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妈妈,父亲又不承认我们,现在我们又要失去彼此,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吗?1875年秋天的这个黄昏,我们兄妹三人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和分离哭成了一团。让我愤怒的是,远在北京的那个人,他凭什么拆开我们,他有什么资格对我们的生活说三道四?他不是不承认我们是他的孩子,不让我们说出他是我们的父亲吗?行,我们就不说,我们是野种,天生的野种!他钉住了我们的舌头,还要把我们今后的生活道路死死地钉在泥潭里吗?
戴维森先生说,伦敦有那么多好学校,有必要把他们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上学吗?
“他是监护人,从法律意义上说,在孩子们成年之前,他有权这么做。”当戴维森太太明白他们的反对不可能改变北京那个人的主意时,她变得出乎意料的安静,她要丈夫向公司预支一些薪金,她好为我们三个准备行装。
戴维森先生拒绝拿出钱来为我们置办行装。他气得病倒了。从中国寄来的行装费还没有到,戴太太只好偷偷拿出自己的一点私房钱应急。好在几天后金叔叔送来了二十镑,后来又送来给戴太太五十镑薪金,两笔钱凑在一起,再加上戴太太用积存下来的旧布料自己缝制了一些衣服,勉强置够了我们的行头。不久,金登干又送来北京寄来的行装费五十英镑十先令。
“他已经给得不少啦。”为了钱的事他与戴太太不知争过几回了。“你以为有了钱什么事都可以摆平吗?你说说,我是个钻在钱眼里的人吗?我是吗?我就知道,你们眼里从来只有钱,没有别的。”戴太太像骂大街的女人一样手叉腰,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为了让我们出门在外不致耽搁时间,戴太太托金登干给我们买了一块银表,花去的两英镑十先令是从她的薪金里扣除的。赫伯特把表一把抢去戴上,就再也不肯摘下来了。
9月的一天早晨,我和赫伯特要坐火车去克利夫顿参加学院的入学考试去了。戴太太这些日子忙得心力交瘁,心情又不好,没有送我们。我们坐上了金叔叔的四轮马车,马车开动了,安娜突然跟着小跑起来。她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我们的名字。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头发乱了,额头和鼻翼上沁着细小的汗珠。马车驶过街角,她还在远远地跟着我们跑,她没有扣紧的短上衣飘飞着,就像鸟儿张开的翅膀。她被石头绊了一下差点要摔倒了,捂着肚子蹲在路边呕吐起来,行人漠然地经过,没有一个人过去搀扶她一下。
我突然心痛如绞。
去克利夫顿,金登干一路上都受着牙痛的折磨,发肿的牙龈让他的半张脸像气球一样肿得老高。他捂着脸嘶嘶地抽着凉气说,一个没有经验的牙医想拔掉这颗牙,但把牙弄碎了,整整花了两个小时也没有把牙根拔出来。路上他告诉我们说,他已经与一个朋友、学院的秘书联系过了。新学年开始,克利夫顿学院的校舍刚刚扩建,住宿不用担心,还十分舒适,尽管还不知道会安排我们住哪个宿舍,但毫无疑问,一定能为我们找到房间,并且把我们兄弟俩安排在一起。
中午,火车到了克利夫顿,我们中饭也没吃,就由院长珀西瓦尔博士带着去参加入学考试。金叔叔碰到了一些熟人,与他们寒暄,他们的孩子有的就在这里读书,有的也是带孩子来考试的。他安慰我们不要紧张,他会在楼下等待我们给他带来好消息。半小时后,看到我们垂头丧气地出来,他就明白我们考砸了。珀西瓦尔博士赶上来,对我和赫伯特没有通过资格考试向金登干表示了遗憾。他认为,我们应该先在较小的私立学校经过一段时间的补习,才能考进克利夫顿学院,因为私立学校的学生不多,可以得到更多辅导和照顾。他建议我们去克拉维登,那里有一所伯德先生办的私立学校。
“假如以后决定还把他们送来,应提前一年申请提名。”博士临走时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表示亲昵,我扭头避开了。“大的一个可能需要一年到十八个月的时间才可以达到录取标准,”他是在说赫伯特,“至于小的一个,他叫阿瑟吧,我想可能不用那么长时间。”赫伯特听见了,气得冲着他的背影直吐口水。
金叔叔的一个朋友邓肯少校走了过来,他很同情我们。他的儿子汤普森也没有考中。知道我们早上只吃过几块点心还饿着肚子,他热情地邀请我们去附近他家吃点东西。他儿子抢一般来帮我们拿行李。
邓肯少校也认为,他儿子和我们都考得这么糟,怕是只能去伯德先生的学校了。他把了解到的关于这所学校的情况向我们作了介绍。伯德先生原是圣公会的牧师,后来脱离教会办学。他是一个有产业的人,在多塞特郡有好几处房子和地产,每年收入约一千英镑。更可贵的是,伯德太太,这位有教养的女士从不用宗教偏见来培养孩子。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那个让人头痛的儿子也有上学的同伴了。”
金叔叔担心的是费用,如果伯德先生的学校收费要远远高于克利夫顿,他就无法作主。当他听说伯德先生那里的费用和克利夫顿学院差不多时,就准备把我们送到那儿去。于是我们一起去了克拉维登。在汤普森家待了半天,我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他和赫伯特同岁,懂的东西却要比我们多得多。
伯德先生为难地说,为了保证教学质量,他收的学生从不超过十四名,现在已经满员了。但最后他还是同意破例收下我们,让伯德太太为我们腾地方。金叔叔要我们好好用功,不许贪玩,他还会来克拉维登看我们的。走之前他向伯德先生预缴了第一季度的费用。
“每个男孩子在这里都会被当做我们家的成员对待。”伯德先生这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我们说的。
不久后我们收到了安娜的来信。她问我们在新学校生活怎样,想不想家,说我们走后,戴维森先生病了六个星期,戴太太也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她还说,她也要离开这个家了,或许等我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往瑞士了,金登干正在帮她联系那边的一所学校。
临近圣诞节,安娜又寄来一封信,邮戳上显示,信是从瑞士的一个避暑城市丰维寄来的。安娜说她上个月来到了这里,在皮尔小姐开办的一所学校里就读,学校里有十二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信写得很短,字迹潦草,显见她心情很糟。她说功课很重,英文要补习,还要学习法文和音乐。她说从来没有这么想念我们,让我们寄照片给她。我们没钱去拍照,赫伯特说他自己动手来画,他越画越不耐烦,觉得一点不像,所以我们从来没有给安娜寄过照片。
这年的圣诞节我们是在汤普森家过的。节前几天伯德先生就给我们放了假,于是我们接受汤普森的邀请去了他家,住了好些天。
下过几场雪,他家附近的山坡成了天然的滑雪场。我们坐在雪橇上从高处往下滑,巨大的落差让我们发出一阵阵尖叫。离开伦敦几个月来,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整个世界被雪覆盖,洁白,松软,尽性的玩耍使我们忘却了尘世间所有的烦恼。
我们在山上捡了一截被大雪压断的松树枝回去做圣诞树。还跟着他们一家,去镇上的教堂做弥撒。往年的这个日子,都是戴维森夫妇带我们去教堂的。现在我们三个像鸟儿一样飞走了,他们会伤心吗?黑暗中想着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上教堂,我的泪水像初春的河水一样汹涌而出。
以后每年的圣诞节,我们的床头再也不会有戴太太送给我们的裹在红袜子里的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