芨芨向暮云长老请了一天假，理由是想去洛林给姐姐买礼物。暮云长老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知道他与小蝶感情深厚，放他去了。
芨芨很少去洛林，那里的交易对象并非圣城内的人，而是幻境四方的商贾。洛林的商品琳琅满目，有医族的药材，工族的丝织品、铁器、陶器、木材家具，精灵族的种子、鲜花、水果、玉石。总而言之，洛林就是圣城对外开放的窗口。医族与工族只输出货物，精灵族则兼当了经营管理者，每一年分一次红。
那条未修的辅路几年下来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来踩去，已经被压成了一条黑色的土路。只是圣城城北的天气温暖湿润，一年有三个月的时间都在下雨，雨天时那土路混着雨水，变成泥泞小道，就寸步难行了。
好在今天是个大晴天，圣城万里无云。
芨芨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街道两旁都是整齐划一排列的商铺，大多店铺是做一些大宗商品的买卖，而贩卖特殊商品的铺子也不少，这里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芨芨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称心如意的礼物，忽然迷茫了起来，不觉放慢了脚步。
小蝶跟着万寿老祖派来的侍女进入了他的住处，曾经她也是做过这份差事的。除了人族以外，各族都无尊卑之分，家中有不能自理的，大多由亲人晚辈服侍。而英灵举目无亲，虎面兵团只行保护之责。故而各族都会挑选一些合适的少年少女通过抽签的方式轮流侍奉英灵。
侍奉万寿老祖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相处的许多细节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就连他的模样在记忆里也变得十分模糊了。只还记得他长长的花白胡须垂到胸前，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强健，丝毫不像一个暮年的老者，但是常常神思恍惚，愁容满面。有的时候正看着医书，却好久都没翻一页，小蝶就知道他又是在想别的去了。
“你进来吧。”内堂里忽然穿出来一个苍老有劲的声音。一听还是这么熟悉。
“夫子。”小蝶向他弯腰作揖，心里疑惑夫子找她所谓何事。
“老夫想问你一个问题。”他此时放下医书，他离世千年之间医族之术已经突飞猛进，如今他正在学习后人的医术。
“你，两年未见，你……”他目光落在小蝶身上，一眼便看出她不久将与世长辞了。他眼中尽是惋惜悲叹之情。
“我知瞒不住夫子，可是请夫子不要告诉别人。”
“你过来坐下，我替你再诊诊。”小蝶落座在他身侧，他伸出一只干瘪苍老的手搭在小蝶的腕上，拧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一般。
“最多三个月。”这超出了小蝶的预料，她本觉得自己活不过一个月了。
“不知夫子想问我什么？”小蝶看他的表情低沉，默不作声，轻轻转移话题。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目光注视着前方，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在好多好多年前，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还在世的时候，我记得是十八岁，离开了家，云游四方，走遍山川，想写一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药草专著，这耗费了我整整三十二年的心血，多少次死里逃生我都记不清了。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成《药理》一书，此书一出，立刻被我族捧为圣经。族人推举我做长老，被我推脱了，我知道我不是这块料子，我只想尽心研究医术。后来我回了家，我的双亲都已经死了，没有儿子给他们送葬，可能他们都不记得我的模样了，或者早忘了还有我这个儿子。”他说到这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眼中还似乎闪烁着泪光。
“我钻研医术，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可是我连自己的父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后来我娶了一个妻子，相守了三十年，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这三十年里我也一直在潜心研医，没有多少时间关心她们两个。我的妻子八十二岁时寿终正寝了，死前她指着我问，怎么你一点没老呢？我的儿子带着他的儿女也来了，我看着我的孙子孙女，却并不亲切，我甚至不觉得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不认识他们。我走了，找了一处清净地方继续钻研医术。后来，我的孙子孙女带着曾孙子告诉我的儿子死了，是老死的，而他们也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后来他们也老死了。有一次，一个小孩子闯到我的地盘上，打翻了我的药罐子，我狠狠打了他一顿，他哭着叫我祖宗，我说现在的小孩子居然如此没有气节，挨了几下打就跪着叫别人祖宗，后来才知道他竟真是我的五代孙。可是，我觉得他们跟我没有丝毫关系呀。”
“我听别人说才知道我那时候已经活了两百岁了，我族的不知道多少代长老问我长生不老之术。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方法炼出来的。我给很多人试过药，可是他们该病的还是病，该死的还是死。他们怀疑我自己把长生不老药独吞了，我真是百口莫辩呐。只能一个人逃到别处去了。那些追杀我的人，我看到他们的脸，一个也不认识，我那一代的都已经死绝了。我想，我一定要炼出长生不老药，让他们也尝尝这种痛苦的滋味。”
“我活了整整三百二十年，坐化在了一个山洞里，没有一个人为我送终，我想我的双亲走的时候大概也是如此孤独寂寞吧。如今医族里也应该有我的后代，或许现在这个侍奉我的女娃娃就是的，或者禾农，暮云，他们都有可能是我的后代。可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见了我，都只能叫一声夫子。”
夫子此时低着头，思绪飘到了从前，好久，他才沙哑着声音说：“我的父母，妻子，儿子的名字，我都不记得了。不，不止他们，死掉的，我都忘了……”
“学族的镇族之宝史河之书上记载了自有族以来的所有事情。他们的名字一定都记在上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明白我的，可是你现在说的，是不懂我的。我问你，你知道活了整整三百二十年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沧海桑田，人物皆非。夫子很孤独吧。”
“是的，就是的了，活得太久所以都忘了，但我知道我爱的人都死了，如果有个人能把世间所有的疾苦感受一遍，他一定会说，长生不老原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过还好，我终于是死了，可是现在我又活了，活了？怎么就活了？怎么就我一个人活了？”
“夫子，百族需要您。”
“你走吧。”他干笑了两声说道。小蝶还欲再说，他又再重复了一遍，他听不下去了。小蝶明白夫子想一个人静静，犹豫了一会儿就退下了。
“我怜世之疾苦，三十二载作《药理》。而爱我之父母，妻儿皆亡，后代无一人能识。世不怜我，因未成之长生药相逼迫，独坐洞中老死。”他看着外面的天空，喃喃自语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