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在信中,为自己归纳了成功的二十一条理由,其中包括:良好的体质,长时间伏案工作的能力,广泛的阅读,聪敏的才智,善于倾听他人意见,思想和外表上诚实,超强的记忆力,认真周密,谨慎小心而且有条不紊,平和的性情,退让而不放弃立场的技巧,容忍和奉献精神,勇敢,自信,对中国雇主的忠诚等。他也特别提到了自己在性格上的优势:事实上,我是一个工作努力、天性谦逊、多才多艺、性情平和而且内向、敬畏上帝和追寻天国的那种可靠的人……”
“您的雇主如果能够亲聆这一曲赞美诗,我敢保证他会愈加信任您。”我冷冷地打断了他,“可是您说的一切,对我寻找母亲有什么帮助呢?”
金登干说:“我老了,但我们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我清楚地知道,激情和偏执会让一个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我告诉了你这么多,然后让你自己去判别。至于你母亲,很抱歉我真的没有她的丝毫消息。到了中国后,你去找马士吧。这个美国佬1876年去的中国,一直在你父亲领导下的海关工作,我听说他正在写一本关于你父亲的传记,他手上有你父亲大量的早年日记。你去找他,或许能得到关于你母亲的一些线索。”
离开老皇后街的海关办事处时,我本来想向金登干要一些路费,但他不说,我也绝口不提。回到家我把所有钱找出来,也不够买一张去中国的邮轮船票,这些钱只够我搭乘一艘货轮。这船要在马六甲、新加坡一路停靠装卸货物,估计到达中国的行程要三四个月。这不要紧,只要能把我送到中国就行。
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我来到火车站,我要从这里坐火车去南安普敦港,然后搭乘去中国的货轮。我没有向任何人道别。我在屋里给安娜留了一张纸条,我想有一天她终究会看到的,那时我应该是在去中国的路上了。
火车慢慢启动的时候我在站台上看到了安娜。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动身的消息的。是我刚一离开她就看到了我留的纸条找来的吗?拥挤的人群中,她茫然地四处找寻着,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我别过了脸不去看她,可是她已经看见了我,发疯一般的向我那节车厢跑来。
火车越开越快,有一会,喷出的白气遮没了她的身影。当雾气散去,她变小了的身影还在徒劳地奔跑。“风吹动她没有扣紧的短上衣,就像鸟儿张开的翅膀。”我把头伸出车窗向她挥手,大声叫着姐姐姐姐。她终于停下了,蹲在路基边没命地干呕起来。
我颓然坐下,一下子泪如泉涌。我知道,今后不管我走到哪里,总会牵引着一个人的目光直到天涯海角。
我,阿瑟·哈特,一个流浪者,于1892年夏天乘坐一艘东印度公司的货轮来到了中国广州。船停停开开,走了快半年,我成了货轮上的一个编外水手。时间冲淡了记忆,我不再关心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每天所见除了海水还是海水,除了干活就是睡觉,活得就像一头快乐而容易满足的猪。船上的水手们时常嘲笑我亚裔人种一样的脸型和肤色,有的当面都叫我杂种,我与他们干架,也与他们一起喝酒、吹牛。
船进广州港卸货是在一个黄昏。夕阳下,我看到了许多回港的渔船,那些平底舢板上都站着古铜色脸庞的中国渔夫和他们的妻子、女儿。那些渔家女人都有着柔软健康的身段,又长又密的黑发。淡棕黄色美丽清秀的脸上,是典型的中国南方人宽宽的额头。由于长年日晒雨淋,她们的肤色是吉卜赛人的橄榄色。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看到东方女性,由于母亲的缘故,她们在我眼里都像姐妹一样亲切。
离开广州后,我们的船沿着帝国漫长的海岸线逆风北上。沿海城市的港口,到处可见挂着黄龙旗的海关船只。这种三角形的杏黄旗帜在海风中翻卷着,中间镶着的一条条蓝色的龙,作势欲飞。到了晚上,漆黑一团的中国海,突然会跳出一座灯塔。它们穿透海上的雾气散发出的光,指引着我们的船不至于在茫茫大海里迷路。常常,一盏灯的光歇下去,远处又有一盏灯为我们亮起。它们在黑暗中紧紧地串在一起,就像一串夜明珠,护卫、照亮着中国海。我听金登干说起过,这些年,在北京的父亲一直敦促口岸城市税务司加快设立航标灯,他还直接与欧洲的灯具生产商谈判。这一切,就是他在中国这些年所谓了不起的业绩之一吧。
也有一些山梁上修筑着工事,一个个灰扑扑的炮台三三两两排列着,黑洞洞的炮口寂寞而又冰冷地指着我们。船上的水手们说,这些火炮的制作水平可能还停留在一个世纪前,炮位不能伸缩,最多射程只有百来米远,摆在那里就像一堆废铁一样,吓唬吓唬管用,真有外敌来犯,跟搔痒痒差不多。看来,外强中干的武器装备已经暴露出这个曾经强盛的东方古国身染重疴,它柔软的腹部已禁不起任何重一些的撞击。
途中我突发奇想,就在我坐船北上的时候,会不会与父亲的船擦肩而过?因为我知道,每隔两三年,父亲就会离开京城的海关总署,沿着帝国内河和曲折的海岸线巡视口岸城市。他的旅行线路,一般是从京城一路到广州,有时中途会在上海稍作停留,沿着长江溯向帝国内陆,走一个巨大的T字形。那个T字形蔓延开来的一大块地盘,都是他的王国,他就像一个国王旅行在自己的疆域。对这个王国里总税务司署管辖的数千人,不管洋人华人,他都有绝对的权力,操控着他们的升迁、调动、去职。他掌握着他们的命运。
当海水变得浑黄,远远地望见山间的农田与白色的古塔,我知道,吴淞口到了。如果把帝国漫长的弧形海岸线比作一张弯弓,上海就在这张弓的正中间、箭簇的位置上。但这枚箭簇生了锈,再也射不出去了。码头上到处都拥挤着面带菜色的挑夫和人力车夫,我刚下甲板,就被他们拉扯来拉扯去。这些人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你越是对他们发火,他们笑得越是卑贱。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已出了一身大汗。这座我生下来不久就离开了的城市,一点也引不起我的好感,我只觉得它潮湿、闷热,嘈杂得如同一个大蜂房,到处都是没有目的嘤嘤嗡嗡的人。
我来到江海关大楼,寻找在这里任职的副税务司、我父亲的传记作者马士先生,可是很不巧,几个月前马士先生就调到宁波去了。
我没有心思再在上海逗留,急着想去宁波。我找人问了一下,如果从陆路走,须绕道杭州拐好大一个弯,雇车或者骑马都要七八天。如果坐太古和旗昌轮船公司在两个城市对开的渡轮,时间上是缩短了,船票却有些贵。打听到十六铺码头有船家专门接散客的生意,傍晚下船,次日一早就可穿过杭州湾到宁波西北的小镇庵东上岸,价钱也不贵,我就决定坐渡船去。在十六铺小东门的一条小巷里,船家约齐了七八个乘客,他们大多是一些在上海做小生意的行贩,随身挑着的行李里有一种长方形的铁皮火油箱。傍晚时分我们就上了船。
正是这个草率的决定差点让我命丧海上!我们坐的平底货船,又叫沙船,是近海商家用来贩运土布、糖盐等货物的,船身不大,七八个人带上行李已经很拥挤了。早一步跳上船的靠着船舷躺在了舱里,另一些乘客只好把火油箱立起来当做凳子坐。有一个乘客还把买来的猪耳朵和花生米摆在铁皮箱上,靠着这张简易的餐桌惬意地喝起了黄酒。小小铁皮箱竟有如此妙用,不得不让我佩服这些海边人的精明。
船行开始还顺利,船老大对这一片水域摸得很熟。再说这一夜月光明亮,海上能见度很高,好几处大旋涡和海浪都有惊无险地避过去了。到天色熹微时,南岸灰蒙蒙的土丘已经远远可以看见了。一行人紧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趁着上岸前赶紧打个盹,好积蓄继续赶路的力气。我也合衣蜷在舱底迷迷糊糊地睡去。突然呯的一声,我们的船像撞上了什么,所有人都被撞得弹了起
05
来。不好,是绿壳[1]!船老大惊恐地叫了一声,一个趔趄掉进了海里。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整个人已经在水里了,我们的面前是一艘墨绿船身、包着铁壳的大木船,船舷上站了十几个身着玄色衣服、举着大刀和火枪的海盗。正是这只墨绿色的大船把我们的小舢板撞成了碎片。
我不会游泳,双手下意识地乱舞乱抓着,好不让自己被海水呛死。一个乘客和我一起抓到了一个漂到跟前的铁皮箱,伏在上面我才把满口的海水吐了出来。我们的行李,皮箱呀,箩筐呀,箱子呀,全都漂在了水里。我看到海盗们伸出装有铁钩的长竿在打捞我们的行李。他们全然不管我们的死活,捞完了就嘎嘎地笑着把船开走了。我们漂在海上哭喊,骂娘,除了哗哗的涛声回应,再也没有别的。和我一起趴在铁皮箱上的同伴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明白。他指了指岸的方向,做了个划水的动作,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只能靠自己划到岸边了。可是岸在哪儿呢,刚才在船上还影影绰绰看见的,现在举目望去,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当我开始有了点意识,我已经躺在岸上了。手动弹一下,我能感觉到身下是吸足了阳光的干草的香气。有人用一块湿布在擦我的额头,又小心地摊开来敷在上面。我想看清楚给我擦脸的人是谁,可我就是睁不开眼睛。那如春天的风儿一样凉丝丝的,是姐姐安娜的手,还是妈妈的手?我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在不停地向着远方赶路。
不知躺了多久,我彻底醒了。屋内空无一人。我的湿衣服已经被脱下,换成了中国人常穿的那种打着补丁的蓝色土布衫。这是一间土坯墙的简易屋子,陈设非常简单,桌、凳、铺着干草的板床,屋角一个熏黑了的灶台,靠着门边放着一长排箩筐、扁担等工具。是谁把我从大海中救了上来?大脑像患了失忆症,一片空白。我努力回想落水后发生的事,只记得自己和另一个乘客抱住了一个铁皮箱,劈面而来的都是浑黄的海水。
我拉开吱哑作响的门,刺眼的阳光让我晃了晃。扶着门框,向着海边的方向望去,满眼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盐田,一些戴着草帽的晒盐工正在日光下挥汗劳作。
一个人影向我站着的方向跑来。奔跑的姿势那么矫健,就像一头小鹿。越过一个土坎后,人影一下飘到了我跟前。那顶麦秸草帽下是一张精巧的被海风吹得有些黧黑的脸,扑闪着一双有神的大眼睛,瞳仁像黑夜一样幽深。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中国女孩。由于跑得过快,她小小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着,黑里透红的脸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一笑,嘴角好看地弯了起来。她随手取下那顶麦秸帽,盘在头顶的黑亮
[1]晚清时期东南沿海一带对海盗船的一种称呼。
辫子哗地一下荡到了背上。女孩垂到腰间的油亮的麻花辫如此美丽,简直把我看呆了。女孩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水,舔了舔被水润湿的唇,又看着我笑。是我这身显得太短的衣服引得她一直发笑吗?我都让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指了指自己,说,我,阿瑟,你叫什么名字?她惊异地看着我,从她的表情我知道她有些吓着了,她是把我当做一个中国人了,却没想到我的嘴里冒出的是一串洋文。
阿瑟?你叫阿瑟?她指着我问。我不住点头。她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意,一双眼睛像月亮一样好看地弯了起来。她明白过来我是在问她的名字,四处张望着,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跑到屋边的水渠前,指着水渠中一丛水芹菜说:“小芹,我叫小芹。”
小芹的父亲是附近镇子上的一个盐场主。这天清晨,她和父亲带着一帮雇工来海边出工。她耳朵尖,别人还在忙乎的时候,她就听见了海上传来的隐约呼救声。她招呼来一帮盐工下了海,七手八脚把漂在海上的我们捞上了船。其他人都无什么大碍,上岸休息了一会儿就都离开继续赶路了。只有我不会游泳,趴在铁箱上的时候就被海水呛得昏迷了过去,多亏那个好心的同伴一直护着,我才没有沉到海底去喂鱼。她比划着告诉我,我已经在那间小屋子里躺了一天一夜了。
她指指门口那条被荒草遮没的小路,我明白她是问我要去哪里。我说,NINGPO。她的脸上一下子露出向往的神色。后来我知道,宁波府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大商埠,她父亲和几个兄弟合伙在宁波府城开了一个很大的盐铺,只是她从来没有去过。
我很奇怪,那座城里既然有她们家的产业,她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去过。
她告诉我,因为在她们这儿,女人是不许随便出远门的。
我觉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想马上就动身。我想送给这个中国姑娘一些什么作为礼物,可是我的皮箱已经被可恶的海盗抢走了,在上海出发时兑换的十几两银子也全没了。小芹告诉我不必着急,过两天就要有一车盐送到宁波的盐铺去,可以顺路把我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