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汽车的丹珠,哈哈,你想抢我的尕母马,小心我一枪子儿崩掉你的个尕鸡巴。”酒鬼丹珠嘟嘟囔囔地说。
那几乎是一座由汽车的车头、车厢、轮胎以及各种各样的汽车零件堆砌而成的楼房,四个方向盘抵在阳台的木栏杆上。她钻进汽车垃圾中开出来的一条羊肠小道,低头走进黑暗的楼道,攀上陡峭的木梯,来到二楼。木楼里光线不足。木头地板发出陈年腐朽的咯吱声。向左,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她佝身穿过小木门,来到阁楼的房间里。靠墙角的碗橱上,一溜大大小小的铝壶和铁盆擦得锃亮,摆放得整整齐齐。向阳的那面,有一个小木门,通向宽阔的阳台。她来到阳台上,对面的山峦和山峦下茂密的灌木林,以及灌木林下金碧辉煌的更庆寺和印经院一览无
余。阿爸丹珠离开方向盘,转过身来,像一个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的卡车司机,拍拍身上的尘土,站在她面前。一抹余晖从侧面打在他脸上,使他那张棱角分明、俊美优雅的脸庞一半黑暗,一半光明。那是一张康巴老人典型的面孔,祥和,高贵,鼻梁挺直,双眼大而明亮,皮肤黝黑却布满光泽。
“唵,嘛,呢,叭,嘧,吽。亚嘎老师嘛……哎呀,亚嘎老师……我让印南寺的喇嘛……给他念了三天的度亡经。唵,嘛,呢,叭,嘧,吽。哎呀,我天天给他念经,祈求十二丹玛女神保佑他。”
阿爸丹珠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话,一边聆听她的来意。突然,他哭了。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黄昏很快就降临了。窗外归巢的鸟雀唧唧喳喳地掠过树梢。绛色天空的反光射进木楼,给阿爸丹珠的全身笼罩了一层黄金的光芒。
阿爸丹珠躺在病床上,嘴唇干燥,眼睛里没有一丝光采。你推门而入。阿爸丹珠抬起头,看着你,一丝微笑浮上他的嘴角。你坐在床沿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紧紧抓着阿爸丹珠的手。阿爸丹珠的手那么虚弱,几乎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场突如其来的心脏病,几乎要了阿爸丹珠的命。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阿爸丹珠说,“喔,觉仁波,你骑着一匹白马来到了县城。”
你的眼睛发酸,喉咙收紧,说不出话来。其实,昨天晚上,你也梦见了阿爸丹珠。你梦见阿爸丹珠骑着一匹马来到戈麦,带着你去打猎。白雪皑皑的草原上,狼群奔逐,金黄的老虎没入丛莽。你和阿爸丹珠背着猎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雪很深,每次拔出脚来都会让人感到无比吃力。突然,发生了雪崩。高耸入云的雪峰轰隆隆巨响着在你们身后坍塌。你和阿爸丹珠跑啊跑啊,可你的两条腿像棉花做成的似的,软得几乎踩不实地面。阿爸丹珠已经跑了好远,回头看见你双腿陷在深过膝盖的雪中,无力自拔,便回转身来,抓住了你的手……
在这漂泊异乡的地方,曾经把臂而行的众兄弟,惟你依源而行,惟你贫穷困苦,茕茕孑立,只有阿爸丹珠把你当成了他的儿子。你在他家里能够吃上新鲜的蔬菜,喝上香甜的酥油茶,有一个属于你的床铺让你度过夜晚。在戈麦高地,每一次想到阿爸丹珠,你的心中就会泛起一阵温暖。他慈祥的目光,他说话时温厚的语气,都让你铭记在心。你是这高原老人阿爸丹珠的养子,在日渐熟稔之后,有种血脉相连的亲情在心中滋生。
这个高原老人,有着普通的身世。在德格土司统治着这片土地的时候,一个逃亡的武士来到戈麦高地,被这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吸引,于是就和一个牧民的女子结了婚。婚后,诞下一子,唤作丹珠。丹珠依靠一手木匠的手艺,离开戈麦高地,在德格混饭吃。见多识广的父亲教他掌握了汉语。这门语言给了他一张进入德格新政府部门的通行证。新政府需要大量藏族人才。年轻的金珠玛米①站在德格土司家的大门前,呼吁藏族青年翻身农奴做主人,加入到人民革命的队伍中来。丹珠看见德格土司的卫士,也就是酒鬼丹珠报了名,他也就跟着报了名。他姨妈的大女儿根秋措姆从戈麦高地来找他,一见他丢弃了木匠的手艺,就说:
“啊,你这个倒霉鬼!觉仁波,你丢了手艺,就会成为一个穷光蛋。”
①金珠玛米,意为解放军,原意是“打开锁链的兵”。
“我本来就是个穷光蛋。”他说,“觉仁波,我可不会成为一个倒霉鬼。”
他进入了刚刚成立的畜牧局,很快便被送到康定学习兽医。其后不久,畜牧局出现了一辆无人会开的手扶拖拉机。丹珠对那个叫声粗鲁的铁家伙怀有一种新鲜的热爱。这马背上长大的藏族青年想:“如果我会骑这匹铁马,一定很威风。”于是,他放弃了刚刚学会的兽医技术,恳请领导派他去学习驾驶。
刚刚结婚的根秋措姆一看他骑着那匹铁马回家,就说:
“啊,你这个倒霉鬼!觉仁波,你丢了兽医的技术,将来会成为一
个穷光蛋。”“我从来都是个穷光蛋。”他回敬妻子说,“觉仁波,我可从来不是一个倒霉鬼。”“啊呀,那个时候嘛,丹珠我好风光哟,”阿爸丹珠说,“人人都巴结我,人人要溜我尻子。后来,听说改革开放了,我就想开个大汽车。”正给儿子扎西尼玛缝书包的根秋措姆一听丹珠要把畜牧局的工作辞了去买汽车,她把缝了一半的书包往氆氇上一丢,说:
“啊,你这个倒霉鬼!觉仁波,你丢了公家的饭碗,一定会成为一
个穷光蛋。”
“我从来都是个穷光蛋。”他回敬妻子说,“觉仁波,我可从来不是一个倒霉鬼。”
“我想开着大汽车跑遍整个西藏,拉萨啦,日喀则啦,阿里啦……我还想开着大汽车到北京做生意去哩。”阿爸丹珠说,“结果,菩萨不保佑我嘛,我买了一辆新新的东风大卡车,开到半路上坏掉了。我以为汽车跟拖拉机一样加的是柴油。我把老婆子的首饰全卖了,又买了一辆新
新的汽车。哎呀,菩萨不保佑我嘛,结果开到半路上又坏掉了,因为我没有给汽车上机油。我把房子卖了,又买了一辆新新的汽车。哎呀,觉仁波,菩萨还是不保佑我嘛,车开到半路上又坏了,因为我把一壶青稞酒当成汽油给加到油箱里去了。最后,我差点把自己卖掉了,才凑够了钱,又买了一辆新新的汽车。哎呀,觉仁波,菩萨不保佑我嘛,我开着汽车,走着走着天黑了,路边上立着个牌子说不让走。我啥也没管,加大马力就冲了上去,结果一看是条刚刚修好的柏油路。这么好的柏油路不让走是啥意思嘛?我啥也没管,把汽车开到八十迈就往前冲。后来我才晓得,人家立牌子不让走是有原因哩,前面一座桥还没修好哩。结果,我把汽车开到山沟里去了。”“就这样子,大家才叫你吃汽车的丹珠?”你问道。“对,每次汽车坏了,我就让坐汽车的人先回家。”阿爸丹珠说,“然后,我把汽车大卸八块,埋在地里,藏在山洞里。再然后,我就空着
手回家了。那些坐了汽车的人一见我就说:啊,丹珠啊,你把汽车吃
了么。别人看笑话哩么。他们叫我吃汽车的丹珠,我心里难受得很么,可又说不出口么。过两天,我有了钱,就雇了手扶拖拉机把汽车零件悄悄拉回来。觉仁波,我老婆就是这样被活活气死的。现在嘛,我穷了,这门洞里连条狗都不进来了。”
阿爸丹珠无限伤感地躺在病床上,抓着你的手,感叹着人心的势利。“不是还有扎西青措吗?”你安慰他说,“你一直爱着的扎西青措不是经常来看你吗?”“噢,我的扎西青措……”他一拍脑门,幸福地说,“等那酒鬼丹珠两腿一蹬,死了,我就把扎西青措娶过来。”“到时候,我给你当伴郎。”
“求菩萨保佑,一定得让酒鬼丹珠死在我前面。噢,呸呸呸,我不能这样诅咒别人。觉仁波,求菩萨保佑,一定得让我死在酒鬼丹珠后面。一定。一定啊菩萨!”
这是他曾经睡过的床。他的体温还在吗?窄窄的木床靠着窗户。剪纸窗户抵挡不住外面色曲河的涛声。她枕着涛声入眠。梦境中,一条宽阔的河流,清澈,但却深不见底,她掉落水中,奋力游向彼岸。沉沦中不能自拔的人啊,她奋力地游啊游啊。彼岸何其迢递?在河之洲,向她频频招手的男子到底是谁?
次日清晨,她早早起床。川藏公路沿着色曲河穿城而过。她走在公路上,左右顾盼。山顶上,德格土司时代建筑的堠堡巍然挺立。德格印经院①的墙基下,转经的藏人成群结队。刀刻经文的匠人坐在石阶上,胸前挂张羊皮,怀里抱块石头,手握凿具刻下细密的文字。跟随着藏人顺时针环绕印经院转完一周,她沿着一条土路,走向更庆寺。沿途有条小溪,从山中急速流下来。居住在山麓的人家把垃圾倾入小溪,这清澈的溪流裹挟着污水、秽物、破衣烂衫、牲畜腐烂的尸体……在这万河归源的上游,河水要把这些肮脏的东西一直带下高原,通过磨砺和冲刷,将其变成养育鱼群的有机质,进入三角洲上那些新兴的城市。
更庆寺院寂静无声。她坐在石阶上,看几只流浪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偶尔会有几声咳嗽从某间僧舍里传出。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僧人在转经,绛红色的僧袍在柱廊下忽隐忽现。他拉动巨大的转经筒,每转一周,
①藏地有三座古老的印经院:德格印经院、拉萨印经院和日喀则印经院。日喀则印经院“文革”期间被毁,在剩下的两座印经院中,德格印经院规模更大,收藏也更丰富。
转经筒便会发出“叮当”一声铃响,让这原本寂静的寺院更显寂静了。
般若波罗蜜多。时间停止之处。思维无维。意识无识。空,甚至于,无。心不动。烟云散尽。铅华褪落。太平洋这壁,或者恒河岸上,也许几多风雨。更庆寺,静极。谁的叹嘘,惟我聆听?我身即禅。释迦若非启示录,牟尼本是聆听者。禅即我身。悲悯之心。滴泪之目。菩提无树。明镜非台。身在何处?不如归去。摆渡者无需舟楫,只摘一叶芦苇,渡向虚空处。空不异色,色不异空。金刚寂静世界,何人完美之相渐悟而成?明空无执。由寂无别。佛陀无意。觉者不存。无达摩,亦无摩耶幻境。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现在,地大沉入水火的征象出现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是如此虚弱,气血冲荡,只爱眼前,一片光明的诵唱,只爱一双仁波切的手,举起羊皮经卷里的箴言洗去我一身虚妄。那谟婆伽跋帝。钵喇壤。波罗弥多曳。唵伊利底。伊室利。输卢迦。毗舍耶。毗舍耶。莎婆诃。阳光照彻。依止于寺,依止于佛,依止于红羊皮经卷。
色曲河边委蛇延伸的小街上,行人稀少。高原上清冷的秋风荡涤大地,宛如宿醉的汉子,脚步踉跄,对着你这衣衫单薄的异乡人肆意冲撞。你袖着手,瑟缩着脖子,跟随三郎瑙乳一行到了县城东郊的驻马店前。一路上,你的内心充满了激荡的幻觉。一切都是如此陌生——风物、语言、面相、身份,这一切都跟你三十年的生活迥然有别。三十年的生活,突然断裂,你就在这个断裂地带获得新生,向过去告别。
城南,山涧流经的地方,就是驻马店。三郎瑙乳的一双粗粝大手叩响了驻马店的木门,睡眼惺忪的老板娘慵懒地应了一声,沉重的木门便“吱呀”而开。一些蒙古马出现在你眼前。草料堆积的院落里,马在咀嚼,不断打着响鼻,前蹄踢踏着青草覆盖的土地。在太阳没有照临这座两山夹峙的县城之前,秋风吹动马鬃。三郎瑙乳为马匹备上鞍鞯,将装满货物的牛皮马褡,丢上马背。一个小伙子顶着一头染成黄色的长发,不慌不忙地走进驻马店。崭新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与那一头黄发极不协调地统一在他的身上。他叫尕毛,三郎瑙乳的弟弟,在靠近寄宿小学的街道上,拥有一间卖衣服的小店。尕毛平时不大回戈麦,这一次,他要回家参加祖母的丧事,因为他的祖母快要去世了。
十年前,移居印度的阿贡仁波切资助了包括尕毛在内的六十八名草原儿童到县城接受藏医教育。毕业后,从来没有去过拉萨的尕毛去了拉萨,从此,他迷恋上繁华的城市生活。此后不久,他便做起了生意。阿贡仁波切一直没有中断这项助学工程,直到现在,德格县寄宿学校有整整一个班的学生还在受着阿贡仁波切的资助。也许,阿贡仁波切的原意是想给草原培养一批藏医,让他们为故乡的人们提供医疗服务,但事与愿违,受他资助的学生几乎没有一个人重返故里。你不知道,对于阿贡仁波切,这是一种成功,还是一种失败。马铃叮当。你们牵马走出驻马店,拐进一条狭长的山谷。白桦树在小溪旁疯狂地生长,茂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溪旁草地上,野花盛开,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水。鹅卵石在溪流下五彩斑斓,宛若被水埋葬的珍宝。这样的山谷让人神清气爽。山谷尽头,晨阳照彻着从天空悬垂而下的山峰。镶嵌在山峰上若隐若现的小径,恍若一把利剑,在金光里冶炼。
“上马。”三郎瑙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