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怜已经死了很久。
久到风华正茂的五皇子都已生出了白发,久到那个女人稳坐后位得意了大半生,久到这京中的人情风物她都不识了。
她不晓得,生前陶柒为何处处针对于她。或是因为贵女之中她生得最美,或是因为同样的绿衫儿穿在她身上更显脱俗。
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位以美貌著称于世的五皇子,在宫中赏花宴上赞了一句她的诗。毕竟,京中谁不知道阿涛对五皇子的心思呢?
赏花宴后,阿涛在御花园中拦住了她。两人口角了几句,阿涛竟失手将她推进湖中。她扑腾着向她求救,可阿涛竟似吓傻了一般,踟蹰了半刻,终究转身跑掉了。
她在湖水中,渐渐失去了力气。直到人们发现了那具冰冷的身体,也只会当她是失足落水,感叹一句红颜薄命罢了。
没有人知道是阿涛做的。除了爱她如命的父母亲,甚至没有人为她落一滴泪。
她死后执念太深,不肯入轮回,只飘飘荡荡跟在阿涛的身边,看她如愿被指为五皇子的正妃。
五皇子对此无可无不可,但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再加上阿涛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两人也算得上相敬如宾。
直到此时,她才第一次看清五皇子的样貌。他确实生得俊俏,值得阿涛为他痴心一片,只可笑她生前连他的正脸都没见过,却白白送了命。
再后来,泰安帝驾崩,五皇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登上帝位,改年号为天耀。陶柒随之当上皇后,陶家也成为京中新贵,显赫一时。
或许是当年害她之事令陶后颇为不安,她授意陶家罗列了父亲瑞平郡王的罪名,弹劾到新帝面前。天耀帝朱笔一挥,判了革职削爵。
她曾以为,身为女子当遵循闺训,为人处事当以赤子之心诚挚待人,却落得个无辜惨死还连累亲人的下场,令她无比痛恨自己当年的天真。
父亲母亲,若有来世,我定为你们报仇雪恨。
陶柒,若有来世,我不会再让你如此得意!
萧清怜……若有来世,别再做个好人。
她在宫中游荡的时候大多跟着陶后,只是每月总有一日,天耀帝驾临坤宁宫,他身上的真龙之气令她的魂魄感到不适。
这个时候她往往会待在掖庭,那里阴冷幽怨,有许多像她一样的孤魂野鬼徘徊不去。她见证了许多如花容颜,在这个角落里慢慢凋谢。
献妃汐西,寿溪国送来的的和亲公主,封号里的献字带着满满的鄙夷之意。因远嫁寿溪的抚南公主客死他乡,天耀帝痛极怒极之下将献妃打入掖庭。没多久她就疯了,口中喃喃唱着故乡的歌谣。
惠贵嫔萧雪怀,原是天耀帝潜邸侧妃,因为清高自傲在请安时得罪了陶后,被陶后与其表妹陶婕妤联手设计。萧氏确是个心智坚定之人,一心认为清者自清,可惜没能熬过日复一日的劳作,数年后也去了。
最惊人的当是许贵妃许如诗,她出身优渥,容貌艳丽,深得天耀帝宠爱,竟然也落到了此处,罪名是意图谋害陶后之女。
可她日日跟在陶后身边,怎会不知宫人是在陶后的授意下打开了公主寝殿的窗户。只因陶后嫉妒许贵妃的恩宠,便对亲生女儿下此毒手!
她看到陶后派人在掖庭中强行落了许氏腹中胎儿,许氏因此伤及根本,不久也去了。她临死前愤怒不甘的眼神,令萧清怜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见到了宁晚照。那是一个温婉的女子,脸上总带着悲悯的神情。与其他嫔妃不同,她是被天耀帝送进掖庭避难的。
更重要的是,她是唯一一个能看见她的人。
是年天耀帝年近五十,而她只有十五岁,原本打算落选后嫁给自己的表哥。
但她从不怨恨,温柔地原谅了所有人。也难怪天耀帝宠爱她,就连萧清怜的数十年来的怨气都在这短短数日的相处中被她抚慰。
近来简王密谋不轨,宫中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气氛,天耀帝怕她受到波及,特意送到掖庭躲避。
可她既然能看到她,萧清怜想,恐怕天耀帝万万想不到,宁晚照已是命数将尽。
“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临死前能认识你,我很高兴。”数月后,简王一党伏诛,天耀帝亲自来接宁晚照复位回宫。
“那我怕是要辜负你的信任了。总有一日我重回人间,定要人间血流成河,要欠我的一一偿还!”
“没关系,”宁晚照微微笑了,“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再送我最后一程吧。”
萧清怜跟在宁晚照身后,一步一步向天耀帝走去,忽然她看到宁晚照吐出一口血,就要软倒在地。
她忍不住向宁晚照扑了过去,却忘了自己只是没有实体的魂魄,手穿过了她的身子,却什么也没握住。
“咳咳……我也送你最后一程。”天耀帝只看到宁晚照笑着,向虚空中轻轻推了一把,随即跌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只有萧清怜惊骇于那轻轻一推的威力,她仿佛落入一片刺目的光芒中,久违的疼痛感也越来越剧烈。
她睁开了眼睛,落入眼帘的是自己童年时的身体。
萧清怜……你曾说过,再也不要做个好人。
这个时候她才十岁,父亲还没有完全离开官场,虽说职权不大,但也有些政务要处理。
陶家诬陷父亲的罪名便是从中的,将父亲的一点的小过失无限放大,再有心添油加醋一番,变成了不得不罚的大过。
她所能做的,便是杜绝父亲再错一次。另外,按照上一世的记忆,父亲很快就会被泰安帝随便找个理由罢免官职,那倒不如父亲提前辞官,还能博一个淡泊的美名。
好在父亲对自己这个掌上明珠言听计从,处理政务的时候也喜欢她在一旁研墨。萧清怜似是不经意地问起:“爹爹,源乡桑事不受父亲所辖,郭伯父为何请父亲批字?”
瑞平郡王沉吟道:“大约是你郭伯父与我相熟,想省略些步骤吧。”萧清怜摇摇头:“此事于理不合,父亲不该帮他。若是郭伯父拿着父亲的批文做那侵占民脂民膏之事,倒是父亲的不是了。”
萧郡王大感意外:“我倒没有怜姐儿想得这么长远,只是你郭伯父一向与我交好,此举会不会寒了他的心?”
萧清怜又劝:“若郭伯父当真是可交之人,自然不会怪罪父亲,若郭伯父另有所图,父亲避免惹祸上身也是件好事。”
萧郡王抚掌赞道:“善!怜姐儿当真是长大了,能为父亲分忧了。”萧清怜趁机进言:“女儿知道父亲向来不爱案牍之事,为何要在官场浮沉?听说陛下也不甚认可父亲,您这般辛苦又是为何?”
萧郡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叹息道:“父亲没用,让郡王府在我这一代没落了。只是怜姐儿也快到了议亲的年纪,父亲在朝中做事,你也好找人家。”
萧清怜眼中酸涩,她上一世并不知道这个缘由。可是父亲啊,您可知女儿上一世甚至来不及谈婚论嫁,就死在御花园的湖中。
她按捺下情绪,装作小女儿撒娇:“女儿才不在意,若要父亲做官才肯娶我的夫婿,女儿不嫁也罢。女儿记得父亲最仰慕章天越的文章,待父亲辞官,我们父女便一同编撰章天越全集如何?”
章天越乃一代大儒,前世颇受天耀帝推崇,其文集成为才子文人必读之书。
萧郡王虽暗自奇怪自己并非最爱章天越,到底不忍拂了女儿心意,乐呵呵地应下了。
说起来瑞平郡王一脉也算是姜氏皇族一表三千里的远亲,论辈分诸皇子要叫郡王一声表舅。
前日瑞平郡王上书乞骸骨,声称自己年岁渐长,处理起政务不免吃力,请求致仕回府编书。
泰安帝对他的识抬举颇为满意,随手赏了些东西,命五皇子带去郡王府宣旨。
这时的姜士武也不过十二岁,小小的少年,却已有了风华初成的样子,笑起来耀若春华。
萧清怜看着他,心中颇有些复杂。
她曾经见过他很多面,君临天下的模样、深情的模样、无情的模样、送走抚南公主时压抑的模样……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皇帝,他从来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的悲剧确实因他而起。
“萧表舅,这位就是令爱?”姜士武眼底浮现惊艳之色,是一个少年人慕少艾的正常反应。
提起女儿,萧郡王自然是得意非凡:“正是小女清怜,怜姐儿,快给五皇子问好。”
姜士武赞道:“怜姐儿这名字取得甚好。”说完又觉得自己唐突,不由红了脸颊。萧清怜见状暗笑,假作羞赧向姜士武行了个礼。
行礼这一刻她突然想通了,她既发宏愿要陶柒血债血还,又如何能眼睁睁看她坐上后位?
阿涛,前世你因五皇子一句无心夸奖加害于我,今生我必不会辜负你的“好意”呢……
她娉娉袅袅地起身,对姜士武道:“臣女听说五皇子对章天越文章颇有心得,恰巧父亲也爱章天越甚矣,辞官后打算将章天越全部著作编纂成集,望殿下指点一二。”
姜士武讶然道:“倒不知表叔也是这等风雅人,章天越一生著作等身、涉猎极广,若要编纂成册,非常人之力所能成。表舅既有此心,小侄必尽绵薄之力。”
萧郡王有些不好意思,推辞再三:“小女戏言,殿下怎能当真?”
姜士武巴不得能与萧清怜多些接触的机会:“难得令爱一片孝心,就这么说定了,表舅有什么难处尽管给我送信,小侄得闲了就来府上叨扰。”
春去秋来,四年过去。
姜士武与萧清怜时常借着编书的由头相见,渐渐也熟络起来,甚至称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
虽然最初也有萧清怜刻意引导的成分在里面,但时间一长,翩翩的少年人,热烈而真挚的爱恋,她也非铁石心肠,不可能不动心的。
萧清怜想,她是真的爱上姜士武了。
只是上一世的因果郁结在她心里,横亘在他们之间。放下谈何容易,可她更不愿意他们的感情中夹杂着算计。
阿涛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可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宰割的没落郡王之女,没少让阿涛自食苦果。
况且姜士武心有所属,百般回护萧清怜,对阿涛的纠缠避之不及。
接连的受挫让阿涛再也无法维持自己开朗活泼的伪装,再三暴露其心胸狭窄、暴躁易怒的一面。
泰安帝本就属意五皇子继位,以阿涛品性如何当得国母?遂打消了赐婚的念头。
直到那日梁夫人寿宴,阿涛丝毫不知收敛,先后欲用耳环和加了料的茶陷害她。她暗自冷笑,早有准备,只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没想到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全然不顾茶里放了什么,替她喝下了那本茶,呛得涕泪横流。他本是皇子之尊,何至于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后来她问他,若那茶里有毒,你也会这么痛快地喝下去?姜士武咧嘴一笑:“若能为你挡一杯毒茶,换你性命无忧,便最最值得了。”
“怜姐儿,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我的妻。”
是啊,这一世不同了,这个姜士武不是上一世的五皇子,她也不再是上一世的萧清怜。
她爱他,认认真真地爱他,心无旁骛地爱他。
“怜姐儿……怜姐儿……”
天耀帝从她怀中醒来,声声唤着她的小名。“朕方才做了一个梦,梦中朕还叫你怜姐儿。”萧清怜粉面含羞,搡了他一下。
他们做夫妻也快十年了,与前世一个月只到陶后宫中一次不同,天耀帝几乎天天腻在萧清怜身边。
宫中也有其他嫔妃,惠贵嫔清高孤傲,萱昭仪娇俏可爱,许贵妃端庄大气。但无人能及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的爱与信任。
天耀二十九年三月,正四品翰林侍读之女宁晚照参选。她明艳无双,天耀帝见之颇为意动,但见皇后面露不愉之色,遂打消了念头,赐其还家自行婚配。
晚照妹妹,愿你能与表哥白头偕老,做一双比翼鸟连理枝,不必在宫中寂寞地死去。你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也愿世界温柔待你。
陶家如今早已落魄,阿涛在京中恶名昭著,不得不远走他乡嫁人。明哥儿递信来,说陶家仍旧不安分,打着与皇后沾亲带故的名义为非作歹。
天耀帝安抚道,一切有他。
如今她与姜士武诞有两子一女,皇长子容止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刚出生便得封太子。皇次子容元活泼好动,过目成诵,同样是国之栋梁。
唯一的女儿佳期更是被天耀帝当成眼珠子疼,为她千挑万选了青年俊杰,红妆十里嫁了出去。萧清怜回忆这一生,觉得再无遗憾。
若再有来世……我们一起喝了忘川水的来世,愿他生缘会亦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