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胜强想不到是在这种状况下住到湖滨新村。以前读研的时候,他帮在外同居的同学搬家,那时候也曾幻想自己住在这里。有一个独立的房间,一个漂亮贤惠的女朋友。他们会像恩爱夫妻那样,相濡以沫彼此依靠,过着细水长流温暖平实的生活。他还想到了给老婆做饭吃。可是,那仅仅是一段幻想而已。他找的房子靠近湖边,是三层民房中的二楼,朝南,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东湖。房东是两个女人,一位老妇人和她的中年女儿,都是矮而黑且丑。老女人负责带人看房,签合同,收房租,处理纠纷。中年女人在湖里经营游船,每天划船招揽观光客。过了很久,郝胜强才看到一副窝囊相的男人在这栋房子里出现的频率较高,知道他是中年女人的老公。男人中等个头,长相也算不差,不怎么说话,最常见的表情就是嘿嘿地笑。郝胜强和他聊过天,觉得他一点也不傻,就是很窝囊,在家里被两个女人呵斥来呵斥去,连读小学六年级的儿子也呵斥他。对这些呵斥,他一概报以嘿嘿一笑,有错改之,无错也不辩驳。有一天,老妇人说明了真相,她们家是世代住在湖滨村的渔民,现在早变成了市民。男人是从新洲乡下招来做上门女婿的,他在村里给别人帮些小工。郝胜强忽然想起来,在大别山老家那里,倒插门也是被人看不起的,经常有上门女婿离婚的事情,不离婚也只能忍气吞声地生活。他好像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窝囊,原来自己一直就像入赘一样。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一茬,他以为有爱情就能冲破一切,他以为现代都市文明是不存在这些恶劣风俗的。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多么无知和可笑。为什么浅显朴素的道理,总需要经历千山万水千难万险才能明白。
搬到湖滨新村的第三天,郝胜强接到了岳母曾主任的电话。岳母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语气没有以前那么盛气凌人,略微有些客气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虽然以前对岳母表达过不满,但是郝胜强从来没有正面顶撞过她。因为她是长辈,是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疼爱天经地义,就像他的父母也是任何事情都偏向他一样。所以,他很少和岳母当面锣对面鼓地起冲突。这次,他依然保持了尊重和客气,但不再是以前那种生怕对方不高兴的恭恭敬敬,而是平淡地说:“有些事情不好说,你问她去吧。”“奇了怪了,你们互相都推对方,叫我问谁去?”岳母显然生气了。郝胜强也生气了,说:“你问问你的女儿吧,问她怎么和别人鬼混!”“你说什么?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任!我的女儿我相信!”岳母恢复了以前的声色俱厉,近乎咆哮。郝胜强不怕了,也懒得多说。他的心已经死了,说:“相不相信,我都看到了。再说,我也的确太穷,配不上你们家。我要去追求我的自由。”后面一句话,郝胜强说得很平淡,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概,无赖中带着满不在乎的劲儿。就是这种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岳母,她气得话都说不顺溜了:“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啊!哼,你就追求你的自由去吧!”啪地挂了电话,似乎狠狠地抽了郝胜强一耳光。成功地激怒了岳母,他本来应该高兴,可是一下又觉得没劲透了,顿时有种万物皆空的感觉。他强迫自己不为这件事情难过或者高兴,不去想关于这件事的一切。
恢复了单身的郝胜强,体会到了自由的快乐。做任何事情不需要顾及另外一个人的感受,怎么舒服怎么来。每天三顿都在外面解决,家务也懒得做。要处理的事情很多,首先是手上的两个项目要持续下去,比起建筑涂料来说,这个轮胎技术项目更加重要,是他的命根子,他丝毫不能放松。这个项目他不会交给何耀华,他要等时机成熟之后,寻找投资自己来做,这是他的人生理想。另外,何耀华那边厂房正在建设,采购哪些设备和仪器,郝胜强也要过问和负责,因为他是副总工程师,整个项目的技术负责人。再就是,阻止张仁瞻成为院长,也是当务之急。郝胜强很清楚,何耀华之所以愿意和他合作,是看中重点大学的声誉,看中他的教师身份,因此,他无论何时都不能放弃这个身份。要保住“教师”身份,就一定要阻止张仁瞻成为院长。学校和公司的事情交织而来,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学校终于决定全球招聘化学与材料学院院长。消息一经发布,招聘启事很快出现在各种相关媒体和网站上,铺天盖地而来。全院、全校以及国内相关领域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有消息就以讹传讹,人们谣传“化材学院两百万年薪全球聘院长”。学校不得不出来辟谣,副校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两百万是指年薪加上科研启动资金,并不是年薪两百万。学校希望能招聘到德才兼备的人士来领导化材学院,重振传统名校理科的雄风。郝胜强和师兄们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都松了一口气。万振涛捶着桌子说:“我冒着危险斗胆建言,总算是推动了这件事情的成功,也算是初战告捷吧。”邱新风点点头:“形势对我们越来越有利。”于军也说:“是啊,这绝对是个利好。”作为申院团队的执行指挥,郝胜强看到了成就,更看到了隐藏的危险,他不会盲目乐观。他说:“形势当然对我们更有利一些,但是,并不表示张仁瞻没有可能成为院长。很多学校全球全国招聘领导都是虚张声势,叫得全世界都知道,最后聘上的人都是和学校领导或者权威教授沾亲带故的人,甚至多数还是本学校内部的干部。目前,对我们有利的消息是校长终于支持聘用海归,最不济也要是外校知名教授。我们还是要提防张仁瞻耍手腕。”万振涛补充说:“对,我们不能忘了他的黑马手腕,扭转不利局面是他的强项。这次一定不能再让他成为黑马。”众人都点头称是。张仁瞻现在是代理院长,尽管在搞全球招聘,但是他依然有成为正式院长的可能。事情还没有最后确定,都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关系到丁门弟子的前途命运。郝胜强布置下去,师兄弟们分头行动,该活动关系的去活动,该收集证据的收集证据。总之,要尽一切努力阻止张仁瞻成为院长。
裴老又通知郝胜强见面,这次他是通过丁子健转告的,他让郝胜强和丁子健一起去他家。在院士家里,郝胜强感觉裴老大限将至,整个人越发苍老,拄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先前矍铄的精神无踪无影,说话也力不从心。郝胜强一阵心酸,觉得那么强势威严的院士师祖衰老得如此厉害,叫人难过。丁子健看着恩师这副神态,更是难过得要哭,表情哀伤。依照惯例郝胜强简单地把学院目前的情况给师祖汇报了一下。这次汇报,郝胜强说得非常直接,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暗示丁子健和张仁瞻关系不好,而是把他们名为师兄弟,实际上你死我活的关系说了出来。裴老依然平静,并没有感觉惊讶或者意外,甚至有时候仿佛就要睡着了,眼帘一歙一合。郝胜强汇报结束后,丁子健欲言又止,等待导师说话。自从生病以后,丁子健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似乎置身事外。裴老说:“子健,无论是谁当院士,谁做院长,你一定要把我开创的这个领域发扬光大,继续下去。我们在这个领域的权威地位不能丢啊,这是为师一生的心血,绝不能付诸东流!”裴老说得声情并茂,几近落泪。丁子健的眼眶噙着泪水,点了点头,说:“您放心,我的博士中邱新风和于军都是跟我做这个方面的研究。学术上面的事情,你放心。”丁子健说到底,毕竟还是一名科学家,搞科研的能力有目共睹。郝胜强听着导师和师祖的对话,唏嘘不已。然后,师祖又转向郝胜强。如果说他和丁子健算是用感情交待,那对郝胜强,则是做一个重大决策,几乎要最后一搏。他强睁眼帘,聚集气力,问:“成为院长,需要什么条件?”“应该是国内化学界顶级人物,在国际上也要有一定的知名度。”裴老似乎是点头,又似乎是颤抖,若有所思,又问:“还有呢?”郝胜强一愣,想了想,说:“当然是领导的支持,这个是最关键的。说得再明白一些,就是要校长点头同意。”裴老又停顿了一下,再问:“怎么样才能得到校长的支持?”郝胜强几乎有些招架不住,说:“当然是我们能对他有决定性帮助。”“那他最需要什么呢?”“对干部来说,最需要的还是高升。校长的任期快到了,他要么退下,作为一名普通教授,要么高升,去相关部委做领导。”“哦。”裴老再次轻轻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不说话。他像是找到了对策,又似乎只是问问而已。郝胜强的身体也抖动起来,心中满是疑惑,他不知道师祖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可以决定事情的走向。他感觉到师祖的问话不是简单地了解情况,而是有深刻的目的。离开裴家,丁子健一路上不停地自责,说自己辜负了恩师的期望,拿不下院士,就很难保住这个领域。郝胜强只能安慰导师,说:“搞好科研就是最好的回报,您在裴老的基础上,已经将这个领域发展到很大程度,国内算是首屈一指了。”丁子健还是不能停止自责。郝胜强觉得导师毕竟是学者,一点没有裴老那辈经历过风风雨雨还能活下来的人那样有魄力和胆识。不客气地说,丁子健这三十年来全靠裴老,否则他这个书呆子早就被人整惨了。耿老就是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