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躺着觉着心跳得不成,起来喝了碗水,开了阳台的窗户吹了半天风,还是静不下来。周末我回了家,被我妈逼着跟她一块儿去酒吧找小六儿。费了好大劲才知道小六儿住院了,还是胃出血。他陪人喝酒,只喝啤酒,笑着咳嗽,用手一捂,血吐了一手,顺着胳膊流下来。 他躺在病床上,我问他:“你找到住的地儿了么?”
“没有。在医院住着还挺省心的。”
他笑。我妈和医生谈过从外头进来,问:“什么住的地方?”
我俩立马儿不说了。我妈把小六儿接回家住,让他睡我床上,给他买了好多药。我爸趁他睡着,进去看了几次,嘱咐我妈做饭要咸淡适合不冷不烫的才好。小六儿要是醒着,跟我爸俩人安生不了,没几句准得锵起来,一般是小六儿很快不说话了,可我爸一人儿急半天,发一通火。没一个礼拜,趁我妈出去买菜,小六儿还是走了。“我不开溜怎么办,免不了唠叨。”
他说。我说:“你难道铁了心干这个啊?能干一辈子么?”
“你说话跟你老爹一个样儿。”
“这叫关心你丫!”
我猜我一严肃也跟我爸一样横眉立目,嗓门倍儿大。我才知道他试过多少工作。端过盘子洗过碗,但老板没法忍受他嗜睡的毛病,洗涤剂把他的整个胳膊都弄过敏了,褪了一层皮。在发廊给人洗头遇到以前的客人,他拉着他的手,说:“你什么时候下班啊?我等你。”
……小六儿笑着说:“一个人能干嘛,其实早就注定了的。”
那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让我觉得心里堵得慌。沉默了几秒,他说:“小丫头下个礼拜到北京。”
她回来之前,在信里问小六儿能不能去机场接她。她的家人,在北京的只剩下奶奶。小六儿问我,怎么才能更像学生。我们在五道口乱窜,寻找那些看着更像学生的目标,看他们穿什么,让小六儿去一样样试穿。可他其实挺朴素——挣来的钱大部分都去还债付房租了:轻便慢跑鞋,牛仔裤,格子衬衫;头发也是短的,微黑的。即便他换上我的灯心绒长裤和夹克衫,也仍然有什么地方不像学生。我们俩坐地铁,看车厢里的人,看他们谁像同性恋,又为什么。除了那些显露出特别的女性气质的人以外,还有一些人,他们身上像贴了某种闪光亮片,十分显眼。他们会注意到小六儿,看看我,又重新盯着他。可在我看来,小六儿既不女,也不金光乱冒,只是一张脸太惹人注意。如果他一直不抬头,那些看他的人最后会望着别处,再偷偷看他。而当他抬起眼睛,即便是快要睡着迷迷糊糊的,他们也会直直地继续盯着他。我们决定,买一副眼镜。宽黑边儿的。
他戴上以后显得傻乎乎的,我和售货员都笑了。 在那几天里,六儿一直想着要不要跟小丫头说实话。老是不能下决心。俩人说起话来,还是小时候,对于分开以后的生活都不多谈。可即便只说小时候,要把那些不怎么愉快的日子都剔掉,剩下的,大概也没多少了。他最怕的是走在街上会有不开眼的人跟他搭讪。好在一直还算顺利,有副眼镜还是管用的。多事的人知道她回来了,风风火火组织小学同学聚会。小六儿赶紧对小丫头胡编了个借口逃开,他在的话,好多人会坐立不安,都会尴尬。大家就算一辈子再不见面,也不会有什么,见了面以后却跟一直一直都特惦记对方似的,说一些非常热情的体己话。我站在那儿都不知不觉被传染,努力回想我们班有多温馨有多团结,除了我和小丫头,别人像根本不认识小六儿这个人。这么一想又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他们有人开车把以前的数学老师接来。她竟然都那么老了,背也驼了。吃午饭,他们让老师坐在小丫头旁边,老师笑着招呼我:“胖子,来,坐我另一边儿。”
我本来以为她都不记得我了。他们笑着跟她说:“他现在瘦了,不能叫胖子了。”
她说:“眉眼都没变,笑也没变。我眼里,总是你们小时候。”
吃饭,是一场角力混战。有喝酒的,非要划拳不可,在老师面前也满不吝;小时候那点勾心斗角不服气,全甩到酒桌上互相使绊儿。说是为了小丫头回来,可他们跟她都不熟,倒是老师还问问她,英国怎么样,生活呢,学习呢。过会儿,老师转身小声儿问我:“你现在还见得着小六儿么?”
“常见啊。”
“我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他来着。”
她说。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又怕她要说什么,看看小丫头,她也在听。“我看他……”
她深吸了口气,再没说完。
忽然抬头,说:“你们都是好孩子……”
自顾自地点点头。这个“你们”
说的是我们三个,还是吵闹的这一堆,不知道。 吃完饭,他们送老师回去了,有人非拉着其他人去唱歌不可。谁不去就是不给丫面子。又是闹哄哄的一下午。身心疲惫。好容易熬到散场,我跟小丫头,还有另外俩人打一辆车走。那俩人还唱个没完。车还没开到家,我们逃命似的下了车。夜是黑的,俩人拉着长影子慢慢走着。她低着头,说:“他现在,在干什么?”
“上学呗,还能干嘛。”
“真的啊?”
她看看我。我没说话。“有烟吗?你?”
她说。我吓了一跳,从兜里掏出来,给她一支,给她点上。她抽得很熟练,我看她抽。“还以为我是乖女孩儿啊?”
她笑的样子确实跟以前一个样儿。我没说话,也拿出根烟来。她舔舔嘴唇,说:“我这几天,只要见着他,就憋着不抽。想抽的时候还得先找厕所。”
又笑。“我的一个鬼子朋友来北京,回去以后,我们看他拍的照片。有一张,他在 gay吧里乱拍的 ……我一下儿就认出来了。”
我们坐在路边。她吁了口气,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变了呢。”
她去英国不久,参加高中的舞会,什么人也不认得,战战兢兢。从会场出来,一个同年级的男生跟上她,开始挺温和,特绅士地说要开车送她回家,她上了车,说着说着,事情就变了……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她拼命跑回家,决定这件事儿谁也不告诉。可再回到学校,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而且知道的不是真相。他们那个地方,刚发生一件事,一个中国女人引诱了一个老洋鬼子,又去告他强奸,得了一大笔钱。小丫头的同学们,把她划到“中国女人”
这一专有名词里了。没人理她,看见她却窃窃私语,惟一凑过来的是那个男生,她决定,既然这样,再也不开口了。她求着爸妈转了学,心里很绝望:即使你什么都没做错,也依然会受惩罚。“有好长时间不出门,不见人,不吃饭。连自己的父母都怕得不成。看心理医生也没用。谁都误会我,我自己怎么也解释不清,梦里都是这种感觉。只有给他写信,假装自己什么事儿都没有,活得好着呢,那种感觉特好,自个儿也把自个儿蒙了。”
她看看拿烟的手,已经烧到烟蒂了。我又掏出烟来,她笑着看我说:“还能抽啊?”
孩子气地咬着嘴唇。 她说上大学上得很勉强,认识的朋友都是一起接受心理辅导的。“其实今天我很怕,人一多了受不了。”
她说,“如果不是看了那张照片,我都不敢想回国。”
“也许回来倒感觉好点儿。”
我说。“嗯。”
她笑着,摸着自己的长头发,说,“回来之前特意染黑了,在那儿,我都不愿意人看出我是中国人,当我是越南人都成。可我不想他认不出我。”
“回来见了他,觉得怎么样?”
她不好意思地笑出声儿来:“觉得……觉得还是他好。我说什么他都能懂。就……根本不用费劲,那种。不过那些事儿,我没告诉他。他也有自己的秘密,扯平了。但……你不准笑我,……”
“我不笑。”
我举着手说。“即使他,跟信里写的不一样,跟以前也不一样,即使根本是三个人……我还是……”
她抿着嘴笑。我赶紧说:“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踢着路上的石子,说:“他跟我说他喜欢男生。真没办法。”
我笑了。“我今天跟你说的,你可不能告诉他。”
“好。”
“我不想他觉得我是神经病,到末了什么都成了同情。”
她说。“我明白。”
她看着人行道的地面,一直向前走,眼里有泪,忍着,好一阵儿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怎么劝她。“要能回到以前……多好。”
她这么一说,泪珠滴下来。我站在她身旁,抚她的背:“别哭了,别哭了……”
她抹着眼泪微笑:“我又发神经了。”
小六儿送小丫头去机场,回来以后很累的样子,我说:“感觉怎么样?旧情复燃,悔不当初吧?”
“没有。”
他把眼镜摘了揉眼睛,“她好像过得也不开心啊。”
“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她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高兴的话就特高兴,不高兴又说哭就哭了。”
“你惹的?”
“我?哪儿有,一贯哄着她。”
他想了想说,“不能控制的话,大概说明过得不好吧。”
“你能控制,算过得好么?”
他看看我,笑:“那,在你跟前儿,总得控制一下吧。”
把眼镜折起来,收好。我看着他,想像不出现在的他哭会是什么样子了。陪他去做胃镜,疼得他笑,把医生都吓一跳:“人家都哭,你笑什么呢?”
没法儿办的时候,只剩下笑这最后一条路了。小六儿上一次失去控制,手里握着刀,浑身都发抖,我把他顶在门上,从他手里拿下刀来,怎么都弄不下来,抓他的手使劲往门上砸,把他的手都抠破了。小六儿趴在我床上,说:“又困了。”
“懒猪。”
我说。“小丫头最后跟我说:‘我都不是处女了。’”
他小声说。“嗯?”
他笑着:“我说:‘我也不是了。’”
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