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给她牵着马。她在高高的马背上,看着前面那群男人佝偻的背影。吭哧吭哧,他们喘着粗气,但又不忘说话。三郎瑙乳一边走着,一边吸着鼻烟。她不敢看他们脚下的路,那是一条在石岩上凿出的栈道。她也不敢看一眼栈道下面的山谷,山谷里传来寒鸦的啼叫和阵阵风声。她要求洛桑拉住马,把她从马背上扶下来。走了不到半小时,她就汗流满面,双腿打战,连挪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洛桑冲她笑笑,把她重新扶上马背。夜幕四合。她听到牧场上传来的狗叫。爬上一道山坡,她看见十几个石房子前面站着老人、妇女和孩子。这是一片广阔的牧场,四面环山,水草丰美。守牧人的石房子却显得孤单而冰冷。石房子里头,在用巨大的石板堆垒而成的石床上,铺着干草和肮脏的羊皮袍子。从四月牛羊进牧场,到九月牛羊回村庄,整整半年时间,老人、妇女和儿童就居住在石房子里,打酥油,织毛毡,生儿育女。
星星出现在堇色的天空中。鹌鹑在石头堆里尖叫着,挥动粗短的翅膀扑向草丛和灌木。马群从山坡上奔跑而下,鬣鬃飞扬。牛栏里到处是黑压压的牛群。牛的喘息和反刍野草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响亮。
天黑以后,她睡在石屋前那道石板垒起的围墙上。围墙宽约一米,刚好可以当床。洛桑抱来一张羊毛毡,铺在石板上。她和衣钻进睡袋,头枕着马鞍。阒寂的夜。耳畔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月辉如银,灌注于整个牧场和遥远的山谷。远山的轮廓黑黢黢的,像边防线上的卫兵束起的栅栏。围墙下,卧在地上的牛群发出反刍夜草的咀嚼声,一阵阵膻气和尿臊气扑鼻而来。夜晚的草原如此静谧,似乎只要稍微弹拨一下马尾,就可以惊动无数神灵不尽的呢喃。她把双手枕在头下,睁开眼睛,凝视着一览无余的星空。星星们害怕走失,因而像羊群那样紧紧地挤在一起。不断有流星划过宝石蓝的天空,不断有星星的羽毛落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悄然入睡。星空旖旎无比,星星像挂在天上的钻石,大而闪光,被蓝丝绒的背景衬托着;一枚又一枚流星,缓慢地运行,向她扑面而来,落在她的脸颊上,清凉如水。
一声狗叫,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发现天空中阴霾密布,沉重的雨滴打在脸上,有些疼。睡袋已经被雨打湿。石房子里,三郎瑙乳点亮了马灯。她赶快起来,收拾起牛毛毡和睡袋。雨越下越大。石房子里的人陆续走出了门。这是忙碌的时刻。人们把酥油、酸奶、石床上的羊皮袍子以及其他生活用品,绑在几只健壮的牦牛背上。母牛哞哞呼唤着到处乱窜的牛犊,藏狗嗷嗷吠叫着,把跑散的绵羊赶回栅栏。天亮了。浓雾覆盖了草原。牧民们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有人“哦嚯嚯”吆喝了一声,几十头牛羊冲出了栅栏。她听见各个山头上传来“哦嚯嚯”的吆喝声,转头看去,发现成百头牦牛铺天盖地。这是牧场上的大迁移。
她骑着马儿跟在牦牛队后面。被雨洗过的石头路上,马蹄在打滑。她的心时时紧缩成一团。在她前面,洛桑骑在牦牛背上,在险峻的岩石间奔跑。当那只牦牛跨越一块岩石时,洛桑从牛背上摔落下来。他的毡帽滚落在草丛里。他抚摸着被摔疼的屁股,赶上那只牦牛,又一次跳上牛背。她勒马站在垭口上,看见对面西藏的山峦变成了雪山。几百头牦牛,如黑色的潮水,从她周围的各个垭口冲决而下,顷刻之间,便将冬天的营地湮没了。颗粒归仓,接着是牛羊归圈,大地的秘密不便言传。第二天,一场为冬营地举行的祈福仪式,由来自印南寺的年轻喇嘛仁青巴灯带领着十一位僧侣隆重地举行。一大早,女人们就来到校园,打扫了那两间小教室,把桌椅搬到院子当中,把毯子和供桌摆在教室里。
男人们在这间小小的教室里张挂了唐卡,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这间教室布置成一个经堂。仁青巴灯领着那些年轻僧人坐在地上。他们的面前是一口大锅,锅里盛满了糌粑。僧侣们伸手抓起一把糌粑,捏成人形,涂上红色,做成祭祀之物——朵玛①。晌午时分,男人们手捧朵玛,围绕着柏烟燃起的宝塔自左向右环绕三周,同时高喊:“哦嚯嚯——啦嗦嗦——哦嚯嚯——拉加洛②——”神啊,你终于胜利了!屋檐之上,三个僧侣吹响了筒号,两个僧侣吹响了海螺号。由仁青巴灯领诵的一声经唱,混合着清香的柏烟,袅袅而上,萦纡在欣欣向荣的村庄和一朵云的蓝天之间。一声经唱如此辽阔旷远,其中必然隐含着神咒与真言。那神咒与真言,必将成为一只理想主义的幼鹰口衔的字母,借以在蓝天与大地之间凌空飞渡。鹰居云层,不断给大地带来闪电、雨雪和神的消息。
哦,原来这就是他眷恋不舍的大草原!
那是个雾重霜浓的早晨,男人们牵马下山,去印南寺迎请喇嘛。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张挂着经幡。三郎瑙乳给你拿来了他的藏袍子。红色的藏袍裹在身上,紧紧束上黄色的腰带,长长的佩刀挂在腰间。人们都在夸你,说你英俊得像个康巴汉子。
你走出校园,四处漫游,看见金沙江上白龙一样悠悠浮动的云。那条白龙起先蛰伏着,继而扶摇直上,沿着西藏和四川的山峦,吞噬了山
①朵玛,意为“食子”,由糌粑捏成用以供神施鬼的食品。在藏传佛教的宗教活动中,朵玛用途颇广,在供品中必不可少,还可作施食和驱魔武器之用。一般供施用的朵玛分为三份,一份上供诸佛菩萨,一份中献十方护法,一份下施六道众生和邪魔厉鬼。②拉加洛,意为“神圣的战神胜利了”。
麓上散落的几户人家。在浓雾尚未湮没戈麦高地之前,你看见卓嘎提着一只木桶挤奶,从一头母牛到另一头母牛,直到木桶里装满热气腾腾的牛奶,她才离开。央金玛背着竹斗,在牛栏里拣拾着牛粪。她佝偻着身体,肩膀承受着疼痛,脚步蹒跚。从牛栏到家门口的围墙下,是二十四步,从家门口的围墙下到牛栏,也是二十四步。她要把一坨坨牛粪贴在石墙上,每坨牛粪上都会留下她小小的手印,仿佛一件抽象的美术作品。
目击着这样平凡的生活,你的心中一阵感动。
在低处,劳动者举首投足的每一个动作,都优美之极,暗含诗歌的韵律和赞美。更低处,大雾漫漶,一群晨操的鸽子优雅的舞蹈被大雾吞没。就在此刻,雾霭灰白,飞鹰消失,大草原上出现了马背上裸臂的猎人,他横身探出猎枪,品尝了深秋时节的浓霜滋味。裸臂的猎人,身材魁梧,乘风飘逸的须发一片银白。在距离校园不远的一眼清泉边,他支起白色的帐篷,燃起篝火。他那漂亮的马儿自顾去吃草,只有他的猎狗守着篝火,吐着舌头,一双惯于侦察的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
除了你,还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了这骑马而来的老猎人。卓嘎停止了打酥油的动作,直起身来,抬头张望。“喂,察绒,你还好吗?”她朝老猎人喊道,“好久没见你了。你是
去拉萨朝圣了还是去森林里打猎了?”
“我已经好久不打猎了。”老猎人说,“我现在天天去印南寺拜佛。”
“喔,这可怜的男人。”卓嘎转过头来对你说,“四十五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们正在给他举行婚礼。新娘子是牧场上远近闻名的美人扎西青措。土司老爷的卫兵——人们都叫他酒鬼丹珠——打猎的时候刚好经过草原,看见新娘子扎西青措长得像女神一样美丽,就把她给抢走了。从那以后,这可怜的男人就独来独往,从来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也不跟我
们一起去放牧。”
“察绒,那个酒鬼丹珠还没死吗?”她又冲着老猎人喊道。
“还没死哩。”老猎人回答说,“我像个秃鹫一样,天天盯着他,已经盯了四十五年了。”
“喔,察绒你看看,好人早就转生到天人道了,那些坏人么,连神都嫌弃着不想收。觉仁波,赶快把那个酒鬼丹珠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吧,好让你娶回你的新娘子。”
央金玛停下了贴牛粪那单调重复的劳动,跑到一块岩石上去听老猎人和卓嘎的谈话。前往印南寺迎接喇嘛的男人们回来了。他们低着头沿山而上,偶尔与马背上谈笑风生的喇嘛说句什么。一见到察绒,他们全都从马上下来,恭恭敬敬地站在老猎人面前向他问好。
你向山坡下的那眼泉水走去。裸臂的猎人一直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你,露出一副既不拒绝也不接受的表情。大雾弥漫,在猎人和村庄之间,一再将他那额角峥嵘的面孔掩埋,一再将他推远。他的黑骏马在吃草。他的狗伏在帐篷底下,喉管里发出仇恨的嘶吼。
你很想从他嘴里获知一些狩猎的细节,但他总是守口如瓶,这使他看起来仿佛是一个来自人类和世界以外的人。
“昨天,西边的草原上来了一群猎人,你看见了吗?”你说。
“那些家伙又来了!”
“他们都是汉人吗?”
“有汉人也有藏人。”
你知道,在这个季节,草原上的旱獭、狐狸、猞猁等动物正是膘肥皮美的时候。猎人们涌向草原,开始了杀戮。这是鲜血与哀号遍布的草原。猎枪在鹰喙之下疯狂肆虐。幼兽惊魂。即使是出自寺院里众喇嘛那
一声声黄昏的挽唱,又怎能拯救这喋血的草原!曾几何时,豹子、狼和羚羊在大地上奔逐,而现在,只有旱獭、狐狸、猞猁这些小动物,还苟活在洞穴里,整日惊悸于猎人的追捕。“喔,那些受人鄙视的家伙!他们只会杀那些小动物。”老猎人说,“草原上真正的猎人是不杀小动物的。”“那你杀什么动物?”你好奇地问道。“很久以前,牧场那边的灌木林里生活着很多老虎、豹子、狗熊和狼,它们经常吃我们的牛羊和孩子。我就是专门捕杀老虎、豹子、狗熊和狼的猎人。我保护着这片牧场。所以,人们都非常尊敬我。”“你现在还杀老虎、豹子、狗熊和狼吗?”你问,“它们现在都濒临灭绝了。”“我早就折断猎枪啦。
”老猎人捋了一把浓密的胡须,看着双手说,“这双手沾的血太多了,神会惩罚我的。”唵,嘛,呢,叭,嘧,吽。“神已经惩罚我了。”老猎人接着说,“我等了四十五年,还是娶不回我的扎西青措。这就是孽报。神的赏罚是很分明的。”唵,嘛,呢,叭,嘧,吽。老猎人又念了一句六字真言,接着感叹了一句:“唉,老啰。一个人终于老啰。”老猎人蹲踞在一块岩石上,从牛皮袋里掏出牛角烟盒,吸了一口重重的鼻烟。一只追猎之鹰,那撕破空气的翎翅,划过老猎人浑浊的视野。你想,正在吸鼻烟的老猎人或许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哎,一个人终于老了。”一个人终于老了,不再是一个矫健的猎手,在大雪埋膝的雪原上,
追赶老虎、狼和豹子了,不再是那个与狗熊肉搏的杀手了。一个人终于老了,同时患上了乡愁般的怀旧病。雄壮的年龄消失了,只在身体的年轮里,埋藏着酒精、火药、霰弹、篝火、血猎之暮、荒原喋血和死亡体验,以及人与兽原始的追奔与角逐。
在秋天的祈祷法会上,你看见猎人察绒极度虔诚地跪拜、诵经并祝福每一个人。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而那浓重的雾也随着秋天一起消失了。一天清晨,万马归厩,地平线那边,河流和光芒涌现,花朵和歌唱走远,一场大雪捎带着天空的重量砸向地面。大雪中,你看见猎人察绒的背影渐行渐远。雪花绵薄。一种迟缓的湮没,渐次蒙覆了孤独的老猎人那虚幻的马铃声。心灵孤独的猎人,他瘦肩上露出的单管猎枪挑着大草原上的风声鹤唳。一片鹰羽遽然的坠落,亲吻了他手心里潮湿的火药味。
“猎人察绒要去哪里?”连卓嘎都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噢,觉仁波,这可怜的人一定会把扎西青措再抢回来的。”她说。就这样,神秘的老猎人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就像一朵云彩,从天空中出现,又在天空中消失。
她保持着一种婴儿般酣睡的姿势,在清晨蓝色的天光里,蜷缩在床上,谛听着窗外燕雀的啁啾和呼啸的风声以及出门人渐渐远去的马铃声。
阳光从窗户的木板缝里漏进来,像把刀子,刺破了房中的黑暗。她结束了早晨的幻念,从床上起来,打开窗户,看见阳光已经洒满整个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