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了,已经太久了。从我嫁来这与家乡,与父皇母后相距千里的寿溪已经过去了十年。沧海桑田,当年那个笑嘻嘻的赖在父皇母后身边,骗父皇玉芙糕的小女子已经成长为权倾寿溪后宫的悫华夫人,位同副后;而那个总是在御花园笑闹的孩子,再也不见了。
我本是大孟的三公主,名为姜思归。大家似乎都知道“思归”二字代表了什么,所以皇姐兄长,父皇母后都喜欢叫我的小字:阿環。我的母亲是一个不受宠的更衣,当年用计才入了皇宫,居于翠微宫最末的西偏殿。翠微宫的主殿是后来入宫的萧幼沅晴妃娘娘,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入宫不久就诞下了六妹妹婉瑜,她似乎并不介意婉瑜与我的玩耍,对我们十分照顾。说来也奇怪,父皇对我这个不受宠妃子所出的三公主格外在乎。从小礼仪才艺我都要比旁人多学一些,偏巧我容貌也争气,在一众出色的公主中也是数一数二。
后来,母亲诞下了十五皇子君羲,也就升到了常在。我常与兄弟姐妹打闹,也常被父皇叫去御书房亲自教授,在我前十四年的人生中,我不曾见过有哪位公主像我这样受宠,即使是长姐倾国。可所谓美好,最大的意义便是被打破。
我身为公主即使是女子却也对朝堂之事有所了解,我知道寿溪使者来朝,知道自己的生日宴可以与他们同庆,这是任长姐都不曾获得的殊荣。说不开心是假的,御花园中我与太子哥哥议论此事,他的眼中有抹不开的担忧。在我生辰前一月的一日,母后江韶蕙突然召我去坤宁宫,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的嘱咐:“如果那一日,父皇做了对不起阿環的事,阿環…一定要原谅他!母后…”“母后说什么?父皇怎么会对不起儿臣!”她欲再开口,白薇却传话父皇召我去御书房,我行了一礼向御书房走去。
天已经黑了下来,明明昨日父皇也在此处教我读书习字,可今日却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我走进御书房,抬眼看着王座上的父皇,他身边的聆安公公正在偷偷抹着眼泪,见我来了开口提醒:“陛下,公主到了。”我甜甜一笑:“父皇,儿臣来了。”父皇抬起头,我第一次见他支支吾吾的模样,他说:阿環,你可愿…去和亲?我怔住了,目光死死锁定住眼前的人。
父…父皇说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阿環,你可愿为了朕,为了边关将士,为了黎民百姓,和亲去寿溪呢?”我低下头,拼命咬住下唇,终是忍不住流下泪来:“父皇,儿臣不想去,为什么要去和亲!什么黎民百姓,那我的幸福呢?我算什么!”我抹着眼泪嚎啕大哭。王座上的人突然摔了奏折:“阿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下,我连哭都忘了。我转身,冲出了御书房…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要去找母亲,去找晴娘娘,去找我…一生的自由。
是了,我失控了。我明知母亲在父皇心中无足轻重,可我仍然想去找她。我冲到翠微宫西偏殿内,我听见了一人在说话,那是晴娘娘的声音,而我母亲在哭。“仪姐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么多年来,你从未得盛宠,阿環却是抢走了所有公主的风华,在所有常在中,只有你生了两胎…仪姐姐不明白吗?
阿環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命运,君羲算是陛下对你的补偿,而阿環…她的名可是叫姜思归啊…姐姐自己好好想想吧…也劝劝阿環那孩子,本宫走了。”我的血彻底冷了,连白薇向晴娘娘请安都未曾听到。我怔怔的看着晴娘娘,她风华依旧,我却觉得害怕。
我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白薇提醒,直到母亲的哭声渐止。我突然明白了。明白了往昔所有来的毫无理由的好:为什么父皇对我尤其宠爱;为什么我的才艺胜于他人;为什么我叫思归…从一出生,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从来没有留给我选择的余地。我的骨肉至亲,我的父皇,为了这一天,整整谋算了我十四年。
白薇急切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却已经麻木了。即使如今这个局面,我却依旧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或许这才是姜氏一族的血脉…可笑至极。我走入偏殿,跪倒在母亲面前:“母亲,阿環愿意和亲。从此山高路远,望母亲珍重自身,照顾君羲,切莫挂念。”我不等母亲说什么便退了出去。
有些事情想明白只需要一个瞬间,父皇精心培育我十四年,若是母亲提一两句无足轻重的话便改变主意,也便不是他了。拜别母亲,我进了翠微宫主殿。晴娘娘在画画。我上前一揖拜:“晴娘娘,刚才是阿環冲撞了娘娘,如此给您赔不是了。”她转身,我可以看到她红了的眼圈。她摸了摸我的头,强颜欢笑:多好的孩子啊…可惜身为天家女…我知道她对于婉瑜的未来担心,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毕竟眼下我自身难保。
她平静了心绪:婉瑜在内室等你,哭闹不止呢,你去看看吧。我摇了摇头:阿環不去了。和亲之事还需准备我先去了。说罢又是先离开。我怕,真的怕。怕多看一眼母亲,怕多看一眼娘娘和婉瑜,我便忍不住不想走了。我重新踏入御书房,重重的跪在地上:父皇,和亲之事阿環愿往。父皇抬起头似乎惊讶的很,半晌道出一句:“阿環长大了,倾国倾城,也懂事了。”我不言语,只是看着他。是啊,他为之付出最多的是江山社稷,不是我。这是个绝妙的时候,我是个绝妙的棋子,也该推出去了。
“阿環身为皇家公主,从来就拿到了普通女儿不敢想象的东西,如今为了大孟江山,阿環愿意和亲…”我不知如何走出的御书房。回宫的路上,我突然开口:“白薇,你也累了。我明日去求父皇让你出宫…”“公主!出了宫又能去哪里呢?白薇的命是您救回来的,白薇做不到看着您独自远去。”我偏头,突然心中一暖。
离我的生辰还有一月。一个月后,我便要远嫁了。长姐来找我,目光里满是悲痛:阿環,长姐担心你,若不是我早定了亲…我可以代你去的。我笑了:汝说什么?汝是天家贵胄,区区小国何至于长姐纡尊下嫁?再说,阿環前几日去求了一卦说我今岁…“说什么!”“红鸾星动,似有良人。”我笑意不减。她静默了,突然伸手抱住我。我贪恋这个优雅女子身上淡淡的花香,长姐怎会不明白。红鸾星动?我一个十四岁尚未及笄的女子,可能吗?不管可不可能,嫁是要嫁了。生辰宴敲锣打鼓的度过。
我凤冠霞帔,听着诏书加封我为抚南公主,太子哥哥的宣读给足了面子。十里红妆,我坐在轿中,绕城一周方能离开。百姓沿街大喊:天子万岁!抚南公主千岁千千岁!世人拜的是抚南公主是皇族仪仗是天子威仪,却不是姜思归。我闭眼不让眼泪流下。阿環可以哭,三公主可以哭;抚南公主不行,悫华夫人更不行。
我到了寿溪,与那寿溪王也算相敬如宾。转眼三年过去,为了父皇的大业我尽力换取寿溪王的信任,拿到了不少边防图之类的绝密文案。再者我手段极高又生的美貌,在后宫一时风头无二位同副后。可这三年的隐忍,到底是磨平了我最后一点骄矜。
不久,我救下了杜国姐妹。我看着她们恍惚间看到三年前的自己也是为国出嫁无奈之至。我亲书一封信加上重要的文案,由我的人护送杜漪漪往遥远的大孟。我默了默眼,寿溪王的野心日益膨胀,挑起越嘉国与大孟边关战事,如此,到了该收网的时候。我依旧收集线索,等待时间,也继续祸乱这寿溪江山,有时候我也想:我堂堂公主怎么就成了红颜祸水。
可是我只有一条路,从来都是。终于,我听到了父皇派兵强攻寿溪的消息。城破的那一日,我站在寿溪王面前,看着他喝下准备好的酒。笑吟吟的看着他:你知道吗?臣妾没有一日不恨,如今你也好好上路,念及我们十年夫妻,我自会留你一个全尸。
转身施施然而去,翌日,我独自捧着玉玺,站在高台之上,烈烈寒风吹的我衣袍翻飞。我缓缓喊道:“大孟抚南公主姜思归亲奉玉玺,愿将军放城中百姓一条生路,以彰天恩!”远远的,我看着有人走来接过玉玺,我苍白的笑了笑,安心的闭眼向后仰去。是的,寿溪王的毒酒,我也喝了。此毒无解,解药不过是续命罢了。
我不知睡了多久,醒了之后已在回京的路上,不日将会到达。白薇给我递来水,我笑了笑:“还有多久到?”“快到了公主,您再休息一会吧。”“好。”我重新闭上眼。十年了,父皇,阿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