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野兔子说她从一位同事,也就是堂哥的女友那儿听说安迪盘下古都,正招兵买马。她当时刚放暑假,打算转全职,又听说在日本餐馆打工会轻松些,干净些,挣钱也会多,便给安迪打电话自荐。安迪当时还没接管古都,电话里约见的地方不在餐馆而是中国城某银行门外,晓野兔子有些迷惑;见面后发现安迪是个急性子的年轻人,说起话来全无老板架子,便很诧异。当时最令她生疑的,是安迪竟然推着辆自行车。后来她每次提起这事就笑,说当时觉得自己可能要被卖掉了,而且是被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拉走的。
晓野兔子自己开一辆古老的大众兔子,天蓝色的车身也许曾经更蓝,但在二十年风雨后已经褪掉了颜色。我的车也褪色了。胡熊说。我在想是不是要重新喷漆。
要不您拿这个去涂涂?晓野兔子掏出她常用的红色圆珠笔。
呃?胡熊扬起眉毛,随即笑了。要是现在还有小时候用的红蓝双色圆珠笔就好了……
要蓝色?圣子桑那只水笔不就是蓝色的吗?不过那是人家老公年轻时送给她,估计不会借给您乱写乱画。
那么多年了还能用?
是啊,爱情的力量。就是蓝墨水不好买了。对,您喜欢红色?
红色不错啊。蓝色也挺好。其实我最喜欢紫色,只是没见过街上有紫色的车。
紫色,不就是红和蓝的混合吗?
对,您的嘴唇有点儿紫,是因为心脏的问题吗?胡熊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诡秘的内心世界被暴露了,也许还有午休时偷看晓野兔子的嚣张行径。呃,我听说是有关系的。是动脉血和静脉血的问题吧?您刚才说红色和蓝色的混合,我就想起来了。
晓野兔子警觉地看了胡熊一眼,下意识舔舔自己的嘴唇。哦,您都知道了,那我也没必要解释啦。
您的车长得真是方头方脑。胡熊岔开话题。咱们的车是一个年代的,都追求简洁。您看如今的设计线条都特复杂,而且都圆滚滚的。
现在流行大胖子,您看吃快餐的那些人。晓野兔子笑道。她说她喜欢兔子圆形的车灯,像两个大眼睛,那个大众商标就像鼻子。
那您肯定不喜欢我的车了。我的车总闭着眼,睁开了也是方形的大眼睛。胡熊说。
有大眼睛的车都是好车。何况您的眼睛还能闭上。晓野兔子笑道。这是我知道的惟一用鸟命名的车。肯定比兔子跑得快。
可不是,我是学空气动力学的,一看车的形状就知道。
空气动力学是什么?
就是研究物体在空气中运动而受力的科学。比如,我的火鸟看起来就比堂哥的车跑得快,因为截面小,风阻小。再比如,您的兔子肯定比我的火鸟脏得快,因为兔子没尾巴,后面有涡流,尘土容易停留,而火鸟有尾巴,空气流动顺畅,尘土都被吹跑了。这也是为什么兔子后窗上有雨刷而火鸟没有的原因。
嗯,受教育了。晓野兔子直点头。
晓野兔子的车也是她名字的由来--圣子桑给她取名叫晓子,但胡熊觉得绕口,便管她叫晓野兔子。两个字变成四个就不绕口了?她问。
有门学问叫诗,研究的就是这个。胡熊说。这门学问我就不懂了。
胡熊和晓野兔子每周只有一个休息日。对于每天工作十三小时的人来说,它是天堂。对胡熊来说,它是天堂的二楼。
胡熊住的客厅空空荡荡,只有雪白的四壁和天花板,休息日里,他喜欢看烈日从朝南的大窗晒进来,把厅里映得明亮无比。晓野兔子说胡熊整天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干活,需要晒晒太阳,不然会缺钙,会被垃圾桶压垮。胡熊认为她说的有理,便常坐在窗边的地毯上晒太阳。他总把空调开得很大,在凉风和烈日的包围中,感觉很奇妙。这也许是长期在餐馆厨房里对空调望梅止渴导致的后遗症,胡熊控制着公寓里惟一的机器,感受着什么是舒适。这便是休息的意义。他发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真正开始了解身体的需要。当书呆子已经太久了。
休息日的午饭只是两个西红柿一条黄瓜。晓野兔子中午去买菜,总是只买回这些。她说她习惯了在休息日只吃些新鲜瓜果。她说咱们需要蔬菜。她说她曾想做西红柿炒鸡蛋,但一盒鸡蛋有十个,一周休息一天根本吃不完,而且家里连锅都没有。胡熊说这样挺好,他从来也不想在休息日做饭,因为他一周有六天都在做饭。
西红柿和黄瓜盛在窗台上的白瓷盘里,在阳光照耀下是美丽的静物画,胡熊觉得蔬菜从来没有那么动人过。我突然很想当画家。他对晓野兔子说。
那就当呗。您以前没画过画?
机械制图算吗?
晓野兔子笑了。那就从静物开始吧。画完再吃。
胡熊偶尔会点一支烟。晓野兔子曾给他半包烟,说是客人丢下的。她知道他没有烟瘾也不会上瘾。这样挺好。她就是这样夸他的。她还说我给您不是让您完成任务,抽烟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胡熊经常抽出一支烟点燃,架在窗边看它慢慢自焚。阳光下的烟是青色的,先是亭亭玉立的一柱,随即化为长袖善舞。
这也很美啊!晓野兔子说。要不您也一起画下来?
这个我整天画。当然是用电脑画。计算机模拟,或者做实验,比如说把飞机放在水槽里,在流动的水里注射一点燃料,就能看见这种画面,只不过是转着漩涡的。胡熊双手在空中比画着。对,您要是注意大烟囱也会看见类似的现象。您注意到了吗?下面很稳定的那一段是层流,上面乱的是湍流。这是因为烟的速度加快,空气的粘性被惯性克服,不再有抑制扰动的作用,所以就全乱了。
又受教育了。哎,您比画的样子很像安迪啊。
胡熊和晓野兔子每周一休息,是他工作几周后安迪做的调整。圣子桑和堂哥周日休息,在周一单干--那天客最少,这么安排,圣子桑当天小费收入能保证,堂哥在厨房单干也忙得过来。另外,安迪想必也考虑到表兄妹俩同车上下班,拆散了不方便。
胡熊当然欢迎这安排,但还是希望有个独处的空间。很不幸,他住客厅她住卧室--她即便不出门也有各种理由往客厅跑,比如洗个西红柿或者沏杯茶,而他进卧室只能由一个理由,那就是用卫生间。她一天吃三个西红柿喝七八杯茶不算怪,但他如果去那么多次卫生间就很可疑。卧室门只能从里面锁上,但这不重要,因为她在休息日总是把门半敞着,说她的房间朝北,又冷又暗,想从客厅借点光亮和暖气儿。
而且您又要开空调!她说。
那……咱们换房间好吗?他说。
不换!看来我只好钻被窝了。
这不是夏天吗?好吧,开着门,帮助空气对流。
胡熊曾想建议晓野兔子进客厅前先敲门,因为那门毕竟也是他的门,而且他每次进卧室前也敲门,即便那门开着。但他觉得这种建议不够男子汉大丈夫,于是只好听任她不敲门就进客厅。虽然胡熊没什么隐私,也没有裸睡的习惯--换句话说,他肯定穿着某种式样的裤子--问题是他在假日里希望享受自由和凉爽,衣服也需要洗或是已经进了洗衣房,所以常常赤裸上身。刚开始的时候这让他觉得很尴尬,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会令她尴尬,但后来发现她根本就没觉得尴尬,所以他就没必要尴尬。他慌里慌张找件T恤套上时,她会说:没关系,体力劳动者这样挺好。
后来,晓野兔子总是歪在门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胡熊。起初他不确定她注视的是他还是窗台上的黄瓜西红柿。但后来他发现那些东西都已经下肚,她还是看着这边。她说这边阳光真好,您都快成半透明的了。胡熊放下百叶窗,她说您像一匹斑马。
胡熊感到尴尬的另一个原因,是每次晓野兔子出现时他都在发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暴露思想比暴露身体更危险,她出现时他感觉就像明星走光或是被捉奸在床。
又发呆呢?晓野兔子远远倚在卧室门边笑道。
哦,我是书呆子,发呆是我应该做的。胡熊转头望着她,虽然有些脸热,但还是保持镇静。
您刚才脸上的微笑很神秘啊。有啥开心事也跟咱说说?她盘着手款款走来。
想起初恋了。胡熊也不明白自己会脱口而出。
看着黄瓜和西红柿,就能想起初恋?
是啊,很鲜嫩,很多汁。就想起来了。
晓野兔子笑了。第一次听您,一位工程师,用这些词。不过,这黄瓜和西红柿都不够甜啊。
不够甜,才是初恋。
晓野兔子笑弯了腰。胡熊看着她,不由得也笑了。过了好久她才平定呼吸,说:那么我猜您的初恋是单相思?所以不甜?
嗯,对,因为没时间谈恋爱。我是书呆子。
好吧,我赶紧去找本书看!既不是书呆子又不谈恋爱,没法交代啊。晓野兔子笑着躲进卧室。
休息日午后,晓野兔子常问胡熊有什么打算。头一次问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说,您问的是未来?她就笑,说她问的是今天。然后她后来每次都问您有什么打算,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胡熊想起自己发呆时其实正是在想这个问题。只不过她问的是今天,而他想的是未来,被这么一问,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并没有什么打算,就照实说没打算。其实他想说您要做什么我都乐意参加--这也是为什么他既不看书也不睡觉的原因。他等待着未来变成现在。
晓野兔子提过想看看海,但需要开两个钟头的车,她说她还没那么强烈的激情。公寓附近没什么好玩的去处。胡熊窗下的大街永远车水马龙。晓野兔子窗下有个游泳池,在正午的阳光里很耀眼。隔池相望是另一排公寓,常有小孩子在那里又叫又闹,阳台上偶尔还有个把无所事事的那男人在那里端着啤酒东张西望,或是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所以她的百叶窗总掩着,胡熊偶尔往卧室门里张望,只看见一片幽暗。
晓野兔子虽在古都手脚勤快,到了休息日,脑后精神的小刷子一解,懒惰的本性便暴露出来。比如,每次洗衣服都是胡熊跑腿。她还要求把二人的衣服分开洗。这一点胡熊可以理解,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且咱俩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她说。而且你的衣服上都是大油点。她说。不过可以一起烘干,省一块两毛五。因为洗衣服的硬币都是她给的,自然不能说她吝啬。她每次给他三块两毛五,正好可以洗两锅,烘干一锅。他喜欢用锅这个量词,她说这是当二厨的后遗症。
不准偷看。晓野兔子递给胡熊一个口上带拉索的黑布袋。他到了洗衣房,找个空洗衣机,揭开盖子倒进洗衣液松开拉索闭上眼把所有内容抖进机器里--他是个诚实的人。回屋待四十分钟,再跑一趟,将衣服从两台洗衣机会师到一台烘干机里,投进剩下的一块两毛五,过一小时再取。钱是她出的,但我既然跑了腿,也就不算占便宜。胡熊总能找到让自己心平气和的理由。
胡熊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在退步,休息日更是心猿意马。洗衣机房里有好几排洗衣机,他常忘了自己用的是哪两个。这世界有太多的人穿蓝牛仔裤和白T恤,特别是住在这个公寓的体力劳动者们。洗好的衣服拧成麻花盘在机器里难以辨认,胡熊只能揪出一两件来看看。来来往往的大姐大妈们对他的搜寻熟视无睹,因为她们也常这么干。按理说这些全职家庭妇女不会在家务上健忘,只不过她们是大家庭,一次要洗好几锅,每锅也不挨着,所以找不到需要到处翻翻也完全可以理解。她们大多是老墨,几乎不会说英语,看见一个生猛小伙在没头没脑地搜寻时,总是露出同情的微笑。
晓野兔子的衣服要容易辨认一些--虽然胡熊对女性内衣毫无辨识力,她的白衬衣和黑裤子还算醒目。公寓里没什么女人穿这些东西。他很快就找到了窍门--大姐大妈们总是在一锅里塞满衣服,而胡熊只占半锅,晓野兔子只占四分之一锅。问题总发生在烘干机上--这烘干机的设计有个致命缺点,全美国人民都知道,那就是如果在运行中拉开了门,它就会停转,关上门后要再按一下重启按钮才会恢复运转。若是忘记了,它就不再转,衣服就不能继续烘干,但弱智的投币记时器还在运转。这就意味着,如果有人动了胡熊的烘干机又忘记按重启按钮,那么时间到了,衣服很可能还是湿的,他只好去向晓野兔子要一块两毛五重头再来。
这类事件发生两次之后,胡熊决定揣包烟到去洗衣房门口观察。果然逮着比他记性还不好的大姐把一排烘干机挨个开门看了个遍,偶尔还要翻两下,摸一把。胡熊赶紧把半截烟往门口的沙盘里一插冲过去教她按那个按纽。我知道我知道,她用蹩脚的英语说。呵呵。她紧接着说。她这一呵呵,胡熊没了脾气。后来他决定干脆站在自己那台烘干机前面拿份小报看看,每当有探头探脑的主妇出现,他就放下报纸,凝视正前方那些转动的衣服,这样,她们就会跳过这台烘干机。小窗里翻滚的衣服,有时会闪现胸罩或内衣,也算赏心悦目。
回到公寓,胡熊简短控诉烘干机愚蠢的设计之后,如实报告说烘干后往外掏衣服时还是会看见并且触摸部分女性用品,她不准偷看的方针难以贯彻。那就当是新买的好了。晓野兔子说。她的意思是,衣服在没洗前是她的,洗完后就不是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