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日后,高烧不退,头晕恶心,呼吸窘迫,间隔性吸氧,——
张陆蕴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无所事事的日子没有变换地交替,只有眼前时不时地白花一片和四肢躯体日益见增的无力感在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耳边的话筒中传来“哒哒”两声敲击屏幕的声音,是李颖若在呼唤他。
「第二题你解错了。」
啊,对,他在和若若看题——
“嗯?”错了吗?张陆蕴点开她发来的题目努力集中注意力,然而眼前冒着白星和像是灌了铅的脑袋实在让他力不从心,完全无法清楚地去思考,只好卖惨:
「完了若若……你说脑子要是给烧坏了该怎么办?[委屈脸]」
“——”李颖若缓缓闭上了眼,紧握住了手中的笔,平静地、宛若平常一般回道:
「人傻不要怪病毒。」
“哪有……”张陆蕴眯着眼,透过苍白的脸色和缓地笑着,
「哎,傻就傻点吧,反正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嫌弃……」
“——”李颖若有些玩笑地发出了“ho”的气声,
「你终于承认了。截图存档了,病好后可不许抵赖。」
“呵……”张陆蕴也从喉间发出了轻笑,轻快却磁性地声音在李颖若耳边回荡,仿佛他就在她的身边,“……病好后,再决胜负,小傻瓜。”他说。
李颖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很早以前,张陆蕴一直比她坚强,比她勇敢,在这一点上,她不如他,所以帮不了他。她唯一能为他做地就是陪着他,以两人之力,为彼此努力地粉饰太平。
然而,就这一句,只是这一句,李颖若堆积多日的忧虑,伴着早已汹涌的思念似洪水决堤,一个不注意便让它涌上了心头泛滥成灾。
「好,」她抹了抹鼻子,「等你。」
“嗯。”张陆蕴的声音有着因病消磨出来地虚弱,可是语调里却依旧存着他独一无二的乐观与魔力,仿佛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面对什么危险,他都不为所动,波澜不惊,一笑而过。
所以她很好奇地问了,「张陆蕴,你后悔过吗?」
“嗯?”他不解,反复难退的高烧终是让他做不到像以前那样才思敏捷了,对于跳跃度过高的话题反应还是慢了一拍。
「留在国内没早些回来上课,你后悔吗?」她解释,重问。
哦,是这个啊!
“没,”张陆蕴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坚定地,也有几分任性地。确实,是他不应该久留,但他信命,如果命中注定要磨炼他,那怎么都是躲不过去的,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偏偏在他们将要毕业、步入社会的这一年,年节离他们假期结束那么接近,然后偏偏也在这一年,爆发了大规模的疫情。世事无常,总是能出人意料,说的就是眼下这情形吧。
「假期结束没有回去上课,是有些贪心了,」张陆蕴写道,「可是只翘两周课就可以在家过完年,这个诱惑太大了啊。等到年节末,还可以去祭拜父亲,了了挂了这么久的心愿,在时间上顺利得像老天安排好的一样……」
虽然,最终还是没能完成约定。其实说起来,那只能算是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和他随口聊起的事了。那时父亲和他说,等他毕业的时候,他们爷俩找个酒吧好好喝两杯,谁知也是生死无常,转眼人就不在了。一晃这么些年,他一直在国外读书,甚至连在父亲去世的日子回去好好祭拜祭拜他的机会都没有,而如今他真的要毕业了,父亲的日子也刚好在过年尾,所以就想着怎么也要拖两周再回学校,然后备上壶好酒,到父亲墓前和他喝两杯,也算是圆个心愿吧。结果,还没等到日子他就出事了。
「……所以说啊,做个好学生,别逃课才是真理啊。」张陆蕴感慨。
然而,消息发出去还能没等来回复,张陆蕴突然一阵胸闷气短,他无声地大口努力吸气,第一时间按了静麦,希望能不让李颖若察觉出异样。
可是,李颖若虽不能出声,但是耳朵不傻,远距离通话本身沙沙作响的杂音突然消失不见,她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只是不敢去猜。
在空白的时间里,李颖若很努力地在捕捉着张陆蕴的任何动静,安静得仿佛她才是静了麦,然而在她感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电话的另一头是一片寂静。李颖若知道,张陆蕴一定很痛苦,这份痛苦传到了她这里又多了一层无力和悲哀,因为她既无法舒缓他的痛苦,也唤不来医务人员,亦甚至连开口出声安慰都做不到,她所能能做的最好的事情竟就只有默默的等着。
她知道陆蕴要强,不愿让她看见他的狼狈,也很在意她的感受,不愿让她在他痛苦的时候承受无力的煎熬,那她就不要惹他分心,乖乖的耐心的等他就好。
“……咳。”那一头,细微的吵杂声和呼吸声再次响起,李颖若的眼眶在不知不觉中湿润,模糊了视线。
“……若若?”虚弱有些涣散的声音萦绕李颖若耳边,即使带着轻微低喘的气声,张陆蕴音色中挥之不去的从容自若总是能轻易的带给人信心和力量。
「题做完了吗?」他发信息问,仿佛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在头痛混乱中已经接不起之前的话题。
「没。」她不点破,乖巧地接话。
「没几天就考试了,快去做吧。」他催促道。
「好。」她应。
应是应了,但一时间谁都没有挂断,只是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莫名的安宁。
可有聚终有散,即使牵挂,但总是要前行,她的生活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在等着她,所以,
“若若,”他说,“我爱你。”而不等她回应,张陆蕴强撑着气说完了最后这句便掐断了链接。
另一头,李颖若痴傻地握着耳机,泪水没过脸颊。她一点点将头埋进了臂弯里,一时间哽咽不已,泪如雨下。
在张陆蕴面前,她不可以让自己比他先崩溃,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请允许她放肆一会儿吧。
挂了电话,张陆蕴眉眼中荡漾着缓缓地愉悦,可这份心情在提不起气感到缺氧的压力下,蔓延到嘴角时泛起了苦涩。
“哎,小伙子。”张陆蕴隔壁床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大爷,比他晚到几天,但病情发展却比他一开始发展得快了不少,可是大爷心态也很好,每天一手握着把蒲扇,一手拿着手机跟老友们搓着线上麻将,仿佛要将日子过成单纯在家抗疫情一般悠哉。
大爷刚赢了一局,乐呵呵地一手抱着手机准备开下一盘,一手拿着蒲扇轻摇,顽皮地冲他好奇地问,“小伙子,和女朋友打电话啊?”
张陆蕴温和地咧嘴笑了,抬眸看向大爷回应,“嗯。”
“啧啧,年轻人的春天啊,”大爷夸张给他挤眉弄眼,结果回头发现手中牌局开了,连忙将拿着手机对近了研究自己的牌,一边还在说,“看你们天天打电话这腻歪劲儿,热恋期吧?想当年我跟我老伴儿刚谈恋爱的那段时间啊,也是这么黏黏糊糊如胶似漆的,那恋爱谈的叫一个轰轰烈烈,气势浩大……”
张陆蕴安静地听着大爷唠叨,无声地笑眯了眼,热恋期?都快七年了,早就老夫老妻了,不过是形影相随的那种。
“……每次看你们一聊就能聊很久,真好。不像你大爷我,哎,当年是个话少的,老伴成天说我闷,结果等到现在老了,开始嘴碎念叨了,想听的人却不在了……”
张陆蕴见大爷脸上露出的是怀念和记挂,应是早已从悲痛中走出来,并不需要安慰的样子,于是抿嘴冲大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两天听你说的少了,哎,这病真折腾人,不过还好你女朋友能说,虽然你不怎么说话了,但是你们电话还是挂了一个多小时,啧啧,真是……诶?我碰!”大爷声情并茂地碰了老友一张等了很久的牌,然后美滋滋地侧靠在了床边,开始认真地盘算自己的手牌。
后面大爷还说了些什么,张陆蕴没有听清,他侧躺在床上,一阵眩晕使得眼皮逐渐沉重,而内心是满满当当的,所以即使当光消失在眼前的时候,他的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
是啊,他的女朋友特别能说,只不过除了亲人之外,只说给他一个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