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山是山的样子。河是河的样子世界上,一个浪人的青春却已不是青春的样子清晨的戈麦高地,云雾蒸腾。三郎瑙乳正在鞴马。“阿哥,让我住一段时间吧,”她说,“我想把亚嘎老师没有上完的课给孩子们补上。”
三郎瑙乳扣紧了马肚带,翻身上马,向着夏嘎神山的山顶跑去。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很快就被浓雾吞没,只听见马铃声和三郎瑙乳不断发出的怪叫声。
叮铃铃,叮铃铃……哦嚯嚯,哦嚯嚯……
“阿爸去招呼他们了。”洛桑对她说。
等她吃完糌粑喝完酥油茶,三郎瑙乳骑着马回来了。很快,孩子们骑着马从各个牧场上匆匆赶到了校园。她走进教室。这是两间房子连在一起的教室。进门,小班的十个孩子趴在桌子上,睁大好奇的眼睛望着她。左边有一个套间,大班的二十个孩子同样趴在桌子上,打量着她。三郎瑙乳把五块木板拼在一起,刷上墨汁,做了一个新黑板。一个三角形的木头架子支在黑板下面。蓝色的桌椅。宽敞的木格窗户。朝东的窗户,漏入上午的阳光,打在后排学生的肩膀上。朝南的窗户,正对着西藏的山峦,猛然看去,像一幅挂在木板墙上的明信片。
她要认识这些孩子。他曾像父亲一样,把他们叫做我的那些脏孩子,纯净的孩子,天使般的孩子。他们衣服破旧,浑身涂满酥油、鼻涕、奶渣、草汁和尘土。大脚趾从他们的破球鞋里探了出来。琪美央宗,洛桑,仁青拉姆,更伽清措,更嘎亚丁……他在信中向她提起这些孩子的时候,总是洋溢着一种幸福。他说:
“我多么喜欢他们,一股父性的温暖从我的心底升起。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慈悲之父。突然之间,我就拥有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孩子。”
笼罩着戈麦高地的大雾还没有散去。那些草原上的孩子,在阴暗的教室里,跟她朗读着课文。那天上午,她给孩子们上了三节课:汉语、音乐、数学。课堂气氛非常热烈。他把这些孩子教育得落落大方而又活泼快乐。上音乐课的时候,阳光驱散了迷雾。孩子们要求到校园外面的
草地上去唱歌。亚嘎老师的音乐课从来都设在阳光下的草地上。阳光打在每一张笑脸上。芳草的气息清香迷人。孩子们跳着,唱着,兴奋得手舞足蹈。她和孩子们一起跳着,唱着,兴奋得手舞足蹈。她已经好多年没有那样快乐过了。吃草的马儿全都抬起头,好奇地观望着。在她上课的时候,三郎瑙乳为她煮了一锅米饭。放学以后,三郎瑙乳和孩子们骑马离去。她走进厨房。厨房里有一个铁炉子,旁边堆着牛粪和干枯的柏枝。火炉里燃烧的牛粪和柏枝弥散着浓烈的香味。墙角的一个铁盆里盛满了水,蜜蜂、蜘蛛和蜈蚣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她用碗舀起那些动物的尸体,念句六字真言,把它们放到门外,希望它们的灵魂在转生的路上有个好去处。
她用一根木棍,把那些仍在水中挣扎的虫子搭救上来,像是搭救一个个落水者,把它们放在户外的阳光里,看它们渐渐苏醒,蠕动着,潜入草丛,或振翅飞去。他以前就是这么做的。倚着门框,暖暖的阳光摩挲着她的脸庞。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也没有人问你从哪里来,似乎以前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场梦。你的浮华烟云灯红酒绿的生活,你的颓丧无聊醉生梦死的生活,俱往矣。恍惚之间,何处为真?何处为幻?几时为实?几时又为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们该怎么叫你呢?”洛桑问道。“藏语中,‘春天’这个词怎么说?”你问他。“亚嘎。春天就叫‘亚嘎’。”“那好,我的名字就叫亚嘎。”从此,人们都叫你亚嘎。其实,后来你一查藏汉词典,发现“亚嘎”是夏天之意,春天在藏语中叫做“谢嘎”。不过,这有什么区别呢?在这袤延千里的大草原上,你就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浪汉,只需要一个符号就可以了,像那些马一样,牛一样,狼一样。这里无需身份证、暂住证、护照、绿卡,这里没有警察半路拦住你检查。
亚嘎,这个崭新的名字迅速在孩子们中间传开了,在牧民们中间也传开了。
她住进了小木屋。那本卡夫卡作品集被打开书页,倒扣在书堆上。她拿起那本书,看见他的阅读停留在第281页。他用红色圆珠笔在一段文字下面打上了波浪线。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都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体察真正的人的本质,这种本质无非是能够被人爱。前提是:人们与他的本质相称。如果谁在这个世界之内爱他人,那么,这与在此世界之内爱自己相比,既非正当亦非不正当。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第一点是否做到。只有一个精神世界而没有其他存在这一事实虽然夺取了我们的希望,但却给我们以确定性。那天晚上,她住在他曾经住过的小木屋里。她睡在他曾经睡过的平板床上。哑月如井,悬水济众。月光穿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她的内心盛满忧伤。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她是如此深切地爱他。
第一个夜晚。独居的夜晚。隔着万水千山的思念。庞大的夜色降临草原。没有灯火,只有磅礴的星光。对面西藏的山峦上,夜行的牧人端着手电筒,发出忽隐忽现的光,像一枚游走的星星。对面西藏的山峦上,那广阔的牧场,狗声传来,与戈麦高地上的狗声汇合起来,时起时落。没有月亮的夜晚,金星灿然。定睛细看,你会发现金星像一只发光翕动的鸟,浮在众星之上,一直扇动着天使般薄而透明的翅膀。人造卫星在孱弱地运行,缓慢地,经过那些永居不动的恒星,像汪洋中的一艘渔船绕过巨大的冰川。喘着气的人造卫星,一枚,两枚,像地面上的流浪者一样疲惫,似乎要坠落下来。猎户座、狮子座、天蝎座……你会联系到人的命运与神秘的星象学。《史记》载:天狼出,兵燹起;彗星现,君王薨。冥冥之中,到底是什么掌控着我们的命运。
是造物主?造物主是谁?上帝乎?阿拉乎?老子之道乎?庄子之混沌乎?毕达哥拉斯之数乎?色诺芬尼之太一乎?……此刻,造物主能否显现?能否昭示你,地球上的生灵到底从何而来?皓首穷经的哲人和科学家,从来就没有人思考清楚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到哪里去?一切均是未知。而人类还要思考。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流浪的高更①,痛苦的高更,塔希提岛上望空兴叹的高更,他必和你一样,在某个夜晚躺在草丛里陷入了疯狂和绝望。星空如此浩荡,那些已经死去多年的星星还保留着光芒,多少光年,才能从我们地球生灵的眼里完全消失?人啊,沧海一粟,在这小小的地球上,宇宙中小如尘埃的地球上,活着,竟是多么渺小多么短暂的一瞬。光速。速度达到光速,时间便会停止,弯曲,时间便失去意义,生命便失去意义。活着,多么偶然的事件,多么无意义的存在。何须末日审判?何须六道轮回?不如消失,不如寂灭。
你躺在校园里的草丛中,咬着一根青草,品尝着酸涩的植物滋味,头枕着胳膊仰望苍穹。露水打湿了你的面孔。流星在天边点燃黑色的夜空。银河星系横贯天穹。外星生命俯瞰苍生。萤火虫在闪烁。夜莺鸣啭。幽灵穿越阴阳两界。一只野猫在屋脊上无声地滑行。而你已经泪流满面,为自己的无知,无觉,无悟。
①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年),法国画家,由于厌倦城市生活,向往仍处于原始部落生活的风习和艺术,便不顾一切,远涉重洋到南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岛去生活和画画,直到去世。
阴风阵阵。她觉得头顶上方的窗户被一群魔鬼打开了。面目模糊的魔鬼扒着窗户鱼贯而入。恐惧紧紧攫住了她的心。她的心脏在剧烈抽搐。一棵无花果树挣扎着从她的心脏里长出来。那无花果树逐渐变高,变粗,撑开她的皮筋肉和精骨血。她想睁开眼睛,可那双眼睛却像被焊在枝头的无花果。未到果熟蒂落时,所以她的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她想挪动一下身体,可全身的力气却像水一样被那无花果树的根须吸收殆尽。她的气力被输送到每一片叶子的叶脉。无花果树!无花果树将会吞噬我的骨和肉,吮嘬我的精和血。无花果树!她开始在心中默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嘧吽。一遍又一遍。唵嘛呢叭嘧吽。释迦牟尼那慈悲祥和而又庄严华贵的面容出现了。顶礼,世尊!持诵,般若波罗蜜多。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突然,魔鬼撤退,无花果树逐渐枯萎,枝柯腐朽,树干摧折。无花果树归入寂静的种子。攫住她心脏的恐惧消失了。她的心中顿时一片澄明。她抬起身子,双腿盘起,跏趺而坐。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身体开始变得轻盈盈的,失去了重量和万有引力,好像飘起来,像水蒸气脱离地表。她看了看小木屋,水波一样的蓝光在屋子里荡漾。她的身体如吉光片羽,飘出窗户。她在飞。她俯瞰身下空旷的校园。牡丹正在衰败。藏狗桑丹正在打瞌睡。一只兔鼠抱着蒲公英正在做梦。她在飞。她飞向校园的围墙,停住了身子,遥望远处白色的山峦和山峦下碧绿的金沙江。在这大月奔入的夜晚,月光女神在山峦上裸舞。月光女神遗落的白色纱裙被风掀起。金沙江水平如镜。那个溺水者分开江水,扶摇而出。他是鱼王的儿子,率领着溯源之鱼。她心满意足地观望着这太虚幻境般的良辰美景。看了一会儿,她仰着身子起飞。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荡漾在海浪上的三角帆船。她看见天空湛蓝、透明,星星闪烁着,仿佛熠熠生辉的宝石。她从窗户里飘进来,轻轻落在床上,轻轻躺下。这时,她睁开眼睛,醒了。
梦乎?非梦。非梦乎?非非梦。
昨夜的梦境如此真切。梦中的她带来迷迭草的气息,并且一直守在你床边。她用一双悲悯的眼睛凝视着你这个流浪者。她那母亲般温柔的眼神,一瞬之间便化掉你心底的冰雪。你是个走遍了世界的男人,外表冷漠,眼神凄凉,但在梦中的她面前,却像个小孩子一样,用最柔和的目光迎接她的眼神。哦,梦中的女人。她起身离去。凝望着她的背影,你陷入了绝望和悲哀。你想要呼唤她,但她很快就又回到你的床边,手中握着一束紫荆花。她那月亮般皎洁的脸庞靠近你,让你闻到了迷迭草和紫荆花的香味。
“吻我吧,梦中的女人。”你说,“我是你远方归来的丈夫,我是你泪水阑珊的孩子,我是忧伤的诗人,腰缠宿命,我是世界上孤独的先知。有一万个理由可以促使我离去,但只有一个理由就可以让我留下来。只有一个,爱的理由。我苦苦哀求,哀求你爱我。我像个卑贱的仆人匍匐在你的脚下,祈求你抬动一下你的玉手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可你没有。于是,我选择了流浪。你再也不会看到我。我会是个森林里的猎鹿者,一个筑路工,一个木匠,一个波西米亚女人的丈夫,一个大篷车队里的歌手,一个马戏团里的魔术师,一个远航在太平洋上的大胡子船长,甚或是一个加勒比海盗,一个杀手,一个义军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