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良宵静静一树海棠清风冷月大梦一场
“阿羌,外面还在下雨吗?”
“是的,公主,从昨夜开始就一直没有停下,”阿羌轻轻地帮我掖了掖被角。
“阿羌,等雨停了你给拓跋逸写封信吧,我怕雨水冲坏了阿昌的坟,你让他去看看。”
“是,公主,”阿羌又留下了眼泪,“公主,这件寝衣已经旧了,让我再做一件新的吧。”
“不必了,我已经习惯穿这件,”我摸了摸身上青色的旧寝衣。
“阿昌已经不再了,您还一直穿着这件寝衣,阿昌若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
“阿羌,你就让我穿着它吧,只有穿着它我就感觉阿昌还在我身边一样,”阿昌的针线和我不相上下,但是每年还是不忘给我做一件贴身衣物。
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连续四五天下了个没完没了,没有一丝风,天是湿漉漉的,地也是湿漉漉的,雨落在地面上冒着泡泡汇聚到一起奔跑着流出墙角的水洞,我又坐在廊下看着这些没完没了的雨。
“娘娘您还是进屋坐着吧,地气潮湿,怕坐久了您会咳嗽的更厉害了,”琴音姑姑过来劝我,我还是不住的咳嗽,挨了一箭我落下了咳嗽的毛病,一直也不见好转。
“姑姑,你说这些雨都流到哪里去了?”我看着地面上奔跑汇聚的雨水。
“自然是顺着沟渠流到了宫外去了,”琴音姑姑说的没错。
“真好,它们可以流到宫外去,谁也管不着。”
“娘娘不要再说这样颓丧的话,如今您又是贵妃了,多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我又是贵妃了,”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难受的让我喘不上气来。
“娘娘挨了这一箭差点命就没了,您是没有看到陛下多着急,整宿整宿守在娘娘的床前谁也劝不走呢,可见皇上待娘娘还是很用心的,”琴音姑姑用她满意的表情安慰着我。
“是吗?他若真心待我,就不会不信任我,不会任由别人冤枉我,他若真心待我,就不会让皇后夺走我的孩子,他若真心待我……”我哽咽地说不下去了,看着漫天漫地的雨水悲从中来。
渐渐的天气不再那么闷热,地气也不再那么潮湿,太阳还是毒辣辣的刺眼睛,院子里的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果实,犹如青色的豆子。
我日日坐在廊下看着那些果子渐渐地由绿变红又变褐。
秋天悄悄过去,树上干瘪的果子被风吹落了一地,阿昌不在了,今年再也没有人嚷嚷着采摘果子做蜜饯,它们就这样在风中枯萎最后随风落了一院子。
我又坐在树下的秋千架上看着天空发呆,阿羌也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发呆,黄昏的余晖撒在阿羌的身上,将她笼罩在金色的薄纱中,这一切看着是这么的静谧,可是她看看起来却是那么的落寞,我知道她又在想念阿昌。
夜幕渐渐降临,月亮慢慢爬上树梢,白色的月光铺在了地面上,将阿羌的影子拖的好长好长,我又不住地咳嗽。一个长长的影子落在我的脚下,我抬头一看,是李野,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树下。
“怎么不进去,天这么凉,你身体还没好,”他轻轻推了一把秋千架。
“夜这么长,月色这么好,我就想在这里坐坐,”我没有看他。
“你还在生我的气,”他一把抓住晃动的秋千。
“我没有。”
“你撒谎,你的眼睛骗不了人。”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在生我自己的气。”
“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不许你再这样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
“陛下这话说反了,难道不是从我用巫蛊之术诅咒了你心爱的赵婕妤后你就对我不冷不热的吗?怎么反说我对陛下不冷不热?”
“当初的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其实孰是孰非我心里一清二楚,只是现在还不是动她们的时候,当时那种情形我只能先委屈你,”他抓住我的手又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补偿你。”
“陛下不用自责,既然如此,那就让荣儿回到我身边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知道你难过,我知道你委屈,可是我也是逼不得已,这只是权宜之计,蕊儿你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荣儿回到你身边。”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不说这个了,说点高兴的,在过半个月就是冬至了要去南郊祭天,你也去,整天闷在这里都闷出病了,自从上次你替我挡了那一箭你就没有再出过门。”
“皇后去吗?”
“去,荣儿也去。”
“贤妃姐姐去吗?”
“也去,你和她一起去。”
“听说陛下杀了那个刺客,”我看着他的脸。
“是,前朝余孽不可不除,”他静静地看着地面,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此刻神情严肃面无表情。
“只有一个人吗?还是有别的余党?”
“都被一网打尽了,蕊儿你就不要操心这些前朝之事了,你只需要安心养好身体,其他的事情有我处理,不要老想这些不开心的。”
一网打尽,我在细细琢磨这个词。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捏住了我的脸,将他的脸贴在了我的面前,“我就在你面前,你现在不许想别人,你的心里只能想我一个人。”
我被他逗笑了。
“笑了,笑了,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不许再愁眉苦脸的了,要不我给你唱个歌吧?”
“陛下还会唱歌吗?”我突然觉得好笑,从来没有听他唱过歌。
“只会一首,你不许笑我阿,你要是笑我可就不唱了。”
“不笑不笑,我绝对不笑,你唱吧,”我托着下巴等着。
他故意咳嗽了两声真的开始唱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祭天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一天虽说天朗气清,可我还是时不时觉得寒风凛冽,浩浩荡荡的人马从宫中出发出了朱雀门,我和贤妃坐在一辆马车上,一路闲聊。
我是第一次见到祭天,原来祭天是如此声势浩大,文武百官浩浩荡荡,羽林军早已将南郊圜丘戒备森严,那高高在上的正是皇帝和皇后,他们徐徐登上圜丘,祭祀天神昭告天下。
烟火腾空,帝后迎神,我怔怔地看着那高台之上的二人,一个君临天下,一个母仪天下,是那样的和谐,我想这或许就是人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恍惚中我被贤妃狠狠地拉了一把才如梦初醒,立刻福下身去三拜九叩。
禋祀结束,乐声响起,场中舞队羽衣蹁跹,《云门》之舞美轮美奂。
歌舞毕,我和贤妃同去更衣。
“妹妹,我看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贤妃笑着看我。
“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我也笑笑。
“刚才祭祀活动中途抬上去的石头你注意到了没?”
“好像看到了,我没有太注意,”我确实一直心不在焉。
“你呀,一心都扑在了荣儿身上,哪里还顾得上看别的。”
“是呀姐姐,荣儿又长高了许多,”我冲她笑笑,“你刚才说什么石头?”
“刚才燔燎之前抬上去的,在丽水河里打捞上来的石头,齐相说是天降祥瑞,上面还有神明下赐的字呢,说是捞上来时就有字。”
“什么字?”
“圣德广运,永昌帝业。”
“姐姐也信吗?”我看着她。
“陛下大悦已经下赐了恩赏,”她笑了笑,“明天就要登上朱雀门昭告四海,天降祥瑞普天同庆,要大赦天下呢。”
“姐姐你说陛下真的相信是天降祥瑞吗?”
“我看未必,此事齐相心知肚明,陛下更是心知肚明。”
“姐姐真是蕙质兰心,没有事情瞒得过你的眼睛。”
“哪里是我蕙质兰心,明明是齐相司马昭之心罢了,陛下更是需要这天下的舆论。”
“原来如此。”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出那高台之上帝后夫唱妇随,鸾凤和鸣的画面,而我自己在那高台之下就像一个局外人。
冬越来越深了,夜是如此漫长,阿羌又时常坐在灯下发呆。
清晨我看着阿羌坐在暖阁里擦拭着她的短剑和飞刀,自从入了这深宫,阿羌的短剑就再也没有出过鞘,从前阿羌舞剑阿昌舞鞭,追随着我从大梁到大夏,从大夏到大梁,我们骑马射箭,游湖观花,肆意潇洒,如今都被困在这金丝笼里空看流水落花。
“阿羌,别擦了,我弹筝你舞剑可好?”
阿羌抬头看着我,最后点了点头。
我便命人将筝抬到廊下,略微调音之后指尖落在弦上,阿羌随即听音起舞,音符流淌间时而如幽谷山泉倾泻而下,缓缓流淌;时而如云过林间风拂蝉翼,声声颤抖;时而快如珠落玉盘;时而缓如细雨呢喃。阿羌随着琴音时而如蝴蝶般翩跹起舞;时而如落花般凌空而下;时而走马如飞;时而左旋右抽。
一曲终了,阿羌剑落鞘中。院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看呆了,没想到身边这个普通婢女竟然舞得一手好剑。
“好剑法!”说话间李野已经来到跟前。
“你今天怎么得闲?”
“哦,刚下朝我来这里陪你吃早饭,完了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忙,”他边说话已经进了落月阁。
琴音姑姑以最快的速度率人将早饭摆上了桌,她们都训练有素,进退有度,顷刻间又都退到了门边。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着急,”李野吃了一口荷叶莲蓬粥看着我说道:
“我又要御驾亲征了。”
“什么时候?”
“开春。”
“契丹又来犯了吗?”我看着他。
“不是。”
“难道有人造反吗?”
“算造反吧。”
“那你出征一定要保重自己,我等你回来。”
“你怎么不问问是谁造反呢?”
“无论谁造反我都相信陛下一定会平定叛乱,将逆贼铲除。”
“没错,叛乱我一定会镇压,逆贼我也一定要铲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那我就提前祝陛下旗开得胜。”
“无论是谁,蕊儿你都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自然,陛下为什么这么问?”
他突然盯着我仔细看,我的心里一惊,汗毛都竖了起来,立马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是我舅舅?是我舅舅?大夏和大唐要打仗了吗?”
“不是,不是你舅舅,”他继续看着我。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和大夏打起来了,”我又坐回了凳子上。
“是你二哥。”
“什么是我二哥?”
他继续盯着我仔细看。
“什么?”我又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你二哥在北方拥兵自重,如今已经自立为帝了。”
“不可能,我二哥不会的,他根本不是那块料,”我太了解他了。
“诚如你所说,你二哥不是那块料,但是他确实已经自立为帝,建国号为大燕了。”
“那他现在会如何?”
“和你猜的差不多,现在各国都在准备去讨伐他了,当然我是第一个要去。”
“你会不会杀了我二哥?”我又颤颤巍巍地坐下。
“如果他老实呆在他的封地,老老实实当好他的晋王,谁也不会去管他,如今是他自己自不量力要找死,任谁也救不了他。我不杀他,别人也未必会放过他,现如今他是难逃一死。”
“我知道了,”我感觉这天好冷啊。
“蕊儿,你刚才说无论是谁,你都会站在我这边,那现在呢?”
“我不知道,”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我杀了你二哥,你会不会恨我?”
“我不知道,”我低着头继续摇了摇。
“我知道了,”他站起来又说道,“我走了。”
我点了点头。
这顿饭我吃的食不知味,我不知道我在嘴里胡乱塞了些什么东西进去,我就这么吃啊吃,后来阿羌过来抢走了我的汤匙:
“公主,不要再吃了,”她快要哭了。
我又抓起碟子里的糕点往嘴里塞,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要想,我什么也不要想,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公主!”阿羌连碟子也抢走了,这次她真的哭了。
琴音姑姑一招手大家都蜂拥而上,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了。
“阿羌,刚才陛下说的你听到了吗?”
“是的,公主。”
“阿羌,陛下会杀了我二哥对吗?”
“不会的,陛下不会杀了二公子的。”
“阿羌,当初我大哥就是心软才没有杀了我二哥。”
“是的,公主,大公子一向仁善,他自然下不了手。”
“可是陛下他会,他一定会杀了我二哥的。”
“不会的,陛下定会顾着公主的感受的。”
“不会,陛下和我大哥不同,他一定不会放了他,我太了解他了。”
“公主,”阿羌过来轻轻地抱着我,抚摸着我的背。
“阿羌,从前我那样恨我二哥,他囚禁我父王,逼死我母妃,可是在我知道大哥他还好好活着的时候我突然又不是那么恨他了,我知道,大哥对他又爱又恨,其实我也一样。如今听到大家都要去讨伐他,我突然好害怕。”
“公主不要怕,这不是我们能预料的,也不是我们能掌控的,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只能面对现实。
“面对现实?是啊,我们面对了太多的现实,阿羌,我觉得人活着太累了。””
“是的,公主。”
“阿羌,你记得吗?从前在王府我喜欢骑马,还是我二哥常常给我牵着小马,还带着我去郊外骑马。”
“记得,二公子还时常从外面带各种新鲜的小玩意哄你开心,有一回你非要掏梁上的燕子窝也是二公子给搭的梯子,还有他还爬到架上给你摘紫藤花让你穿。”
“是啊,我二哥有时候的确荒唐,在外面惹事生非,拈花惹草,做事情也有点颠三倒四,但对我和大哥却是真的好。”
“是的,公主,无论二公子如何不堪,他都是你的亲哥哥,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
皎洁的月光从树干的空隙里漏下来撒在地上,我实在睡不着,又坐在了秋千架上,阿羌拿着斗篷出来给我披上。
“所有的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阿羌平静地说。
“是的,都无能为力。”
“阿羌,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离开这皇宫,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天涯海角吧,拓跋逸不是老爱这么说吗?”
“是啊,只能是天涯海角了,从前你们不是老说我还有二哥吗,那时候我不愿意提起他,更不愿意去见他,现在我连他也要失去了,彻底要一无所有了。”
“无论如何阿羌都永远陪在公主身边。”
“阿羌,我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永远也无法清醒的噩梦。”
“是的,公主,是噩梦。”
“阿羌,你会梦到阿昌吗?”
“是的,公主,我时常梦见阿昌。”
“我也是。”
“阿羌,我好想回到小时候啊,回到王府,回到有母妃,有父王,有我大哥二哥,还有你和阿昌的时候。”
“是的,公主,回到有阿昌阿勇还有拓跋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