直坚持亲自指导学生,奋斗在科研第一线。裴老的很多故事,郝胜强早就熟悉,只是再看一遍报道,更增添了一份崇敬和感动。但是,他对媒体中的裴老渐渐产生了怀疑,觉得人们传说中的裴老和自己认识的裴老不是一个人。遗像上裴老非常和蔼亲切,一副慈祥爷爷的模样,但是,郝胜强见到的却是威严而深不可测的老人,一位争志旺盛的“斗士”,一位为了实现目标而不择手段的学界泰斗。他对裴老的印象逐渐漂浮起来,很难分清哪个是真实的裴院士。就几天时间,一个真实的人变成了遗像,又在人们的关注之中变成了一种精神和符号,突然光辉和伟大起来。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被人们遗忘,忘得干干净净,就如同当年的耿世高一样。现在,学院里几乎很少有人知道耿老,就连陈明贵的学生都未必知道师祖的典故。郝胜强忽然觉得可怕和虚妄,他觉得人生真是经不起推敲,总共就那么几十年,说过去就过去了。裴老一生经历坎坷曲折,最后还是成为遗像,化作坟墓里面的土。对个体而言,死后的哀荣,后人的尊崇,对他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生命都不存在了,所谓的崇高的精神和高尚的品德,对他来说,失去了任何作用。既然人的生命都是这样的虚幻,那么要不要去追求所谓的价值和意义呢?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裴老出殡那天,学校里来了很多人,有部里、省里的官员,其他学校和科研机构的代表,还有裴老从教五十多年的各级弟子,这些弟子之中,有做行政干部的,有当学术官僚的,还有不少学术界的知名学者。除了在校师生之外,还来了不少市民,他们大多数是看了新闻联播和各种报道,特意赶过来为裴老送行。照理说,不会有那么多人知道和了解裴老的工作。但是,通过新闻联播,人们才发现竟然有这样了得的人物,连国家领导人都发来了唁电、送来了花圈,再看每天的报纸,都是铺天盖地地宣传裴老伟岸的人格、可贵的科学精神、杰出的科学成就,他们就自发来到校园为裴老送行。大家都十分悲恸,神情严肃。
裴老的灵车在校园里面缓缓绕行三圈,让他再看看他工作近六十年的地方,哀乐低沉缓慢,道路两旁,满是悲伤的人群。随着灵车在校园里面走,困扰郝胜强的问题又跳进脑海: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在送行的队伍里面,有学生、市民,都很悲恸,脸上露出真诚的哀伤,他们的人生价值和意义是什么呢?大街上擦皮鞋的人也好,卖烧饼的人也好,那些开奔驰宝马的当老板的人也好,他们各自的人生意义是什么呢?他们为什么活着,还活得有滋有味?
跟在灵车后面,郝胜强想了很久很久,忽然觉得,人生意义其实是一个伪命题,人生是毫无意义的,一片虚无。从物理意义上来说,人生本来没有任何目的,也不存在一种所谓的终极目标。但是,同样是面对虚无,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有的人会觉得,既然人生是虚无的,那我还追寻什么价值和意义呢?于是,他们便充分地享受世俗的快乐,不断地产生各种欲望,并且满足这种欲望,及时寻乐,放纵而快活。而另外一些人则会想,既然是虚无,何不找点意义呢?于是,他们便积极地抵抗这种虚无,努力地寻找自己的人生意义。尽管这种意义是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以前,人们喜欢批判前面一种人生观,觉得那只是满足了人的动物性需求。当今这个社会开放得多,两种观念其实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人们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态度。这种人生态度本身并无是非之分,也无善恶之别,仅仅是个人的选择而已。如果非要给人生一个意义的话,那么这个意义就是“寻找意义的过程”。就算你不寻找人生的意义,其实也就是一种过程,所以人生是虚无的,人生的意义,不外乎活着。活着就是所有人的人生意义。因此,无论满足欲望也罢,寻找幸福也罢,人生最终的状态就是活着,其他的一切价值和意义都是虚妄的。
灵车缓行,哀乐低沉,人群悲伤,天空白云朵朵。郝胜强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清澈高远,好像宇宙所有的尘埃都清除了一般。他觉得这湛蓝的天空十分熟悉,是那种遥远的熟悉。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家干农活的时候,常常仰望这样的晴空。在老家,这个时节是该收稻子了,金黄色的稻田会一直铺到山脚下,整个田野充盈着丰收的饱满和欢欣。他觉得难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割自己的金色谷子,也许很快,也许,永远都收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