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好衣物,辛安环视一周,绿草茵茵,鸟语花香。
不同于墨石山的独黑,远处群山连绵不绝,山势起伏,形成一堵墨绿色屏风,格外养眼。
山顶常年云雾笼罩,不知真面目,时常能听见远方各种兽吼和隐隐雷鸣的声音。
山脚下那条蜿蜒曲折的玉神河静静流淌,像根玉带流向东方没有个尽头,河旁那丝黄色小径也随它流浪。
那只依旧趴在树底下的大黄狗,竖起三角耳,正吐出舌头哈着气盯住辛安。
还有那只树顶上屹立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全身通红泛金,跟只“火鸡”一样,一副瞅你咋地的傲气。
嘬嘬两声,鸡飞狗跳。
辛安蹲下身子,双手顺着毛发向后抚摸着,虽然粗长但是很软滑,色泽金黄,经阳光照射,闪闪发亮。
瞥了眼在自己周围昂首挺胸,阔步行走的火鸡。
碧蓝镶金的圆眼时不时瞅下自己,又快速收回,辛安心里有些好笑,不就想被宠幸一下嘛,还搁这装呢。
一狗一鸡打从辛安记事起,就在这座大山里生活。
本来还有一只他捡来的黑狸猫,前两年突然消失不见了,大山里很少来人,也就这两算他的玩伴。
大黄狗温顺听话,时不时会叼一些山珍野味回来,奔跑起来全身腱子肉,速度极快。
而这只火鸡也就每天吼一嗓子算完事了,呆在树上很少下来,辛安给它用树枝搭了个窝,也不见它蹲过。
狠狠搓了两下狗脸后,辛安再去小心安抚火鸡。
火鸡身上暖暖的,羽翅修长,绒毛细腻,却没想象中的软柔,而是跟针似的,若是倒着来摸,估计家里能多个花洒。
辛安觉得这家伙也算有自知之明,装的高傲,估摸着心里却在羡慕大黄。
拍拍手,往身上随意擦了擦,辛安便返身回屋。
见人已离去,火鸡竟朝大黄挑了下眉,不知辛安看见这诡异场景是怎么个表情,会不会拿祖传菜刀喊句“妖孽,纳命来!”
大黄一脸淡然,见怪不怪的翻个白眼,转身往树底下走去趴着。
火鸡悠然扇起翅膀,卷起一阵黑旋风,向树顶飞去,又恢复那股世外高鸡的模样,巡视江山。
辛安走进厨房,左边是柴灶,靠墙放着一些橱柜,正中央摆放桌凳。
没有想象中鲁智深那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老光头坐在主位上细吞慢咽。
桌中间只有一碟咸菜,左边一碗盛好的白粥。
入座后,辛安不慌不忙的端起碗吃着,爷孙两人没有言语交谈,都在专心对付桌上那一碟咸菜。
收拾好碗筷,辛安走进右边书房,里面简洁宽敞,古香古色。
一张旧木长桌,两只掉漆椅子,三个大书架满满当当,文房四宝整齐摆放在桌边。
墙上挂有一帖草书,一幅艳丽花草画。
字帖潦草张扬,笔画连绵不断,只有寥寥数字。
“天天向上,好好学习。”
想当初老光头写这幅狂草时,愣是先喝光一壶玉泉酒,才开始下笔,气势极为唬人,手脚大开大合,一气呵成,看得站在一旁研墨的辛安羡艳不已。
“记住咯,这八个字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意思是多看书,多抬头!别忘了,以后会考。”老光头语重心长地对辛安说道:“我会挂在书房,每天都去看看,说不定你也可以像我这样厉害。”
五岁的小辛安那时懵懂的眼神,不明觉厉的坚毅起来,粉嫩小脸严肃,奶声奶气地郑重应道:“我知道了爷爷,我们啥时候才能吃饭?”
满头黑线的老光头,左手青筋有暴起趋势,手上毛笔不自觉抖了两滴墨水下来,表面风平浪静,内心翻江倒海,低头一脸慈祥地对着小辛安说道:“好好好,吃饭去。”
老光头双手‘轻轻’揉了揉小脑袋,辛安只觉得自己也成了光头,他可不想当个‘小灯泡’,丑死了。
自那天以后,年纪轻轻的辛安就此走上不归路。
老光头教他识字,他想尿尿,手把手教他写字,他又想跑去找大黄玩。
直到忍无可忍的老光头狠狠揍了他一顿,辛安才开始老老实实学习,因为这些事,亲昵的爷爷被改口为“老光头”。
不得不说的是,认真起来的辛安同学,进步神速,一周后,翻书如戏水,学的很快,这就让老光头很尴尬了,他可没这实力。
人呐,不能总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拿自己短处跟别人长处比,跟鸡蛋撞石头有什么区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嘛,不然怎么过完这漫长一生,得享受生活,接受现实,学不过臭小子,还打得过嘛。
老光头如是想着,是安慰还是欣慰,真没人能知道。
三个大书架,略看藏书有三千不止。
天文地理,四书五经,杂志怪论应有尽有。
常人估计一辈子也没读这么多书,难以想象这是老光头交给辛安的任务,全部读完,写的什么还得明白,简直非人哉。
辛安搬起椅子,放在书架边上。
站上去拿起一本枯草色的古书,书名《老子西昇经》,样式古朴,若仔细点还能看见封面上的纸绒。
翻开书将折角抚平,这是昨日标的记号,方便再次阅读,泛黄的书页自上而下,从右向左写着:
“我命章第二十六;老子曰:?我命在我,不属天地。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我不视不听不知,神不出身,与道同久……”
一小时后,五千余字读完,整书毕,辛安闭上眼睛,细细回味所学所知,感觉从中找到了一把钥匙。
“我命在我?”
半晌后,辛安把书放回原位,再拿出下一本继续阅读。
当辛安再次把书读完放好,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回身将桌面整理一番,再拿出字帖练习书法。
一页写完,辛安抬头看了一眼那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面露笑意,眼神流转,望向了字帖旁那幅,老光头从未讲过的花草画。
花草为一体,根茎修长,枝叶长得十分密集。
叶片为披针形状,又细又长,似一根根墨绿色的丝线组成的孔雀羽毛,又像是尖锐长矛在抵御敌人。
最顶端盛开着几朵娇媚艳丽的花朵,花型丰满圆润,蓝白紫色各异的花瓣,组合成一个又一个完美圆形,中间的花蕊如同众仙子共舞,看上去有一种优雅别致又哀伤的感觉。
端倪片刻后,辛安转身离去。
房门口,青烟再次笼络着那颗光头。
辛安走上前去,挥了挥手,把飘来的呛烟赶走,深深吸了口气,用手臂捂着口鼻闷闷道:“老光头你能不能少抽点,熏得很,我今天要看的要写的都弄好了。”
老光头没听到般,垂着眼皮继续吧嗒着最后几口烟草。
辛安也不着急,站在一旁,等候发落。
片刻后见这老光头还是没啥反应,许是呆不住,年轻人嘛,好动,看了三小时的书,脑袋也有些昏沉,辛安跑到井边打了桶清凉水洗脸,整个人看上去精神许多。
烟杆敲完灰烬后,老光头才将辛安叫过来,幽幽说道:“今天学到了啥?”
“我命由我,不由天!”
咚!
音落痛也至,老光头拿起烟杆,狠狠叩在辛安脑袋上。
“要说话你就好好说,比划什么玩意儿?”老光头从椅子上坐起,凶狠瞪着辛安,骂骂咧咧道:“由你个大头鬼由由由,还由你不由天,怎么不上天去!”
两脚张开,左手叉腰,右手握拳高高举过头顶的辛安,这一刻满脸通红。
不知道是疼的,还是为自己热血中二的行为感到羞耻。
见辛安老老实实站好后,老光头再次说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学哪去了,是要翻天还是咋的?”
辛安无言以对,你还要我怎样?
“我命在我,不属天地,讲的是‘道’,这道生一,一生天地,天地又生万物,万物还有自己的命运,什么是命运?命运就是各种因素的结合体,你无法说它好坏对错,每个命运都是不一样的,唯有用道才能稍微地控制一下。”
老光头说到这习惯性的拿起烟杆,放到嘴边才发现无烟可吸,也不在意。
见旁边的辛安紧紧皱着眉头,满是疑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讲的太深奥了,这臭小子学的是快,但这书可不是两三下就能读明白的。
每一本好书,都是作者生命的结晶,如果就简单的过过场面,怎么可能深入体会书中的内涵,几个简单的字,就能组成一组好句子,那成千上万个字又当如何?
老光头沉思一会,看着辛安徐徐说道:“就像你拿木桶打水,扔进井里不去管它,它就会沉下去,对木桶来说,你就是它的命运,但它显然又做不了什么,如果换做你是木桶,你又掌握了道,你就可以小心地浮在上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见辛安好像在思考,老光头哼声道:“我命由我不由天,说的豪横,你要不由哪个天?道是可以被把握,但命运不能被主宰,你要明白道是万物之始,是终极之理,而命运,充其量只能是道的一部分,那些人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自己惹来的,况且,天外还有天啊。”
老光头一大堆话噼里啪啦脱口而出,不再继续说了,拿起装烟草的灰色布袋,将金黄烟丝塞进烟杆锅头里,便吸起来,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烟丝就自己燃烧起来了,竟然还真有一缕青烟缓缓飘起。
深深吸了几口,或是心情不错,老光头沉吟片刻再次说道:“把握了道,就掌握了世间法则,从而能在一定的程度上改变命运,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改了之后呢?动一发而牵全身。”
辛安脸色有些沉重,眉头较之前已是舒展许多,便问道:“那要怎么才能把握那个‘道’?”
老光头听到这,仿佛听到天大笑话,那不加掩饰的豪放笑声,在整个院子回荡着。
青烟从他三口中喷出,萦绕于身,像极了烟囱。
不知道是笑的还是呛得,老光头重重咳嗽几声,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花,“这就很有趣了啊,想把握它,那就得无为,何为无为?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偏偏这世人,追逐功名利禄,天天勾心斗角的,但这又怪不得他们,生来难道就是为了死去吗?小子,你说可笑不可笑?你不会懂的,哈哈哈……”
说了这么多,似乎所有问题和回答,都跟没说一样回到了原点,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翻了天,也是天给安排的?
辛安默默离开,走向古井,伸出双手放在光滑井口,还是那般沁凉。
有些沉重的脑袋渐渐放松,连带杂乱的思绪也清晰了些。
辛安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消化刚才的“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