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神,委身成了某人的眷者,然后避过城池守护大阵的监测,混进了罪城。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但问题是,祂图什么?
就像雅蕊娜,祂对自己的描述是因为一时不慎,被曾经的挚友坑了,所以才会无奈地掉进了粪坑。那么,一个心理正常生理健康的半神,祂有什么理由自己跳进粪坑里呢?
这个有理有据的说辞说服了陈寞,他也说不上来,身为一个半神,有什么理由会降低自身位格,寄生在低端生物身上,只为了混进这座无甚特别的小城里面。
不管怎样,城里没有半神,是件好事。
至少只要不出城,我就可以放心地去求死求活了……
“等等,你刚刚是不是把我比喻成粪坑了?”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片沉静。
月如平湖,夜静寂,泪落了,了无痕。
……
…
一连好几天,陈寞都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谢绝了沈雪溪的探望,不吃也不睡。
没人来杀他。
也许这证明,张暮秋并不是猎魔团那边的人。
虽然不能排除他会对陈寞怀有敌意,但至少,不怀杀意。
到了第七天,就在陈寞快要把自己饿死了的时候,他的房门被人砰砰敲响了。
“陈寞!你的组员回来了!释远信带着小钟泉回来了!”
是沈雪溪的声音。
从床铺上噌地弹起来,陈寞鞋也来不及穿,冲过去打开了门。他想要问问题,张了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便双脚一软,眼前一黑,倒在了沈雪溪的身上,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血色残阳下,盖着一条薄线毯的他,正睡在河边的草地里,头枕在沈雪溪的腿上。
沈雪溪安静地跪坐在他旁边,见他醒来,喂他吃起了手里的清粥。
“我已经帮你洗过澡了,你好几天没出来,身上臭臭的……不过你放心,我没乱看的,你身上的衣服是晓霜帮你换的。你门被风吹来锁上了,我不知道该把你搬哪里去。幸好最近不冷,我就让你睡在这里了……”
喂完一碗稀饭,沈雪溪拿手帕帮陈寞擦了擦嘴角的米汤汁。
见他不说话,便又去盛了一碗,一边喂他,一边自顾自说了下去。
“你们小组遇到的事情,现在已经传开了。有人说你抛下队友独自逃了回来,但我相信这绝对不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你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盯着这个耐心照料着自己的姑娘看了许久,陈寞把沈雪溪脸都看红了。
她躲开他的目光,放下碗,不知道手该放哪里好,慌张地拢了拢头发。
“沈雪溪。”陈寞问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啊?啊?这个……”
沈雪溪捏住裙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吗?”
陈寞一脸认真,问得非常薄情。
他现在十分憎恶林悠悠留给自己的这张狐媚脸,十分憎恶一切虚假的东西。
沈雪溪惊讶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她的眼眶红了,低下头去,什么也不说了。
胸中没来由的怒气微微消减了一点,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陈寞声音温和了下来。他换了个话题,问沈雪溪道:
“雪溪,你说钟泉她们回来了,是怎么回事?”
沈雪溪说的钟泉她们回来了,就是她们平安回来了的意思。在猎魔团的保护下,钟泉和释远信一起,护送着何洋的遗体回来了。
小队上报说,这次狩猎任务失败了。
两只魔兽逃了,不知所踪。
陈寞也早早的不见了,不知所踪。
结果打听了一圈,才晓得原来这家伙早就独自摸回到城里来了。
在张暮秋的团长室里,猎魔团两个指导大度地开玩笑说:
“哈哈还以为他跑丢了,回来了就好,人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张暮秋道歉了半天,但还是为陈寞开脱说,这孩子第一次参与狩猎,估计是被吓着了才私自逃了回来的。
“那这次就先不要追究他了。新猎人里,有几个没当过逃兵的嘛。”
猎魔团的两位指导也再三请求不要处罚陈寞,张暮秋仿佛全然忘了陈寞说过的那些胡话,打了几个哈哈,承了对方的情。
大家一起表达了对何洋不幸遭遇的遗憾,互诉唏嘘,气氛融洽。
然后这件事就这么翻篇过去了。
再之后,团里面流传起了陈寞脱逃的流言。据说何洋就是因为他的临阵胆怯,才不幸殉职在了狩猎行动中的。
“他们为什么没杀这两人呢……”
陈寞看着不息的河水,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做,世界线却被改变了。钟泉和释远信,不是应该会死在猎魔团指导的手里才对的吗?
他这句无心的自语被沈雪溪听进了耳里,问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要去见见他们。”
在沈雪溪的搀扶下,陈寞回到了南征团大营,敲开了释远信的门。
开门的,正是活生生的释远信本人。他的脸色苍白了不少,表情也冷漠了许多。茫然地望着门外的两个人,释远信警惕地问了一句:
“什么事?”
“原来你们没事啊,太好了,我还一直很后悔,没去找到你们。”
看到释远信真的活了下来,陈寞心里一阵欣慰,以至于鼻头一酸,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对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抬头毫无情绪地问道:
“还有事吗?”
态度疏离,仿佛他根本不认识眼前的陈寞一样。
也许,他也认为,何洋的死,是陈寞的临阵脱逃造成的吧。
气氛冷到了极点,陈寞哑口无言了半晌,摇摇头说:
“没什么事了。”
对方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无悲无喜。
陈寞低头在门口立了一会儿,转过身,余光瞄到钟泉的屋子里,那小姑娘正打开了一丝门缝,躲在里面朝这边看。
同样无悲无喜的她,表情和释远信如出一辙。
发现陈寞发现了她,吱嘎一声,那道门被决绝地关上了。
这种极致的冷漠,就好像画上面的雪峰,别说炽热了,连严寒都没有。
陈寞傻站了好久,才谢过了沈雪溪对自己的照顾,独自回房去了。
第二天,南征团举行了告别何洋半个遗体的葬礼。
棺椁从大营门口的光明神像下出发,在猎团同僚们的护送下,被一路运往了城西的荒凉墓地。
沿路上,罪城的百姓们对行经的送灵车队,可以说是视若无睹。
猎人的葬礼,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次了,早就习惯了。
卖葱大婶的吆喝声与往常一样洪亮。
玩闹的孩童就在送葬队伍的身旁打闹,时而哭喊时而嬉笑。
单身的汉子照样说着拙劣的笑话,想要逗得卖鱼的姑娘莞尔一笑,磨豆腐的寡妇面带妒色,时不时地朝这边瞟着,眼里的怒火恨不得马上就烧死那个负心人,还有站在他旁边痴痴偷笑的小浪蹄子……
人生人死,人间如常。
陈寞麻木地跟着队伍,走完了十里长街,走到了阴暗墓地。
麻木地听完官方的悼词,尔后看众人应酬痛哭。猎团同僚们一起举杯,道一声对逝者的不舍,然后把酒洒向泥土,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待到棺椁下葬完毕,司仪宣布了葬礼结束,大家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各自归去了。很快,这个刚被埋进土里的人,也会被众人埋进再难翻起的记忆里。
天色渐晚,墓地里人烟渐稀,到了黄昏时候,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陈寞立在新竖起的墓碑前,无言了许久,终于被晚风吹醒,打了个寒噤,准备离开了。他一转身,发现身后,另一座坟头的草皮上,还坐了一个独自喝着酒的人。
那是一个束发青衫的年轻人,生得……怎么说呢,仙风道骨,或者说薄凉寡淡。因为饮酒多了,他的脸颊有点发红,眼神迷离,表情却依然脱不去常年伴着他的,似有似无的不耐烦。
看到陈寞回身,那位老兄嘴角勾勒出了一抹笑意,然后朝这边一扬头,问:
“要喝吗?”
声如笙箫,温润稳沉。
“不了,谢谢。”
陈寞摇摇头,对这个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却莫名有种沧桑气质的兄弟,没来由有了一丝好感。
再回身鞠了个躬,陈寞打算回去了。
等他走出去十余步,身后响起了饮者慵懒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陈寞停住脚步,再度回身望向他,没有说话。
“我猜你就是那个陈寞吧。”
歪头,打量起了这个在别人坟头上醉卧撒野的不修边幅的家伙,陈寞挑了挑眉,问他:
“你谁啊?”
那人把酒壶一扔,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谁?一个未亡人罢了……”
他站起身,猛地转头,扶住身侧不知哪位同僚的墓碑,哇哇呕吐了起来。
吐完之后,一身酒气的他,望着陈寞,笑了。
“小子,感谢自己的忏悔吧,让你捡回了一条命。”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出去了,走得虽迷糊,却没有忘记拾起倚在墓碑上的那弯玉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