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胡熊洗完衣服后都和晓野兔子讨论老墨家庭妇女们的素质问题。她说您这不是性别歧视吗?他说我主动为萍水相逢的姑娘洗衣服,怎么可能歧视妇女。她就改口说他种族歧视。他说不可能,我很敬仰我的前任胡安,人家没上过大学但却知道怎么控制洗碗机。最后,晓野兔子的结论是胡熊歧视任何不会使用机器的人。她说他有机器崇拜症,典型症状就是想住在车里。她说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发配胡熊去洗衣服,因为他能找到乐趣。
也许是因为无法恢复的疲惫,以及对烈日的恐惧,除了洗衣服和买菜,二人在白天都没心情出门。胡熊偶尔去倒趟垃圾,一下楼就被热浪熏晕。他们有个信箱,胡熊知道没人会给自己写信,但还是会很负责地去看一眼。他们每个月会收到各自的银行账单。除此之外,信箱里三天两头都被各种各样的广告塞满。家家户户都一样。人们取信时转手就把广告扔进旁边的垃圾筒,但第二天邮递员依然会投放广告。胡熊会把广告都拿回家。它们和当初从加油站拿回来的免费小报一样,是宝贵的城市指南。
有我的信吗?每次胡熊拿一叠广告回家,晓野兔子都会问。
没有。也没我的信。
您在等谁的信吗?
没有。您呢?
没有。这年头,收到信是件浪漫的事。账单除外。
写信也算是奢侈了。
嗯。
假日的下午就在这种若有若无的等待中过去。到了黄昏,游泳池那边会传来孩子的欢笑和母亲的呵斥。晓野兔子会把百叶窗拧开些,正好可以看见游泳池里孩子扑腾着和他们的充气玩具搏斗。您喜欢孩子吗?晓野兔子问。喜欢。您呢?喜欢。但她说自己希望变成孩子,而不是有个孩子。
变成孩子是不可能的,有孩子只是时间问题。胡熊说。
想想就怕了。她指指那些家庭妇女。她们过于丰满的身躯从鲜艳的泳衣里鼓出来,漂在水里像那些鲜艳的充气玩具,她们站在池子深水区和浅水区之间窃窃私语,不时扯开嗓门斥责各自的孩子。都是听不懂的西班牙语,所以显得更加咋乎。
晓野兔子和胡熊都喜欢看夕阳中的孩子和他们巨大的玩具投在水底和池壁上的影子。只要有那么几个,整个池子就一片欢腾。
您会游泳吗?胡熊问。
会一点儿。您呢?
不会。不过我可以看您游。
算了吧。反正我也没游泳衣。另外医生也说过,我最好少做剧烈运动。
其实晓野兔子肯定是不会在那儿游泳的。她之所以只把百叶窗拧开一点,是因为对面公寓过道里总有一两个男人倚着栏杆,拿着啤酒或是打着电话,观赏游泳池里的人们。晓野兔子说看这些人的样子不像是要分享孩子们的欢乐,倒是在看别的什么。
您说的是胳膊大腿?
您也够直的。这就是您鼓励我游泳的原因啊。
不要误解男人。也许那边站着的是孩子的老爸。
也有道理。晓野兔子认真想想,点头说。
您肯定是个好爸爸。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胡熊听了这话暗自得意,便要请晓野兔子吃饭。她照例欣然首肯,只说想晚点再去,避开高峰,天也能凉快些。干惯了餐馆,真不知道夜晚怎么消遣。不过二人很乐意待在餐馆里--不再服务于人,而是享受服务。总之,在休息日的晚上,他们俩不是我请您就是您请我。
一个人吃饭多没劲啊。胡熊说。
是啊,而且没法多点几个菜。晓野兔子说。
起初晓野兔子会建议去上海餐馆,胡熊只好找各种理由婉言谢绝,但很快便看出她是在拿自己取乐。后来他们总先上车往中国城里开,一路看招牌,决定去哪家馆子。要是决定不了,就一直开下去,直到快出城区,到了差不多最后一家中餐馆时,便只好进去吃。那家粤菜馆就是这么被发掘出来的。好在味道并不坏,安迪和堂哥其实都提起过。豉椒龙虾自然是要点的--在古都吃到的龙虾毕竟只是虾头汤,自然要想像虾肉的味道。豉椒龙虾端来时剖成两半,两人分一盘是最好的。
每到一家餐馆,胡熊在菜单上看见西红柿炒鸡蛋,便会提醒晓野兔子。但她总说这个菜没有哪家做得好,还不如在家里做。
也许是入了餐饮业,对同行的态度就复杂起来。晓野兔子总抱怨添茶太慢。其实是她喝得太快,有时能连喝好几壶--这不能怪她,因为家里缺热水,而古都供应的都是日本的速泡绿茶--装在袋子里的绿色粉末,所以哪怕粤菜馆的茉莉香片是论斤称的便宜货,也很诱人。胡熊会到卫生间视察一圈, 经过厨房门口要张望几眼,回来抱怨前者废纸遍地洗手液没人添,后者碗筷堆积如山--但哪家餐馆晚上高峰刚过的时候不是这样?他们总给很高的小费。
晚饭时,胡熊总要点瓶啤酒。他很想喝第二瓶,但每瓶卖两块五实在是贵--自己要的还是最便宜的青岛。朝日、麒麟和札幌要三块五。若是当晚轮到晓野兔子买单,她便抬手叫人,说再给他来瓶啤酒吧。
谢谢。胡熊心里暗喜,虽然感觉那场面像是老妈给孩子买了块糖。
拉拢厨房师傅是我应该做的。晓野兔子说。再说我挣的是您的两倍啊。
饭后,二人会顺便到餐馆附近的超市转转,那里一块钱就能买到进口啤酒。胡熊会拎上一打啤酒回家继续喝。他总记得自己把啤酒扔进后座,和晓野兔子一起关上车门的两声沉闷撞击。城市夜色低垂,胡熊想沿这条笔直的大街开出城去,直到没有招牌,没有红绿灯,没有人烟的地方,找个山坡,喝着酒,远远看这片繁华。
方圆几百里都没有您想要的山坡。晓野兔子笑道。有的话也是一窝蚊子。我不去。
我去古都拿个垃圾袋给您套上,背您上山。
晓野兔子沉默片刻,似乎想要找出这话里破绽。突然她响亮地笑起来。套上我还看个什么劲儿?
朦胧些,看起来更美。胡熊没想到自己会对答如流。
晓野兔子想了想,似乎是在想像那朦胧,然后笑笑。改天吧。明天还要上班。
十一
胡熊自认为是个敬业的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堂哥没事就磨刀。胡熊没事就研究洗碗机。确切地说,是洗碗机系统。他是这系统的一个部件。
该系统最大的部件是不锈钢的洗碗池,像个大盆,上方用强力弹簧吊个莲蓬头,一捏把手便会喷水--用电动水泵推出来的高压水,冲劲和机关枪的后坐力有一比。若是开足了水而不抓紧莲蓬头,它定会脱手飞起来,借弹簧的力道,像条喝醉了的蟒蛇在空中疯狂扭摆,扫射半个厨房。这本是动物园给大象洗澡的家伙,如今用来洗碗。确切地说,用它冲掉盘碗上的食物残渣--这是洗碗的第一步,由胡熊手工完成。
日本料理贵,量小,收拾回来的碗碟里一般不剩什么。常见的只是芥末酱和泡姜。寿司米饭也许是正在减肥的顾客留下的。至于那些没动过的生鱼片,特别是太腥的三文鱼子和太辣的芥末腌飞鱼子,估计是新手点菜时进行了勇敢的尝试,以失败告终。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酱油。
将碗碟冲洗一遍后,胡熊把它们码上塑料架,推进洗碗机。这洗碗机是个不锈钢打造的大箱子,设计理念追求的是结构简单可靠耐用。箱顶箱底各装一根铝管,以电机带动旋转,铝管上钻一排小洞,喷出高速水流。若是把它放大十倍,肯定可以拿来洗车。和莲蓬头相比,水流射速更快,温度更高,而且加了漂白粉,所以每次洗完掀起箱门,都有一阵刺鼻的蒸汽涌出来,像是巨星登台,神仙降临。因为拉出的一架碗碟都是滚烫的,残留的水滴都干得很快。不需擦拭,晾一分钟即可端出去码在寿司吧台角落的架子上--不需擦拭这一条是最要紧的,既节省时间,又保证碗碟清洁无痕。
洗碗机用的碗架只有两个。忙起来,一个永远在洗碗机里头,另一个刚晾干一批碗又立刻装上另一批待洗。所以,该系统的处理能力是有瓶颈的。说得通俗一点,胡熊洗碗的最快速度是由洗碗机的速度决定的。如果他洗得太快,只会导致积压。在人机接轨的时代,人类只有认真考虑这类细节问题,才能提高工作效率,战胜机器。胡熊就是这么对晓野兔子说的。嗯嗯,又受教育了。她直点头。
领会这种精神并不需要理工科学历。那天胡熊仔细研究了胡安离开前指给他看的那个小装置,对这位前辈顿生景仰之心。其实就是两个螺丝,但却能调节电机转速和工作时间。只要用硬币拧两下,便能让这个人机系统的最大处理速度慢下来。
不过,胡熊认为胡安有一点没想明白:若将整个餐馆考虑为一个系统,洗碗的速度便不是厨房可以调控的了。在整个餐馆系统中,有很多因素制约食物的流量。比如,安迪片鱼的速度,堂哥出菜的速度。姑娘们上菜的速度,客人们进食的速度,胡熊使用莲蓬头冲洗的速度,然后便是这台机器的速度。胡熊明白,调慢这台机器的速度并不会减轻自己的工作量,因为他依然是惟一负责洗碗的人。而且,想像眼前堆着的碗越来越多,必定是个梦魇般的场面。日本料理食具繁杂,小碗小碟众多,在高峰期,一筐筐碗碟便当盒子紧跟着进来,系统经常以极限速度工作。有时胡熊忙得没工夫到厨房门外去搬,只好由安迪小跑着抬进来。
装脏碗的塑料筐只有两个,所以当安迪端进第二个的时候胡熊还没能把第一个腾空,他就只好动手把里头的碗一个个堆到胡熊面前的小山上,然后把筐底的汤汁倒进水池,抓过莲蓬头冲洗两遍,带到前面去准备装下一筐。安迪无暇分身时,只能由晓野兔子和圣子桑把筐拖进来。如果实在无筐可用,她们就只能端着碗碟一个个往后面送。若是发生这种情况,大堂里必然座无虚席,还有等位的,所以她们都来去匆匆。如果我是战士,她们就是火线送弹药的支前农妇。如果我是外科医生,她们就是从前线抬下伤员的女卫生员。胡熊看着面前的小山时,激动的心中总是充满这类想像。他知道这就是真真切切的美国,真真切切的生活。我们来到美国就应该洗碗。如果你没洗过碗你就没来过美国。胡熊满怀创业者的豪情,眼睛热泪盈眶,虽然他知道那是被热水冲散的芥末酱熏的。
当初我和我妈说我要来美国,她就问我是要洗碗?胡熊对晓野兔子说。都是电视连续剧害的。
可您如今不是在洗碗吗?
我觉得我是主动来演电视连续剧了。
和洗碗相比,厨房里还有诸多更痛苦的活儿必须手工完成。令人吐血的一项便是剥虾皮。把冻成大冰砖的虾放进水池用凉水冲刷解冻,然后拣着被冲散的虾剥皮。为美观,尾巴要保留,所以要小心--根据安迪的教导,尾巴即便掉了也要留着,裹面糊时做点手脚,下油锅时还能粘上。剥了皮,在虾背正中从头至尾划一刀,把泥线挑出来。堂哥管这叫虾肠。他说好多中国店都不做这一步,因为太费功夫,但日本餐馆讲究精细,而且划了这一刀后虾肉绽开,体型舒展,不仅美观,个头还会显得大些。备好的虾一条条拉长排在铝盘里,送进冰箱。为节省空间,虾们必须紧贴但又不能粘上。每个掉了的尾巴都必须找到它的主人。
剥虾皮时手经常冻僵,但必须保持灵活,既要降低废品率,又不能割破手。虾身上的某些部位很是坚锐,特别是尾巴上那根刺。两个大男人在水池边一站就是个把钟头,一言不发干这绣花的活儿,郁闷得很。堂哥不时会溜到后门外去抽根烟,让胡熊后悔当初跟他说自己不抽烟。堂哥开小差时他还得继续干,因为这就是他的活儿,必须在第一拨客人来干完,把水池腾出来。
剥虾皮时,大堂已经准备就绪,厨房也终于凉快下来,所以晓野兔子喜欢到厨房里看胡熊和堂哥干活。她不愿在大堂里像个丫环傻站着发呆,又不想和圣子桑一样在吧台边看书。
看什么看?你也想做?来嘛。堂哥斜了她一眼,捡条还带着冰碴的虾在她鼻子前晃晃。 她没理他,只歪头问胡熊:您打算研制剥虾皮的机器吗?
这个问题我确实在考虑。胡熊说。但由您这样的生物学家来解决要容易得多:培育一种没有皮的虾,不就完了?
胡熊的另一件苦差是准备寿司米饭。上工时看见巨大的饭锅在冒着蒸气,他就会翻白眼。掌握水量和火候都需要经验,所以总是安迪亲自动手。关火之后,胡熊要把滚烫的米饭盛进斗大的木盆,浇上米醋开始搅拌。搅拌的目的是把米饭打碎,迅速降温,在米醋的帮助下离解为若即若离的颗粒。既要保持粘性,又不能结块,才是合格的寿司米饭。胡熊必须不停搅拌半个小时。这活儿没人帮忙,而且事关未来几天内所有寿司的质量,一点懒都偷不得。所以在那半小时里,胡熊完全是台机器。大木盆只能勉强搁在桌子上,齐胸高,搅拌用的木勺短而且小,半个小时足以把人累抽筋。有次胡熊自作主张要拿把顺手的大铁铲去拌,被安迪及时喝止--偶买糕!铁的不行!有油!
这项劳动光是看都能看烦了,所以堂哥经常到后门抽烟,或去停车场观赏他的新车。晓野兔子倒是很乐意到厨房来看胡熊搅拌。他如机器般忠诚地运转着,让她觉得很有趣。
这种机器就很容易设计。胡熊说。就是那种水泥搅拌机,把所有部件改成木头的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