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天灰蒙蒙,像陈年的水泥地,真正的水泥地却是死一般的暗白。
我们坐在车里,荒废的田地从车窗两旁掠过,时间空间在这个时间段里都失去意义,车轮下的水泥地一直延伸到我们看不见的远方。我打开车窗,点着烟,“嘶”了一口。她厌恶地皱起眉头,也打开车窗,一只手不停扇动着。初春料峭的风从车里穿过,送给我们一阵麻木的冰冷。
我猜她在想些什么,该是种单一的期待,类似于这条仅容两车并行的水泥路没有尽头之类的想法。斜眼看看她,她的目光集中在正前方虚无缥缈的某个点上,金棕色的瞳孔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水光。在一起两个年头了,有时我还是琢磨不透她的想法。大家都说我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很多时候欢笑到一半,我忽然就沉下脸来。生活是个阴险的角色,你给予它的,它会想方设法几倍几十倍的偿还。最终我爱上这样一个女人,她会在欢笑过后忽然感伤,然后毫不吝啬地把这股感伤宣泄出来。我夹杂在欢乐与感伤中,甚至没有办法做一个合适的表情。
回过神来正好一棵枯树经过窗外。灰色的天地里,它呈现出浑然一体的黑色,像平铺直叙的回忆里让人潸然泪下的某个点。两只麻雀站在枯枝上,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叽叽喳喳,好像从这棵树没有枯之前就已经在那里,忘了离开,如今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在祭奠。
远方传来断断续续的爆竹声,并没能把新年的喜悦一并传递过来,反而把狂欢后的空虚展露无遗。风声一直在耳旁盘旋,只起了鸟鸣山更幽的反作用。我把烟头抛出,按上车窗,于是一切又沉默。
沉默中我看了一眼她,她正低头看着手上的戒指。
那一瞬间想起很多东西。
b.
关于她。
个头没有高的突兀,也没有矮的绝望;平时发型简单又随意,出席重要场合时精心打理一番就会风情万种;脸蛋不是美到极致,却能用眼睛或者嘴巴表达自己的心情;皮肤不是完美无瑕,在某些光线下看起来会像是小说或者电影里的女主角;衣服没有多名贵,擅长搭配所以总是穿出不一样的风格,每种风格看起来都很舒服;有自己的想法,并会为实现它而努力,在奋斗的路上,会有些许迷惘;失落时总是笑笑说没关系,内心却渴望着正确的人给予的安慰;不爱抽烟不爱喝酒不爱熬夜不爱鬼混,不晒名牌不做指甲不娇柔做作不无理取闹;爱上便会爱上,淡忘就是淡忘,感情的抉择永远明确,明确到没有纠葛。
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心知肚明它不会持续多久;保留着少女时期的美好憧憬,一直坚信着白马王子会出现;会在喜怒哀乐来临时恣意挥洒,吼吼KTV抱着枕头哭上一场什么的;孝顺乖巧,手艺没有多好,也会隔三差五学着做个菜煲个汤,并且极度期望得到认可,评价的太直白可能会被她冷处理一段时间;不沉迷网购,但是会选择网购,网购时必然要货比三家,不嫌麻烦,也不承认麻烦;看着杂志封面和电影屏幕里的女人会羡慕她们的长相身材和遭遇,试探性地问自己和她们比起来谁更好看,但是回头也能认清现实;头脑短路时会做出各种各样叫人啼笑皆非的傻事,心思细腻时却温柔到会叫人感动不已。
生活的不好不坏,麻木久会惊醒,不甘现状,哪怕无力改变,有这样一个小小悸动在心中,从不忘记初衷,无论顺逆。
修长的手指,轻便灵巧地按着手机按键,能够简单直白地告诉世人什么叫十指连心——当我把结婚戒指套到她的手指上时,喜极的泪也会滴落那里。
c.
关于我。
“我生于1989年,那是一个稍显动荡的年代,火车站汽车站的旅客会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小偷也三五成群的作着案,公安们还穿着环保色的制服,男人和女人们的沟通还停留在稍显肤浅的阶段。有人在那个年代里成就梦想,有人在那个年代里失去所有,所幸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所有负面都没办法影响到我,同理所有上进也感触不到我分毫。”
如果哪天动笔写自传,开头一定会这么写。我的叙事基调只有两种:调侃和平铺直叙。如果是写自己的故事,当然平铺直叙来的更好一点,你要我调侃自己,一来没心情,二来不忍心。其实不用我动手,生活早已调侃我成千上万次,有时笑笑就过去,有时则要难过一阵子。而难过时候的种种表现,我觉得完全可以用韩寒《一座城池》里的那段话来概括: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城池,当你想逃避时,就会躲进去,有人躲的时间长,有人躲的时间短。而我,好像一直都没走出来。”
我粗略计算过,如果爱上一个人要花1年,淡忘一个人要花上5年,余生还是可以去爱几个人的。可是感情并不遵守什么定律,也无法用加减乘除去计算。5年也好,50年也好,这些数字无法拿来比较,唯一能表达的只是你浪费了多少时间,尽管你沉沦的心甘情愿。人们只会想自己昔日爱的人陪伴在别人身旁自己有多痛苦,却忘了如今爱你的人无法住进你心中会有多失落。人心浩大,浩大到可以装下江山社稷;人心也渺小,渺小到只能容一人栖身。如果是命中注定好的分道扬镳,执迷不悟也没有必要,或许我们更应该把头转回来看着前方去行走。
有次与一个朋友聊天,他说了这样一番话:“世界上最烂的理由就是‘我怕’,因为怕所以拒绝,就死在前任里吧。”他也许了解也许不了解,真的爱上然后失去,那种撕心裂肺并不是用语言能表达出来的痛,整个人被抽离掉生命力,只剩下本能在存活,体会过就无法忘记。所谓的怕,究其根本不是害怕伤害,而是这种感觉。
他还说:“怕伤害就不配谈感情,要像从来没有受伤一样的去爱。”这句话给我的触动比较大,按照他的说法,很多人都是不配谈感情的。他们畏首畏尾地徘徊在爱人和朋友的边缘,伺机进一步或者退一步,只为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可是我并没有畏首畏尾,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就算心里曾有个人占了很大比重,时过境迁之后,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忘记。现实与回忆,我还是能区分的出来的。
这位朋友接着如是说道:“人家对你好对你坏,你看不出来?有点识别能力好不好,如果这个人值得,真的让你动心,你还想着前任?想着伤害?”
我哪有那么笨,如果一个人真的值得,真的让我动心,不用多说,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她留在身边,不管多难。没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避风港般的城池,坚固到可以弹开一切爱恨情仇,牢靠到可以抵御一切流言蜚语。我缩在城池里,看着外面的生活,与其说视若无睹,不如说充满向往。我也会无缘由地振作起来,想起尚未来的未来就干劲十足。生活的虽没有多骄奢,也期待着会有一个美好的将来——属于我和我想要陪伴的人。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早已走出这座城池。感伤也好悲观也好,不过是对过往的凭吊。过往和未来有一个明确的截点,就是今天。今天之前,踽踽独行;今天之后,一路风景。
d.
生活有太多琐屑,过往的,现在,或者将来。
有时我也会谈及这些琐屑,感觉不像是自己在说话,而是有个什么人借用我的嘴巴在埋怨什么。有时觉得生活太安逸,安逸到会腐蚀人的灵魂,让人慢慢变得堕落,失去前进的动力。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依然深爱着不停的奔波、行走、漂泊、流浪,随便怎么说吧,就是不停地认识新的人新的事物。我觉得大限未到之前,依然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贯彻自己的信念。从小就明白,这个世界太会撒谎,总是以各种各样的花言巧语骗我停下来。
《阿飞正传》里张国荣说这世界上有种鸟,没有脚,从出生开始就不停的飞翔,直到死去。所有谎言到了这种鸟的面前,都脆弱的像蝼蚁的肢节,渺小的像卑微的尘埃。它眼中认定的只有远方,这两个字的涵义就是不停扇动翅膀,永不停歇。广义来说,这种飞翔可以是任何一种运动状态,新的旅途,新的生活方式,均可。只要能给自己新鲜感,就去做吧,宁愿从头开始,做一个默默无闻的doer,也不要自我感觉良好地生活在谎言堆叠出来的世界里,那种舒适,最叫人反胃,久而久之就腻了,吐了。
e.
我们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而这个“什么”迟迟没有到来。车厢里已经静谧到极致,我们周围的气场相互抵制着博弈着,一如暴风雨前的宁静,此刻只要一个轻微响动就可以把这股静谧彻底引爆。
我往后靠了靠,让酸痛的后背稍微舒服些。她依然低头沉思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磨人的等待中,天地间的灰白无限延伸下去,真的没有了尽头。时间和空间在这个时间段里都失去意义,也就无需再去计量。
可电子显示屏并不了解这一点,依然自顾自的跳动着,13时22分57秒,58秒,59秒,眼看就要跳动到下一分钟,它却又自顾自停止下来。
13时22分59秒。
时间停在这一刻,我轻轻拍了拍显示屏,它不为所动,依然固执地停止着。
“怎么回事?”我问。
她没有吭声。
我抬头看她,却吃惊地发现副驾驶上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带空绑在那里。
我立刻把车停下来,走出去来回张望。天地间只有这一条没有尽头的水泥路,可是她并不在路上,也不在路的两旁。我的脑中一片空白,随即便被无数的问号充斥。前一秒我们还在紧张又顽固地等待着对方先开口,怎么后一秒人就不见了?而且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人能到哪去了呢?我一面想着一面又打量着周围,惊讶地发现先前那棵枯树居然就在车旁!
这棵枯树明明是几分钟前出现在车窗外的,怎么说现在也该消失在视线外了,为什么会在车旁边呢?也许不是同一棵?我又仔细看了看枯树,这股独一无二的黑色没法辨认错,抬起头来,那两只麻雀依然站在原来的位置,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远方再没爆竹声传来,风声也不知所踪,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耳中只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像从未离开,又像早已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