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任秋实在经历了最尴尬的时候,同时也是在等待秋决还是斩立决、一生当中最魂不守舍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再次遇到了阔别已久了马青青。
这晚,让他更为出乎意料的,不是马青青的亲切,而是她和余向东成了一对恋人。
任秋实知道余向东和龚晴分手后,和一个女孩建立了恋爱关系,但不知道这个女孩是马青青。
那时,任秋实省城念书,遇上了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每天,激动着和被激动着,脑子像被扔进开水里的水银柱,一路高热着。没顾上、也是没功夫和余向东闲扯。
那时大学里年轻的莘莘学子,被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弄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每天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处于发热妄语状。后来,经历了人生坎坷的他,在风风雨雨后终于明白:裴多菲,只不过是象牙塔里的诗和远方。
余向东是任秋实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两人联系较多,关系处得也不错。?余向东除了与马青青来往的事,因为心虚对任秋实吱吱唔唔、半遮半掩外。其它的,和任秋实几乎无话不谈。
余向东高中毕业那年,和龚晴一起进入公安局工作。?门当户对、俊男靓女的他们,因为同在局机关上班,工作接触多,加上高中时眉来眼去的有好感,两人这时的感情,像是杯子里倒进了开水的咖啡,一下子热腾腾地冒起泡来。
龚晴的父亲,是小城的副市长。龚晴是高中时隔壁班的女生,迷人的脸蛋、白杨般挺拔的身材,以及邻家女孩的清纯,让人过目不忘。
那时,任秋实的身边有粘人的马青青,也是晚熟懵懂,对龚晴不太留意。
余向东和任秋实说起过龚晴。“龚晴的眼睛会放电,秋波朝着你一闪,身子就会被电了一样,酥麻得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夸张地说。
“一样一样。”当时的任秋实没觉得夸张。“马青青看着人的眼睛,也有着同样的魔力,常常感觉像是跌进了一潭深水里似的。”他附和着说。
说这话时,是高中二年级的下学期。那天,任秋实和余向东站在教室的走廊上,春日和熙的阳光,温暖着依墙而立的他们,也温暖着从身旁走过的少女。
那天,龚晴从阳光照耀着走廊的那端,远远地朝他们走来,阳光照着她多姿的婀娜,以及流眄的星眸,也照着风中少年不舍的凝睇。
这是一幅赋于质感的图画。画中沐浴着金色阳光的少年少女,记入了年轮,镌刻在了记忆的深处。
“你看,”那个上午,龚晴走过后,余向东向任秋实努动着嘴巴说:“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任秋实点着头。?龚晴走到他们身边时,美目一闪,停留在他们脸上的目光,动人心魄。
“你注意到她没有?”余向东意犹未尽,“前面一动一动的,像揣着两只兔子。”
“胡扯!”任秋实嘴上喝斥着,心里却承认余向东说的有道理,龚晴的样子确实与众不同。
这时上课铃响,同学们蜂拥着涌向教室。看到马青青正回头张望的任秋实,很快忘记了这天和余向东的胡言乱语。
余向东刚进公安局时,跟龚晴一起下乡,回来后,跟任秋实说起龚晴,对她很有些不以为然。
“不知道龚晴是不是把我当成了闺蜜,还是脑子里缺子点东西。”他说,“我们男生讲的女生不宜,她也不像其它女生那样,避之唯恐不及。她大大咧咧的,听到不入耳的地方,无非是红着脸啐一口。有一次,她甚至还跟我讲电影院里被人吃豆腐的事。”
“那是下乡回来前的一个晚上,那天刚好她和我一起执行任务。任务结束,她很放松,于是说起了不久前去看电影,电影结束时被一个猥琐男,注意——”他的手比划着,笑对倾听着的任秋实强调说:“她说是一个长得还算好看的猥琐男——我理解如果是长得不算好看,可能就没有机会对她猥琐了——顶在了她的后面。她说,平时觉得不对劲,闪开也就完了,那天太挤闪不开,那抵紧她的猥琐男居然更过份。说到这里,她笑嘻嘻的说恶心死了,可我看她的样子,并不是真的恶心。你说她脑子是不是缺了点什么东西?”
余向东嬉皮笑脸的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任秋实却觉得这时的他,更多的是自得,一种批评别人、拔高自己的自得。似乎,龚晴能让他分享隐私,是一件让他不屑却兴奋着的事。
“她缺少了点什么吗?”任秋实同样嬉笑着,却不无讥讽的说,“如果是,她缺少的是防火防盗防你这种人的常识。如果不是,她最不好的地方,是没有意识到你是一个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说话不要太难听,别以为上了大学,就可以用小资产阶级尖酸刻薄那一套来挖苦人。”余向东抗议着说,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得多在乎,对挖苦着的任秋实,似乎习以为常。
“她跟我讲这事,我觉得怪怪的,她是不是不把我当男人啊?”余向东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
“都说是大尾巴狼了,还装什么装?”任秋实一点都不客气,“她没拿你当男人,是拿你当男闺蜜,行不行?电影院那天,有没有把猥琐男怎么样?”
任秋实关心的是龚晴有没有善罢干休。这种过了份的非礼,初出茅庐的警察龚晴,是不是可以大显一下身手?
有过电影院拥挤体验的任秋实,对那种没有间隔的前后相贴并不陌生,只是控制着没有对人家女孩子猥琐吧。
“没有。那时刚进局里。”余向东摇头。
任秋实明白,那时的龚晴,是一个柔弱的、被吓坏了的小女生。吓坏了的小女生对男生说这事,当然是希望得到男生的保护了。
明白过来的任秋实,很认真的说:?“龚晴是对你有意思了,当时你们是不是俩人世界?”
“当时是没有其他人,但不是你说的俩人世界。”
是不是俩人世界,对两人关系的认定还是有区别的。是,说明了是男女朋友关系;不是,那只能是一般朋友同事的闲聊天。
明了这一点的余向东眼睛飘移着,似乎不想承认俩人的关系不一般。
“说这种私密的话,还不是俩人世界?哄鬼去吧!”任秋实笑谑,“当时听了,是不是有点小激动、蠢蠢欲动什么的,顶起的地方有没有让龚晴发现了?”
“是有点小激动。没有点反应,咱还算男人吗?”余向东嘻笑着说,“你说,她讲这个到底是几个意思?”
“几个意思?当然是看上你了。”任秋实不假思索,“火力侦察一下,看看你有什么反应。还有,就是被你的风流倜傥、年少多金、聪明能干所迷惑,对你情有独钟了。”
“别,别,打住!一个月才那么点工资,还年少多金呢。”余向东不以为然,“才哪到哪呀!我跟她又不是很熟。再说,她老爸也是一市的副市长,得有点大家闺秀含蓄的样子吧?”
“去你的!”任秋实笑侃,“这还不够含蓄啊?我看你这是无病呻吟!不是很熟,中学时就讲喜欢人家,还说秋波一闪一闪怎么怎么的,是不是人家给你点好脸色,你就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余向东嘿嘿的笑着,脸上透着一种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那种喜气洋洋的样子。
“我和她可能不太合适。”余向东不太好意思的说,对龚晴似乎不是很热心。
不太合适?郎才女貌,老爸又同为门当户对的市领导,会不合适?
任秋实不以为然,心想,余向东聪明能干、反应敏捷,警察这份工作又似乎很对路子。顺风顺水之际,难免有些得意忘形,对与龚晴谈恋爱,有些患得患失了。
任秋实不知道的是,余向东之所以患得患失,是因为这时他的心里有着另外一个她。——他与部队的马青青联系上了。
好像印证任秋实想法似的,余向东接着说:“跟你说老实话,我现在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他说,“我觉得吧,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我事业才刚起步,天天忙得一塌糊涂,还真没那个时间谈情说爱。”
余向东说这话时,满脸的豪情,有一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当时,余向东被选送到省公安厅参加半年的刑侦队长培训。——这是提拔重用的信号。
刑侦队长只是起步。余向东从中学毕业到进公安局,穿上警服不到两年,已是警队骨干、警队最年轻的副队长。提拔之快,远超同侪。
作为小城干部子弟,能力出众的余向东,顺风顺水,机会比寻常人家的子弟自然多得多。少年壮志不言愁,也好理解。
半年后,任秋实假期回到小城时,余向东和龚晴已经成双成对,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任秋实。龚晴。都是老同学,不用介绍吧?”
余向东嘿嘿地笑着,有一点尴尬。想必他对半年前自己说的话,记忆犹新。——那时自恋兼且自尊心作崇的余向东,对龚晴表现出一种不太感冒的样子。
“不用介绍。”任秋实想起几年前,约马青青看电影,来人却是龚晴的那次意外。
——?“省省吧,我是好心。”那晚的龚晴,故作轻松的说,“我正好想看这部电影,顺便帮马青青的忙,告诉你一声。”
真的是“正好,顺便”吗?后来的任秋实不止一次地想。
“不错,靓丽。近看更是光彩夺目。”任秋实由衷的赞叹着,想起高中教室走廊的那次,龚晴款款走来,早晨的阳光下,两个少年傻傻地、眼睛一眨不眨地行着注目礼的那个温暖、却已远去的日子。
谁说风干的记忆可以下酒?这时得意洋洋的余向东,在任秋实眼中,就是一种不酒自醉的醺醺然。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身着警官制服的龚晴,干练、整洁。飒爽的英姿,让任秋实眼前亮了起来。
“早听说你们在一起上班,让余向东约了一块聚聚,他推三阻四。原来是害怕我跟他抢女朋友啊!”任秋实大声的笑着说。
“谁是他女朋友了?别听他瞎说。”龚晴笑了起来,大大方方的邀请任秋实常来玩。
“别不好意思,我跟向东可是好朋友。”任秋实话里的意思,余向东和你恋爱的事,不会瞒着我。
“记不记得,还在学校时,向东和我就对你行注目礼?爱慕得不行不行的。”飒爽英姿的龚晴让任秋实觉得天蓝水绿。心旷神怡的他半玩笑半认真的说。
“夸张了吧,爱慕得不行不行的,怕是另有其人吧?”龚晴笑吟吟的,似乎说你别光顾着调侃我,我可掌握着你的秘密呢。
“那个时候,任大才子眼高于顶,那里会把我们这些可怜的丑小鸭放在眼里呀!对了——”龚晴笑对一旁的余向东,眼睛里有一种促狭似的调侃:“任秋实喜欢的不是那个吗,你们一个班的,叫什么青?”
“是不是马青青?”余向东明知故问的笑着说。
“对了,就叫马青青。”龚晴拍着手掌笑了起来。
“没有。”任秋实神态里有一些忸怩。龚晴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对他走麦城的善意玩笑。
任秋实记起那晚他再三的问着龚晴:马青青为什么不来?
是啊,马青青为什么不来?!——这成了任秋实心里永远的伤痛。
“早就音信全无了。”伤疤既然已经揭开,任秋实也就不用推三阻四的刻意回避,大大方方承认反而显得磊落。再说,自己写给马青青的小纸条,当时可是攥在龚晴的手里。
“我那时有点傻,让老同学见笑了。”
任秋实心里有一点尴尬。他躲闪着龚晴那双狐媚的、闪动着穿透力的眼睛,好了的伤疤竟然有一些隐隐的痛。
龚晴的再次提及,隔了这么多年,仍让任秋实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他脸孔发热,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马青青的气。——这不,都成笑柄了!
他倒是想大大方方的做出磊落样,可偏偏做不到。
岁月如梭,那时无处安放的青春,已经无迹可寻。淡妆梳辫秀的少女既已远去,任秋实也不再是那个唱着歌的风中少年了。
这事不久,省城的任秋实接到余向东的一封信,信中说,龚晴的老爸,已荣升为他们系统的老大——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水涨船高,龚晴也到警官学院上大学。他让任秋实抽个时间,去龚晴读书的学院去看看。“顺便,”余向东信中不无忧虑地说,“关注一下,看看她跟什么人来往。”
多此一举。任秋实不以为然的想:她跟什么人来往?在学校当然是跟同学来往了。
任秋实打心眼里不认可,龚副市长荣升为主管公检法的龚副书记,与常务余副市长平起平坐,能有什么问题,不还是门当户对吗?
任秋实知道,多疑是警察的职业病,可对龚晴,余向东是不是把多疑用错地方了?
任秋实还是决定去找龚晴。对飒爽英姿的龚晴,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好感。余向东的托付给了任秋实充足的理由。
夕阳映照着省城的一个傍晚,任秋实来到了警官学院的校门口。
薄暮中,白色衬衣扎进长裤里的龚晴,远远的向任秋实跑来。摇曳的秋风中,龚晴兴高采烈的马尾瓣,在脑后激剧地摇荡着。
“知道是你,我太高兴了。”龚晴说,脸颊红扑扑的,玲珑有致的胸口一起一伏的急喘着。
任秋实没有想到一个寻常的拜访,会给龚晴带来欣喜。受龚晴情绪的感染,任秋实由衷的说,“是啊,我们有缘,他乡遇故知。知道你能上来深造,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真的替你高兴!”
晚霞映照着的龚晴,小女孩似的开心地笑着。
这样的笑是富于感染力的。这晚,脸上荡漾着笑容的任秋实,心里感到了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这晚,警官学院大门前灿烂笑着的龚晴,成了任秋实记忆里的一道风景。
半年后,余向东告诉任秋实,他和龚晴吹了。
“她老爸和我老爸搞不拢,连带着对我有意见,横竖看我不顺眼。这不,硬生生给拆散了。”怒形于色的余向东,早已没有了当初那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情,这时的他,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委屈的抱怨着。
“龚晴也是,不晓得她老爸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说分手就分手,干脆得就像从没有喜欢过我似的。”这时的余向东,情绪激愤,“一念之差。我当时要是胆子大一点,把生米煮成熟饭。现在哪里还会受这种窝囊气。”
这么说,是龚晴抛弃了他。——任秋实对这个结局,心里明镜似的,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心里清楚,余向东对这个结局,也早有预感,只不过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毕竟,失恋落在任何人身上,滋味都不太好受。
那次让任秋实去警官学院找龚晴,对余向东来说,其实就是一种不可为而为的无奈之举。
任秋实相信,余向东是真心后悔。后悔和龚晴的分手。后悔他老爸和上升着的龚晴老爸搞不好关系。
余向东自视甚高,性格中有偏激的一面。加入公安,干的是刑侦,血腥暴力的场面见多了,思想自然受到影响。遇到不遂心的事,激愤、易怒,行事还可能走极端。龚晴如果不是和他分开,去到几百里外的省城读书,敏感的余向东,完全有可能把龚晴办了。
那时,掌握着主动权的余向东,会梗着脖子、硬气地把一锅夹生饭,甩在龚晴老爸面前:龚老大,你看着办!
余向东终于没有给龚晴老爸出难题,仅仅是因为缺少算计,料不到父辈们的城门失火,会殃及他这条池子里的小鱼吗?——当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龚晴感情上确实伤害了余向东,一如马青青感情上伤害了任秋实。看着余向东在那里涕零泪流的样子,任秋实明白,余向东受到的伤害,远大于当年少不更事的自己。
他们都为对方投入了感情。余向东和龚晴有过公开的恋情,成双入对亲热过一阵子。而马青青,任秋实仍记得碰到她时,她跳起来的那个样子。
龚晴或许是余向东美好的初恋,至少是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恋人。所以,余向东对龚晴念念不忘。
任秋实的初恋,是那个远去了的马青青吗?
如果是,马青青为什么就不能容忍恋人之间的缠绵,而是一碰就蜂蛰了似的跳起来呢?
或许,那不是初恋,而只是朦胧的、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时,不知何处安放青春的一种表象吧?
任秋实无法作出判断。
俱往矣,不管是或不是,都过去了。余向东如此,任秋实何尝不是如此。
这本如同苦咖啡般、有关青春迷茫的小册子,既然已经翻篇了,就不要含着泪一读再读了。
任秋实对余向东和自己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