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火炉城迎来第二波高温天气。天气异常炎热,连街上的狗都蔫不啦唧的,人更是缴械投降,呆在空调房里不敢出门。很多事情也随着炎热的气温达到高潮。夏天的尾巴,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时节。
李桐正式被聘为化学与材料学院院长,这个消息既在一些人的意料之中,又在某些人的意料之外。结果公布之前,郝胜强知道李桐胜算很大,但从过程来看,容易得令人难以置信。看得见的过程就是面试,每位候选人在主考团以及教职工面前陈述自己对这一职务的认识和设想,回答学院教师的提问。主考团由校领导、权威教授以及外校知名专家组成,既有管理方面的专家,也有专业方面的权威。当其他候选人得知自己是陪太子读书之后,都很配合地凸现张李二位,两位国际学者干脆没有参加面试。前来应聘的国内学者,除了一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夸夸其谈之外,其他人敷衍塞责,甘拜下风。轮到张李二位的答辩,充满了刺刀见红的味道,丁子健门下的学生自然拥护李桐,万振涛给张仁瞻提了个刁难的问题,如何防止和处理学术腐败。而周院士的徒弟以及黄为等人则故意为难李桐,问他该如何筹集科研经费。从现场来看,两派人已经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每个人都很庄重严肃,主考官们也不露声色,俨然一场公平公正公开的选拔。从面试的表现来看,张李二人不相上下,各有千秋。以校长作为主考官的主考团没有当场宣布结果,正式人选须得校委会最后讨论确定,并于八月中旬公布。
就在各方忐忑不安等待结果之际,校园内外谣言四起。传说校长和副校长因为化院院长人选的问题,在校委会上公开了两人的矛盾,彼此公然指责对方,会后他们又各自向更高领导告对方的状,工作关系和私人关系彻底决裂。韩志国也偷偷地向郝胜强说过几次,看到张仁瞻深夜前往常务副校长李震东家,黄为的活动也非常频繁。郝胜强和师兄弟们除了及时汇报舆论动向之外,并没有什么具体任务。他们都很纳闷,不知道裴老和导师为什么一直没有给他们明确的指示。郝胜强曾问过导师,丁子健说:“裴老自有筹划和定夺,你们做好安排的事情,及时汇报就行。”郝胜强感觉导师让他们汇报情况,也只是一种敷衍,裴老似乎并不在意他们收集到的情况,只是为了让他们能参与其事而已。从裴老镇定自若的神态来看,郝胜强感觉到李桐胜算很大,几乎已成定局,他不得不佩服裴老的能力。
院长名单正式公布之后,李桐果然胜出,成为新一任院长。裴老没有解释用了什么方法让李桐胜出,丁子健也没有透露半点消息,他们越平静,背后的故事越神秘,引人猜想。裴老越来越老,似乎李桐成为院长,他的历史使命就结束了。那天,丁门师徒和李桐都在裴老家,一是庆祝李桐当选,二是看望裴老。裴老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但是,他神情安详、平静,愉快地接受弟子们的问候,表情是了无遗憾。那天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预感,裴老捱不过这个夏天。
渐渐地,关于李桐当选院长,出现了多个版本的传说。郝胜强知道的就有三个。一种传说,裴老通过自己的关系,给某位国家领导人写了一封信。信写得情真意切,几乎就是在托孤,希望能让弟子李桐回来继承自己的学术衣钵。裴老的信感动了领导人,领导人做了批示,同意调李桐回来做院长。第二个版本是,裴老发动了所有的关系,包括自己的学生以及学术界的朋友,和校长做了一个交换,他保举校长卸任之后能进入某部委任副部长,校长答应支持李桐在上海的领导成为某973项目首席科学家,上海方面才放人。当然,最玄乎的还是第三个版本。传说裴老当年有位大学生的未婚妻,裴老到美国留学之后,未婚妻就与他分手,直奔延安参加了革命,后来嫁给一位老革命。建国后老革命地位极高,子女也都身居高位。裴老的未婚妻觉得当年有负裴老,在九十年代末临终之前,告诫子女,如果裴老有求,一定要满足他的要求,算是弥补自己当年的亏欠。裴老就活动前未婚妻的子女,让他们确保校长能高升一步,校长也承诺确保李桐成为院长。校长还答应支持上海某位权势学官成为首席科学家,对方才答应顺利放李桐走人。至于具体情况,恐怕只有裴老一人知道,也许连李桐都未必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当上院长的。无论这三个版本,哪个是真实的,都足以证明,李桐成为院长,是裴院士一手操控的。郝胜强暗暗佩服师祖的能力。
许丽丽来电话,请郝胜强回去吃饭。郝胜强淡淡地问:“有什么事情吗?”许丽丽还是装得毫不知情,笑着说:“你就是多心,非要有什么事情才能吃饭吗?以前不是经常来吗?有什么客气的呀?”也难为她说得那么自然,可是郝胜强已经回不到以前了,他说:“要是没有事情的话,我就不过去了,晚上还要盯实验。”许丽丽停顿了一下,说:“是这样的,妈妈要叫你来,说说你和灵灵的事情。灵灵说想要个孩子了。”郝胜强似乎已经心如止水,也不恨也不爱,似乎和她没有关系。他很疲惫,说:“再说吧,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挂了啊。”他感到庆幸的是梅灵没有早生孩子,要是生了孩子,现在事情会更麻烦。他觉得和梅灵的事情迟早会有个了结的,迟早会的。郝胜强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有不少缺点,他和赵莹雪也发生过肉体背叛,和吴雯佳也有精神出轨。他自己都做不到始终如一,所以也没有资格要求梅灵太多。大家都是普通人,谁都没有资格苛求别人什么。韩娜娜生孩子了,是个儿子,黄为满脸放光,逢人都笑眯眯的,老来得子的喜悦让他看起来不那么阴险和可恶。看到郝胜强,黄为似乎冰释前嫌地笑了笑,生儿子的喜悦冲淡了张仁瞻竞选院长的失利。郝胜强怅然若失,他很早就希望有个小孩,有家庭的温馨,可是,他曾经有过,现在失去了。也许曾经的温暖只是一种错觉。他又沉浸在那种渴望之中,而且比结婚之前更激烈。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一夜之间,一条爆炸性的新闻铺天盖地而来,仿佛野草似地疯长在报纸头条、网站主页、电视新闻之中,又像传染病一样从一张嘴里传到另一张嘴里,这条消息是“武汉一位副教授制造冰毒被捕”。一看到新闻标题,郝胜强内心生出一种不祥之感,隐隐觉得这条新闻和自己有关。新闻里说某大学一位副教授王某,利用自己的专业技能,购买了设备和药品,在郊区租用一间民房,偷偷地研制冰毒。毒品已经研制成功,即将批量生产。在把少量药品流入社会以验证真假的时候,王某被警方抓获,制毒窝点也被捣毁,目前此案正在审理之中。郝胜强越看越像王铎!报道之中隐去了真实姓名和单位,郝胜强还是判断是王铎出事了。他查看了很多网页,都是转发新华社的通讯,报道内容都差不多。再看看报纸,文字里面也是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个信息,制毒窝点是在武汉花山镇一间民房,还配发了一张照片:警察手上提着装有白色晶体的塑料小袋。郝胜强想起汤一鸣,他是《荆楚都市报》的记者,应该知道内情。他找出汤一鸣的名片,打了个电话,问制毒教授是不是他们学校的老师,叫王铎。汤一鸣证实了郝胜强的猜测。郝胜强无比震惊:王铎神秘的发财项目竟然是制造毒品!他的心突突直跳,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像打摆子一样,冷得无法控制。他庆幸自己没有入王铎的股,投资泡汤是小事,没准还会惹上官司。他想起黄为入了五股,政治学院陈益力教授入了十二股,他们还等着十月份分红,成为大富翁呢。紧接着,郝胜强接到好几个电话,有的是告知王铎出事了,有的是问他有没有入股。邱新风也匆匆忙忙地打电话来,慌乱地问郝胜强有没有给王铎入股。郝胜强颇为师兄的关心感动,说:“还好,他游说了我很多次,我算是顶住了压力,一分钱都没有入。”邱新风迟疑了半天,说:“唉,我也是一时糊涂,给他入了三股,算是投到水里去了,还不知道会不会有警察找上门呢。”原来师兄是为自己担心。郝胜强到学院去了解情况,才发现一时糊涂的人远远不止邱新风,学院里面有四五位教职工,都偷偷地入过王铎的股份。其中有位老师还见人就说王铎的坏话,劝人不要上王铎的贼船,没有想到他自己偷偷入了四股。学校教师之中累计有三十万的资金被骗了,其中最大笔的资金来自政治学教授陈益力,他拿出毕生的积蓄,打算豪赌一把,谁知输得精光。一时间,学校里人人自危,害怕身边还隐藏着这样一个毒品制造犯。
接下来几天的报道越来越详细,披露了王铎的整个人生轨迹和制毒犯罪过程。学院很多老师都受到不同媒体记者的采访。渐渐地,王铎在新闻媒体之中,成了一个魔鬼式的人物,仿佛天生就是一个制造毒品的恶魔。郝胜强也被采访过,他只是客观地陈述了自己几次拒绝王铎拉他入伙的事实。第三天见报的时候,他的故事成了一篇跌宕起伏的小说,简直就是惊心动魄,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郝胜强苦笑一下,他当时拒绝王铎只是隐隐对他的项目不放心,并不是识破了他就是坏人,更不是和钱过不去,只是他运气比较好而已。自从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几乎没有人看到黄为。他刚刚有了小孩,又遇到这样的打击,显然已经没有颜面在学校里呆。也许在家看孩子,也许回到挂职的地方去了。政治系教授陈益力在王铎出事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在校门口过马路时被小汽车撞倒,当场死亡。司机赔了一笔钱,不多不少,刚好十二万。有人说,陈益力在听到王铎被捕的时候,人已经精神恍惚,嘴里总是念叨自己的十二万,那模样和神态,其实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被车撞倒,只是他的肉体消失,其实这个人早死了。得知这个消息,人们又是一阵感叹。
周五晚上,空气闷热,天空阴沉。屋外热浪阵阵,令人透不过气,汗水一层一层地往外冒。厕所里散发出一股恶臭之气,令人作呕。郝胜强在做实验,忽然接到小芳的电话,小芳问他最近情况如何。郝胜强说还好,他本来想告诉小芳,上周他已经和林建鹏说过,让小芳到力天公司人力资源部做文员,林建鹏同意了,现在只要等消息,过去面试一下走个过场。郝胜强觉得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干脆等事情完全确定了再给她一个惊喜,便没有告诉她。他回问小芳的近况如何,她迟疑了一下,说:“还好,就是……”郝胜强以为她还是在为男朋友的事情为难,便说:“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他,那干脆就直接告诉他,以后也不要和他再见面,免得纠缠不清。”小芳沉默了一会儿,答应道:“哦,是的。”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与忧愁,郝胜强的心思还停留在实验上,感觉到了她有难言之隐,却没有往心里去。小芳说:“你去忙吧。”郝胜强说:“好的,那我挂了啊,拜拜。”继续实验。
郝胜强感到有些奇怪,以前实验室总是很多人,忙忙碌碌,今天整栋楼人却很少,似乎只有几个闲杂人等,如保安保洁晃了几下。快到九点,隔壁实验室实验员吴治平鬼影一般凑了过来,似笑非笑地说:“郝博士,今天还忙实验啊?”郝胜强吓一大跳,不喜欢他这种鬼鬼祟祟的作派,掩饰内心的不悦,说:“今天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不能做实验吗?”吴治平暧昧地笑着说:“今天是七夕节啊,中国的情人节啊,怎么没有去约会情人啊?你看,其他人都去了。”郝胜强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今天做实验的人很少。早上来学校的路上,似乎也看到商家都张灯结彩焕然一新。他说:“你怎么也还在啊?找情人应该是你这个岁数男人的强项,你们最有杀伤力啊。”吴治平大笑,裂开了嘴巴,露出满嘴像生了锈的牙,摆开要和郝胜强“长唠”的架势,说:“老啰,老啰,有贼心没贼胆,还是年轻好啊,精力旺盛。我们实验室我就接到两个电话,都是问丈夫是不是真在做实验。”郝胜强没有心思和吴治平闲聊,忙着摆弄自己的实验。吴治平站着看了一会儿,见郝胜强没兴趣和他探讨同事们的风流韵事,颇有些扫兴和不满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