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招生工作结束了。关于今年的研究生招生，学校出了三件大事，这三件事情震动了整个教育界，也对学院的人事变动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第一件事情是博士考试那天，哲学院一位三十四岁的常年考博的考生，终于在考场精神崩溃，说前面的考生故意干扰他。他站起身来一把摁住前面考生的脖子，使劲地掐，众人奋力解救，才算拉开他们。这位考生当场撕毁了自己的试卷，夜里就跳楼了。所幸的是从三楼跳下，自杀未遂，不过，弄得一身重伤，被送进了医院。准博士没有死成，却给学校的声誉带来了极坏的影响。更重要的是，自杀竟然成了大学生们异常关注的话题，尤其是在那些落榜的考生中，绝望的情绪像传染病一样散播开来。
要说事情也的确凑巧，在准博士自杀之后的第二周，无论学校做了多少心理预防和干预，还是有人跳楼了。而且，这次是刻意自杀，跑到十八楼跳的。据说，脑浆都涂了一地，几百米外都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之气。更让郝胜强觉得难受的是，这次的自杀，似乎和他也有些关系。跳楼的是化学院一名大四的学生，来自贵州山区。今年化学院考研成绩非常不错，按排名总分最低线应为350分，外语单科划在55分都不算奇怪。但是，最后公布的总分线竟然只有330分，外语单科线47分。成绩刚出来的时候，郝胜强对周强能考上研究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因为周强的外语不太可能过线。可是，当分数线下来之后，郝胜强很吃惊，心想邱师兄竟然这么大的面子，能把分数线拉下这么多。按照公布的分数线，周强录取不成问题。郝胜强找到邱新风，邱新风也觉得奇怪，说：“我也只是在会议上提了提，说保护一下高分考生，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有想到院领导还真的采纳了。”他们都为邱新风的影响力刮目相看。
但是，事情很快证明，不是邱新风的能力强，而是院长需要降低分数线。原来，院长的外甥今年考得不好，总分刚330，尤其是外语，才47分。院里的这个分数线，基本上就是为院长的外甥设置的。只要能过初试关，复试就好说了，完全是人为操作。这一分数线下来之后，弄得学院和外界议论纷纷，但是，院长还是一意孤行，坚持以“加重复试比重，提倡素质教育，优先择录具有创造性才能的学生”为名，实行低分数线策略。学院里那帮溜须拍马的老师们都纷纷表态，支持院长。更重要的是，书记刘春明也支持院长。郝胜强担心学院这样明目张胆地搞招生黑幕，会出大事情。邱新风安慰他说：“这些没什么，你看北大不也是一样吗？哪年不出招生丑闻？就我知道的，新闻学院比这更厉害。他们院长书记的子女和亲戚的孩子，本来都是在二级学院读书，高考时专科都进不了，最后全都来本部读研，有的还直博呢。这也不是今年才这样。”看邱新风满不在乎的样子，郝胜强还是充满了担心。哲学院那个考博的学生跳楼之后，郝胜强更加担心，隐隐觉得会出事。果然，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贵州那名学生本来是在前20名之内，按初试分数排，应该可以录取，但是由于录取了院长的外甥，导致他落榜了，他一时想不开，就跳楼了。还有一些考生，从初试成绩排名来看，应该是公费的，可是学院为了加重复试成绩比重，复试后将他们的成绩排在后面，变成自费的。有人统计，初试成绩差复试成绩好总成绩全上去了的学生都是和院领导沾亲带故的。这一下子事情闹大了，到处都是控诉声，一片狼藉。尤其是一些博士，披露了一条更荒唐的消息，化材学院的党委书记刘春明赫然在今年录取的博士名单之中，他以同等学力考上博士，导师竟然是小他一岁的陈明贵教授。网上迅速掀起轩然大波，各大论坛纷纷贴出这所大学的种种招生黑幕，称呼刘春明为“儿教授”。原来刘春明想捞博士学位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本来是做政工出身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一个教授职称。后来，他参加各种学术会议，看到人家最喜欢称呼个人的学历，而不是职称，“书记”这个职务称呼更是没有人提起，所以他就有了“老当益壮奋发图强”之心。更重要的是，他“考上”了博士，具有博士学位，很快就能评上博导，可以带博士生，顺理成章地晚几年退休。这样一来，他又可以在工作岗位上多“服务”几年。所以，他就“考上”了陈明贵的博士研究生。由于这三件事情，学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各地记者纷纷报道和采访，央视的《新闻调查》都派人来做报道，听说还有境外媒体已经来到武汉，偷偷派人在摸线索。学生们听说出了招生丑闻，很多都义愤填膺，声称要组织上街游行。校园BBS上，各种论坛网站全是学校的招生黑幕。院长很快在一片声讨和叫骂声中下了台。但是，由于录取名单已经报送教育部批准了，从程序上来说，学院也没有任何问题。加重复试成绩的比重，算是各方面的共识，学校顶住了方方面面的压力，录取名单没有调整。院长“下课”之后，风声也逐渐小了。
得知学生跳楼的那天，郝胜强很难受，心里辣辣的，充满了自责，觉得自己就是那双推人坠楼的手。他是从农村来的，他太明白考试对农家子弟的意义，那几乎是农民后代跳出农村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虽然农村也有少数像刘金刚那样的暴发户，可是，刘二炮在城里只是一个小包工头而已，有几个臭钱，没什么地位，别人还是把他当民工。考试的公平是农民获得的唯一公平的机会，如果连这个公平都没有了，农民只能绝望了。郝胜强之所以能一路忍过来，一直读到博士，是因为他能考试，他会考试，他也知道，考试才是他唯一的机会。那位考生也许顶着家里要他工作的巨大压力，辛辛苦苦地考上研究生，最后却被所谓的素质教育给打败了，那种痛苦和绝望是难以想象的。那个孩子的家人不知道该有多么伤心。郝胜强想，学院里很多老师都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可是他们却忘记了是考试公平才给他们出头的机会，而他们竟然断绝了很多人向上的机会和通道。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刽子手，是谋杀者之一。
这天，一想起这件事情，他就心痛得无法停止，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情。快下班的时候，他找到小芳，请她吃饭。小芳很高兴，很快收拾好东西，一到下班时间，就和郝胜强走。他们来湖滨村的一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个双沟口杯。小芳见郝胜强一路上几乎不说话，脸色阴沉，知道他有心事，她已经习惯郝胜强在有事情的时候找她。她劝郝胜强说：“你少喝点酒吧，还是身体要紧。《青年文摘》上有篇文章，叫《自己才是自己的敌人》，我觉得说得很对。只有战胜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才能成为一个强者，主宰自己的生命。”小芳说得很认真，也很虔诚，她几乎拿《青年文摘》当圣经。郝胜强忽然很想大哭一场，却没有眼泪，像遭受了委屈一般。他喝了几口酒，说：“要是人生真的像书上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每个人就没有那么多烦恼。”小芳很疑惑地看着他，她不懂他说的话，但是似乎也能体会他的痛苦。他说：“你知道吗？学院里最近那个跳楼的学生，几乎就是我逼死的。如果我们公平地按照考试成绩来，他就能被录取。可是，现在招生改革，几乎就是想招谁就招谁。我们就这样活活把学生给逼死了。”郝胜强越说越痛心，拿拳头狠狠地砸了砸自己的脑袋。小芳吓坏了，忙拉住郝胜强说：“哥，你快别这样。这也不能怪你呀。”郝胜强喝了两个口杯，晕晕乎乎地上了出租车，回到家倒头就睡。梅灵不在家，她一听郝胜强说不回家做晚饭，就回娘家去了。
院长退位之后，学院里面几位可能的继任者都在暗自活动，各显神通。他们本来对院长一职觊觎已久，现在更是天赐良机，都像鸭子划水一般，暗自加紧活动。其中又以张仁瞻的动作最大。关于张仁瞻跑官的事情，已经被编成了段子：有的说看到他提着一个大黑包，深更半夜朝实权人物李震东家送；有的说看到他在会议室亲自给学校书记点烟，那亲密劲儿和恋人一般；还有的说他已经联系了一些大老板，准备让他们赞助他，出资打点方方面面的人，力保自己登上院长宝座。院里流传说，张仁瞻一手抓院长，一手抓院士，两手都很硬，两手都不放松。郝胜强对谁做院长并不感兴趣，谁做都轮不到丁子健，丁子健不适合做行政，最近他也没有这个兴致，所以郝胜强不关心谁做院长。但是，万振涛告诉他：“事情不能这样想，谁做院长，对我们影响很大，头一个就是支持谁当院士候选人的问题。比如，如果张仁瞻做了院长，那他的势力更大，社会资源更广，对他当选院士非常有利。”郝胜强一想，也是，很多院士候选人多少都有一些社会职务或者学校职务。院长虽然不是大官，但是代表着名牌大学化学领域的最高领导者，这个职务很有实权。郝胜强说：“我们必须阻止张当选院长，如果他做了院长，丁老师的院士更是没有希望了。更何况，我们现在和他的关系已经很微妙，他如果做了院长，肯定会利用手中的权力打压我们。丁老师他不敢动，我们这些年轻教师可要在他的手下讨饭吃呀。”几位师兄弟深以为然，各自想了几条阻止张仁瞻的方法。
鉴于上次导师申报院士过程中，网络对结果的巨大影响和作用，郝胜强有一系列的网络阻击方式。他相信这几个方案一旦实现，对张仁瞻就是致命的打击。郝胜强在实施这些方案之前，思考了很久。他感觉自己似乎是被动地卷入这些纠纷之中，又觉得是主动应战。那些“害人”想法，他几乎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或者说一直存储在脑子里面，好像早已经有了这些不入流的想法，只是现在需要用的时候被激活了。他觉得自己变坏了。博士毕业以前，他只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学生，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拼命学习和科研。可是，参加工作后短短两三年时间内，他发现自己变得复杂起来，无论是结婚，还是导师申院，还是其他事情，他已经变得很成熟，很会使用一些阴谋诡计。现在的很多行为，是做学生的自己无法想象的。他不知道是自己变坏了，还是一直就是个坏人，只是现在有了合适的机会和舞台，得以体现他的坏。有时候想想，人的成长就是一个无耻化的过程，越成熟，意味着越卑鄙下流，越是心狠手辣。但是，人要在社会中立足，要生存下去，却不得不这样。不知道是现在的社会是这样的，还是社会从古至今一直是这样的。人类的生存法则会不会真的是一种你死我活的竞争？还是只是那些虚伪的道德和政治统治需要，才讴歌和赞美所谓的和谐，其实不和谐才是历史的主流。郝胜强想起《笑傲江湖》里面的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江湖就是人”。也许自己产生这些想法就很幼稚和无知，而其他人会觉得这样的社会是一个常态，难道他们天生就明白社会的生存法则？
几天以后，网上流传开来一个帖子，张仁瞻教授很快就名扬网络。帖子题目是《化学界一大牛人》，帖子介绍张仁瞻教授的学术成就、国际交流以及教育贡献，文字内容写得精彩深刻。虽然有些渲染，但是没有太多夸大事实的成分，粗一看，还真为张仁瞻的成就感动。可是，仔细一看，谁都会哑然一笑。这篇帖子的问题出在同时配发的照片上，照片的说明是“张仁瞻教授积极参加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内容是张仁瞻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西装革履，意气风发，脸上带着一贯令人作呕的奸笑，一张黄色的代表证搁在凸起的大肚子上。他正双手握住合影者的手，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那种笑容，令人起鸡皮疙瘩。合影者是一张标准国字脸，两鬓微白，年纪和张仁瞻差不多，却带着权威的面孔和长者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就是张仁瞻在极力讨好合影者，仿佛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见到自己的偶像一般。眼尖者一下就看出来了，合影者是黄禹锡！韩国曾经的“国宝”、总理级的科学家，一个前几年声名远扬，这几年臭名昭著的“总理级”的大骗子，一个人人得而唾之的学术大盗。这下炸锅了，中国的所谓“牛人”教授竟然热脸去贴韩国骗子的冷屁股。论坛很快就被灌满了帖子，有人质疑张仁瞻的学术成果，建议对他进行彻底清查，有人骂张仁瞻竟然去贴“高丽骗子”的屁股，简直是丢尽国格丧尽人格。本校的BBS很快转载了这篇发在公共论坛上面的文章和照片，在这个帖子被校方删掉之前，点击量已经超过六千，跟贴到了五百多条，洋洋洒洒二十多页。很多跟贴明确反对张仁瞻做化学与材料学院院长，还建议撤掉他的副院长一职。眨眼之间，张仁瞻竟成了一个笑柄。张仁瞻这算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几年前，黄禹锡如日中天的时候，张仁瞻也跟着风光，到处拿自己和他的合影在学生和老师们面前炫耀和吹嘘，仿佛自己也是总理级的科学家。黄禹锡出事之后，张仁瞻绝口不提和他有过交往，那张旗帜般的照片更是再也看不到了。郝胜强当年也是出于崇拜，就借别人的数码相机翻拍了一张，没有想到现在竟能用在这个地方。黄禹锡应该不会想到，在他身败名裂之后，还有一位中国的教授会因为他吃尽苦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