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搬家以后,廖俊在街上遇见我,根本认不出来。我鼓足勇气走过去,撞到她,她一晃,手里的袋子唏里哗啦掉在地上。她弯着腰,看看地上的东西,看看自己的鞋子和裙子,我看她的头发都知道她生气了。她抬头,拧着眉毛瞪着我。我闭着嘴,站着,看她。我想我数三下,如果她认不出我来,我立刻蹲下给她捡东西,决不多说一句话。一、二 …… …… 我等着她想起来都等怕了。她轻声说:“你怎么变这么瘦了啊。”
那声音是软的,她笑,“胖子。”
那种笑,和她以前对我露出的笑容都不一样,她眼里的我已经不是个小男孩儿了。我盯着她,目不转睛,可是没话说。她问我现在上学好不好,学习怎么样,笑着,拉我的手,我的脸逐渐红了。廖俊她妈经常跟我妈一块儿去公园或者逛街什么的。俩人一呆好几个小时,一个劲儿地聊各自孩子这些事。我的事儿,似乎廖俊全知道,可她的,我却一点儿都不了解。只是她穿金戴银,一看就活得不错,至少相当体面。她说:“胖子,想吃什么,我带你吃去。”
十二岁我坐在肯德鸡基跟她吃饭,我心里想她现在请我吃饭,以后我要带她去北京最贵的饭馆。一定的。后来我们躺在北京饭店的床上,打开窗帘就能看见故宫。她看着我,呵呵地笑,跟我说眼前故宫的东华门是给嫔妃送葬的。我坐起来看看又躺下,又坐起来,又躺下。床是软的,她躺着的身体也跟着床上下起伏。打卷的头发四散在她脸颊周围,只看得到她眨着眼睛,睫毛长长。她说:“我早晚会为今天后悔。”
“不会的。”
我说。即使她后悔了,我也不知道。 我心里头准备了好几套话跟小六儿交代我和廖俊那点儿事儿。我一定要让他猜,他一定猜不着。我像是个守不住秘密的小姑娘,非得告诉一人,心里才能踏实。见着他我就说,我遇着好事儿了。你猜是什么?还没一秒钟的间隙,他说:“你遇见廖俊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吧?”
“操,你丫跟踪我。”
他嘿嘿地笑:“我还不知道你?一脸破处之后的淫邪相。”
“滚!”
我说。他先是靠在我床沿上,后来干脆脱了鞋爬爬爬,靠着墙伸直了腿儿特舒坦地坐着,没多久终于趴下了。我妈勒令小六儿每星期都得回家报到。他怕见我爸,回回都先打电话来,问清了我爸值班,这才过来。我爸也知道他来,一到家先问我妈,“看着怎么样?”
我妈说:“挺好。”
小六儿躺着,抱着我的枕头,问我:“感觉好吗?”
“跟想像的不太一样。”
我笑着说。“真不害臊你,我不问了。”
他也笑。我们是从来不谈性的。我差点忘了。 小六儿一回来,就是他做饭。我、我妈跟他,仨人一起吃一顿,总是五六个菜,颇丰盛的样子。我虽然比以前瘦很多,可特能吃。菜和饭都得事先给我爸留好,不然什么都给我吃光。我妈特想知道小六儿最近过得好不,有钱花没,和什么样的人在一块儿,可她又不敢问,她知道,就算问了,小六儿也不说,说了,也不全是实话。她只好往他碗里添菜。我们开着电视,有声儿就不尴尬不冷场了。她跟我爸说,要是早先能帮他,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了。我爸从来不接这个话茬。现在说这些有用么。我妈让我跟他聊天多问问。可我们也从来不说那些事儿。固定的话题只有一个,廖俊。小六儿带我去过一次迪吧,地方不大,弥漫着人的各种味道。大家挤着跳舞,灯光来回乱晃,好似一堆鬼影重叠乱窜,特别吵,说话都得大声嚷嚷。好多人一直在不停地摇头或者点头,整个身体不自然地前后摇晃,好像严重的帕金森。我问小六儿:“他们干吗呢?”
“嗯?”
“他·们·干吗呢??”
“全吃药了。”
我们已经跳不动了,坐在旁边喝水。我试图跟着那些摇头的人一起摇,没几下头就晕了。“你吃过么?”
“吃过一次。”
“好玩么?”
“睡了一天。”
小六儿说。“反正你丫还不是老睡觉么。”
那天到底也没吃成摇头丸,小六儿说,吃了以后第二天非虚了不可,我一回家我爸就得找他算账,可我又缠着他,他只好弄来支烟给我抽了。舌底发苦,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体一下软了,整个人都在变轻,变轻。我眨眼,可费老大劲也还是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都像模糊的老电影。周围的声音变得又怪又好听。我只能坐着,觉得自已站不起来,又很舒坦,像夜里自渎,更像一个喷嚏打通,卸下重担。“毒啊?”
我问他。“不是,大麻而已。”
他说。我把剩下的半支给他。他抽得比我慢得多。整晚上我都半晕着,又跳了会儿舞,小六儿把钥匙留给我,自己跟一个男的走了,我在小六儿的小屋里呼呼地睡了一觉,中午起来,他已经在厨房做饭了。后来我和廖俊也去过那个吧,夹在人群中跳舞。离得那么近,可脸都看不清,声音也听不见。她忽然搂住我,紧紧地,我在她耳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搂着我吧。”
我站着,拥着她,周围舞动的人不时撞在我们身上。我听见她的呼吸声,她的胸脯靠在我身上一起一伏。她的心咚咚地跳着,我都感觉到了。我找到卖烟给小六儿的人,也买了一支烟,很贵,他还笑着说,我可已经给你打折了呢。拿给廖俊抽,她吸了一口,看看那支烟,又看看我,笑了:“你比我以为的要复杂得多。”
“我早不是小孩儿了。”
我说。她很轻地说:“是啊,我有时候觉得根本不认识你。”
伸手摸我的脸,显得懒洋洋的,我猜她也正在大麻烟制造的眩晕里。可她突然哭了,一只手撑在沙发上,一只手捂着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看着她。“你说她是怎么回事?”
我问小六儿。小六儿只是笑,说:“你再过几年大概就明白了。”
我撇撇嘴,说:“你跟她都一样,老拿我当小孩儿,以为自己是大人啊。女人的事儿你也不懂,问你也是白问。”
小丫头读完初中以后,本来考上了不错的高中,她爸妈还是希望她出国念书,她不得不又去了英国。上高中的时候,同学之间也会说起读的是哪个小学什么的。有个女生突然瞪大了眼睛问我认不认识小丫头。我说认识啊。她说:“她是不是有个特漂亮的男朋友啊,那人现在哪儿呢?”
那时候小六儿早已经被学校开除了。我只好随口说:“也上学呢呗,还能干嘛。”
她说她跟小丫头关系特好,现在还老通信,说小丫头老提起这个人,胡同拆了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这么断了联系,心里怪难过的。我说:“那你让她写信呗。寄到学校来,我带给他。”
女生笑着说:“你不是想偷看人家情书吧?”
“狗屁。”
我想那俩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可后来每两周都有封信来,一直联系着。我问小六儿:“你们俩都说什么啊?”
他嘿嘿地笑:“我们侃人生谈未来讲理想啊。”
“你可别骗人家。”
“那我怎么办。我跟她说我现在卖身啊?”
“我是说她是天真小女生你别欺骗人家感情。”
“我已经跟她说我和别人好了。也就这样了吧,没什么新招儿。”
小六儿一边说一边儿往床上趴,“一想这个就累。”
“你喜欢她么?打心眼儿里。”
我坐在床边上问他。他忽然睁开眼看着我:“那你喜欢我吗?”
我还没说话。他说:“你对我是什么感情,我对她差不多也是那种。”
他说:“别说了。聊点别的吧。”
我上大二时,小六儿被从当时住的地方轰出来。白天他回家,所有的东西已经被房东放在楼道里,门锁也换过。晚上,我看见他坐在宿舍楼门口抽烟。他不打台球之后就不喜欢嘴里有烟味,只有特烦了才抽几支,抬头看见我,尴尬地笑,只背了一个双肩背的包,其他东西寄放在干活的酒吧里。宿舍已经熄灯了。周围响起同屋的梦话和胡噜。草草地洗了脸,又是俩人躺在一张上铺上,好像小时候。可又没什么话。“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说着,好像有轻轻的笑意。我说:“要是没有以前那些事儿,不知道你现在会干什么呢。”
“也上学吧。”
小六儿说。“想学什么?”
“学文吧。学不用算数,也不用费劲,最好也不能挣钱的学问。”
“能来钱还不好?”
他笑,说:“我现在干的还不是来钱最快的么。”
“干点别的吧。”
我说,“这样我爸也能放心了。”
小六儿不说话了。隔了好长时间,他忽然说:“小丫头信里说她要回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我醒了,看小六儿脸发红,摸摸他额头,发烧了,想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我就去上课了。该死的老师堂堂课都点名。等我回宿舍,他已经走了,叠了我的被子,洗了我的袜子。一同屋问我:“那,什么人啊?”
“朋友。”
“哦。”
他撇着嘴露出奇怪的笑,点点头。我一忙,很快把小六儿发烧的事儿给忘了。那天晚上,我妈做了个梦,梦见碰见好多人。她问他们看见小六儿了么。为什么问这个呢?他们个个都反问她,小六儿是谁?谁叫小六儿啊?可那些人都是老熟人,比如廖俊她爸她妈,甚至最后问到我爸,只看见一脸茫然。我妈想问,又问不明白,想解释,又说不清,梦里猛拽被子,急出一身汗,被我爸叫醒。我妈说:“小六儿一定出事儿了。”
我爸打了个哈欠,说:“他能有什么事儿,要被逮起来了我肯定先知道,甭胡思乱想了,大半夜赶紧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