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广禄结婚前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它陪伴着梁广禄度了过接下来数年的时光。
梁广禄骑着它上下班,在宿舍、岳父岳母家和单位工地之间穿梭;骑着它接送怀孕的赵灵芝上班、下班,去卫生所检查;骑着它给刚出生的小女儿买玩具,到供销社给坐月子的赵灵芝买老母鸡炖汤补身子;骑着它带着怀里抱着女儿的赵灵芝回娘家。
梁广禄骑着这辆自行车走过一季又一季的春秋冬夏,也走过了而立之年,走进了为人夫为人父的人生岁月,也从初为人夫的喜悦、初当人父的欣喜,走进了生活的平淡琐碎,走进了工作的疲沓无趣,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如同这辆陪伴了自己数年时光的自行车,从锃明瓦亮逐渐变成了锈迹斑斑。
转眼又来到了秋天,梁广禄的女儿小花已经四岁了,正是调皮的时候,一会看不住就会把衣服弄脏,赵灵芝生完孩子为了不丢掉纺织厂临时工的工作,就和梁广禄搬回娘家住,把孩子丢给了爹妈,灵芝的哥哥赵天宝两口子也都是临时工,厂里不分宿舍,好在老赵两口子有个老房子勉强够住,老赵两口子带着孙子和外孙女,也乐得个热闹。
这天梁广禄休息,赵灵芝厂子没什么活儿也在家休息,赵天宝两口子不在家,赵灵芝和她娘在厨房里和面准备午饭,赵天宝的儿子石头和小花在院子里跑着玩,小花不知怎的绊倒在地哭了起来,石头愣愣的在旁边看,赵灵芝手上沾满了面跑出来扶起小花。
“小花,没事没事,哪磕着你了,我打它。”赵灵芝说着用沾满面的手拍打着小花身上的泥土问。
“那儿,那儿……”小花哭着用手指向地上的那个坑洼地儿。
赵灵芝用手做出很用力的样子拍打着坑洼地面,嘴里说着“叫你绊小花叫你绊小花。”
很快小花不哭了,赵灵芝对石头说:“石头,看着你妹妹,别让她再摔着了啊。”
赵灵芝说完拍了拍手上的面和土,转身回厨房继续和面去了。
在一旁陪着老赵下象棋的梁广禄看见赵灵芝手都不洗就去继续和面,皱着眉头张了几下嘴,意识到岳父老赵坐在旁边,忍住没说话。
老赵看出了梁广禄的心思,把烟袋从嘴里移开,扭头冲着厨房说:“灵芝,你拍完土把手洗洗。”
“哎,都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看,我爸还讲究上了。”赵灵芝和她娘打趣道。
“叫你洗手你就洗,要讲卫生不懂么?”老赵加重了语气说。
“洗,这就洗。”赵灵芝把手里的面团放下,草草了洗了洗手,继续忙去了。
梁广禄心不在焉的下着棋,忽然放在条几上的收音机播放的一条广播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现在播报一条重要新闻,国务院、教育部决定,今年恢复举行高等教育招生考试,考试时间为12月26日……”广播里女播音员的声音尖利而又铿锵。
这条迅速在全国引起沸腾的爆炸性新闻,在梁广禄当时听来虽然能感觉到这是一件大事,而至于这件大事跟自己的距离是远是近、跟自己又有多大关系,却是十分的茫然。
“将军!”正在梁广禄陷入失神之际,老赵随便拿起一个红炮啪一下拍在了黑将上。
“爸,不对吧,您这炮从哪来的啊,不对不对……”梁广禄诧异的问道,梁广禄听广播的注意力成功的被老赵吸引到了棋盘上。
“输了就要服输,大老爷们不许悔棋啊。”老赵说道。
“不是啊,爸,您这炮怎么一下就杀过来了呢?”梁广禄质疑的说。
“不下了,不下了,听会儿戏。”老赵已经起身拿起了收音机,迅速调换了电台,收音机里传出来沙家浜的京剧唱腔。
“爸,还是京戏比山西道情好听,这京戏啊,讲究唱念做打,看着有派头,听着有滋味儿……”梁广禄多年没听到京戏了,忽然来了兴致给老赵讲解起来。
“就京戏好听?山西道情咋了?不听了,饭做好了没,饿死我了都。”老赵本来听得还挺美,一听梁广禄的话,生气的关掉收音机。
“饭好了,爸,你这是咋了,刚不还好好的么?”赵灵芝端着两碗刀削面出来,梁广禄迅速把象棋三下两下丢进纸盒子里,把桌子腾出来。
“谁知道啊,小花、石头,来吃饭了,别玩了。”梁广禄嘟囔着,说完叫小花和石头过来吃饭。
几口人围坐在桌子旁吃饭,噼里噗噜的吃面声音此起彼伏,梁广禄看着老赵啃一口大蒜吃一口面吃的香的狠,伸手也拿起一瓣蒜咬了一口,吸溜一口面吃了起来。
这天早上,梁广禄骑着车子到工地上班,刚进工地门口碰上了陆鹏。
“陆鹏,上班了。我突然想起个事儿,还得你帮忙。”梁广禄拉着陆鹏到一旁人少的地方说话。
“什么事啊,搞得这么神秘?”陆鹏问。
“你能不能帮我找找高中的课本?”梁广禄小声说。
“找高中课本干啥,咱这盖房子用不了啥技术。”陆鹏笑着答道。
“你听广播里说没,今年恢复高考,12月份都考试了,我想,我想试试。”梁广禄的语气中带着不自信和闪躲。
“听说了,我都忘了你是知青,你真想考?”陆鹏问。
对于已经结婚有孩子的梁广禄来说,一旦考上大学,对梁广禄是好事,可对他的家庭就未必是好事,一个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升官发财的好前途,怎么会跟一个纺纱厂的临时工踏踏实实的过日子。陆鹏心中隐隐的担忧。
“嗨,就碰碰运气,这事你得帮我。”梁广禄说。
“中吧,我给你问问。”陆鹏若有所思的答应着。
“要给我保密啊。”梁广禄叮嘱道。
“我懂,不让嫂子知道,放心吧,我先忙去了。”陆鹏说完走了。
“师傅,这么早过来了。”梁广禄的徒弟小刘看到梁广禄打招呼。现在梁广禄也开始带徒弟了,毕竟干了几年已经成了老手。
“啊,小刘啊,走,干活吧。”梁广禄挺了挺腰杆,往工地走去。
两天后的早上,陆鹏还真找到了几本高中的书,他用一个破军用挎包装着,带到了工地上。
梁广禄骑着自行车刚到工地门口,陆鹏把他叫到一边,把挎包递给了他。
“找到了?啊,是不是找到了?”梁广禄兴奋的接过挎包,急不可待的打开,里面果然是两本高中课本。
“这两本书找的还真费劲,这书你可爱惜点,现在这书可金贵了,都在找,用完了得赶紧还给人家。”陆鹏叮嘱道。
“我知道这书金贵,肯定不少人都在找呢,哎呀,这哪是几本书啊,这是回北京的希望啊。”梁广禄感慨的说,脸上满是渴望和欣喜。
“广禄,你,你要是真考上了,你就回北京了?”陆鹏试探的问,此时陆鹏心里的担忧更重了。
“试试呗,能不能考上谁知道,至少是个盼头儿。”梁广禄略带感慨的说。
“这考大学,按说是好事啊。”陆鹏欲言又止,只说了半句话,还有那半句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
“当然是好事,谢谢啊,改天请你喝酒,等我信儿。”梁广禄把挎包的布盖子扣紧,背在身上。
“行,等你信儿,上班了啊。”陆鹏说完推车子往里走了。
上班的一天梁广禄生怕挎包丢了,干活时候放在砖摞子旁边,用砖压着,吃饭时候背在身上不离身。
下班回家时,梁广禄把挎包提前塞在怀里,用衣服裹的严严实实。
“爸爸回来了。”
梁广禄一进门,女儿小花就扑了上去。
“想爸爸了么?”梁广禄一只胳膊夹着挎包,一只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爸爸抱抱。”小花撒娇的说。
“好嘞,小花真是越来越好看了,你长得像谁啊,是像七仙女儿还是像八仙女儿啊这是?”梁广禄哄着小花说。
“小花,过来洗手了,准备吃饭了。”赵灵芝在厨房喊。
小花听话的跑去洗手,梁广禄借机钻进了里屋,慌忙把挎包从怀里掏出来四处找地方藏,这么小又拥挤的屋里,藏哪好呢?梁广禄把挎包塞到一堆衣服里,想想不行,又拿出来,塞到枕头下面,觉得还是不安全,最后,趴在地上把挎包塞到了床底下,这才觉得安心。
“你不吃饭在里屋干啥呢?”突然赵灵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梁广禄吓得一激灵。
“没干啥,今天脚汗出的多,找双鞋换换。”梁广禄随口编了个瞎话,两只手也早已拿起一双鞋。
“换鞋就换鞋,你跪地上干啥啊,赶快吃饭了。”赵灵芝说完转身出去了。
梁广禄换好了鞋,出来洗了洗手,坐下吃饭。
从此后,梁广禄每天虽然按上下班的时间出门、回家,他却没去上班,而是以各种理由请假,不是不舒服了,就是家里有事。他每天出门后骑着自行车一拐弯就奔向了别处,或者到公园或者在街道僻静处的墙根看书,梁广禄觉得自己上学的时候都没这么用功过,是啊,上学时候觉得读书是被强压给自己的负担,而现在读书是进入象牙塔的独木桥,更是回北京的唯一的机会,而至于赵灵芝和小花,他现在还顾不上去想。
梁广禄最后还是跟单位领导说了想考大学的念头,买了两瓶酒送到科长家,换来了一个盖了公章的报名申请表,梁广禄要考大学的消息在同事之间传开了,全单位报名考大学的就那么两三个人,一时间梁广禄成了大家热议的人物。
个把月下来,赵灵芝发现梁广禄越来越不对劲,经常看到他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找东西,一天趁梁广禄晚上出门,赵灵芝趴在地上钻到床底下找,终于发现了一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两本书——高中课本。
赵灵芝恍然大悟,梁广禄这是在偷偷的准备参加高考啊,如果光明正大的把事跟家里人说清楚,或许赵灵芝可以理解,但这么偷偷摸摸的准备高考,他是怎么想的?难道是想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不要这个家,不要我们娘儿俩么?
赵灵芝拿着翻出来的高中课本来到找老赵,赵灵芝把书伸到正坐着抽烟的老赵面前。
“爸,梁广禄最近总藏东藏西的,我在床底下翻出来了这个,他这是不想要我们娘俩了,他这是要变心啊。”赵灵芝眼圈泛红,难掩的委屈。
“这不就是两本书么,又不是藏女人了。”老赵说道。
“不就是两本书么?这是小事么,爸,他要考大学,考上了大学我们咋办,他还要我们娘儿俩不?”赵灵芝继续倾诉自己的担忧。
“他要考,你能拦得住?”老赵始终坐着,耷拉着眼皮斜看着地面说。
“拦不住就不拦了?这是多大的事啊,商量都不商量,他光明正大的考呗,还偷偷摸摸的看书,指定没安好心。”赵灵芝委屈的哭了。
“灵芝,莫哭嘛,你以为大学是他老梁家开的?他说考就能考上?”老梁抬眼看着坐在板凳上哭泣的赵灵芝。
“依我说,这事你莫管,让他考,考不上不就回来安生过日子了?”老赵安慰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爹的意思是,他考不上?”赵灵芝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
“考大学那是啥,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眼看就考试了,临时抱佛脚,看上几眼书,就能考上?”老赵头头是道的分析着。
“考不上好,他指定考不上。”赵灵芝终于放下了心,脸上露出一丝了欣慰。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低矮的餐桌旁吃饭。
赵灵芝看了几眼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吃饭的梁广禄,咬了口腌咸菜嚼着,慢悠悠的开了口。
“广禄,听说好多人都在复习考大学呢,你考不?”赵灵芝装作没事一样问。
“他们考他们的,我不考,考那干啥?”梁广禄眼神闪烁却一脸平静,继续吃着饭。
“考嘛,考大学是好事,我们都支持你啊,是不是,爹?”赵灵芝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怨愤。
“我说了不考嘛,干嘛你这是?”梁广禄辩解道。
“干嘛不考,不考,你藏这干啥。”赵灵芝不知什么时候把那两本高中课本拿在了手里,一脸冰霜的扔到饭桌上,两本书打翻了一个菜碗,黑红的酱油菜汤在书上流淌。
气氛突然凝固而冰冷,小花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梁广禄呆坐无语,眼睛盯着浸了菜汤的书面无表情。
“灵芝你这是干啥?看把孩子都吓哭了。”老赵拿起书用抹布擦着说。
赵灵芝把小花拉到怀里,给小花擦着泪水,自己也憋不住的抽泣起来。
“哭,哭有啥用,你爹都要考大学了,不要咱了。”赵灵芝边给小花擦泪边委屈的嘟囔。
老赵本来和赵灵芝已经说好了不吭声,谁知赵灵芝憋不住突然发作,眼见事情搞成这样,老赵不得不站出来收拾残局。
“灵芝,广禄考大学是好事,那是进步,咱应该支持,他考上了大学咱一家不都跟着过好日子了,你这是啥态度?”老赵先敲打赵灵芝,赵灵芝自顾抽泣着哄小花,也不搭话。
“广禄啊,想考大学只管考,你给灵芝说一声,她还能拦着你?你这藏着掖着,这心就远了。”老赵又对梁广禄说。
“爸,今天开始我就去公司宿舍住了。”梁广禄说完,从老赵手里抓过书起身出了门,头也不回。
“广禄…广禄……”老赵叫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院子里响起了推动自行车的声音。
梁广禄在单位宿舍生了煤球炉,用煤球炉烧水,简单煮个面条、熬个米汤对付着,就在屋里一门心思的看书复习,几乎一天不出门。一晃个把月过去了,赵灵芝也没来找他,梁广禄也不回家。
这天,梁广禄正在吃自己做的没滋没味的面条,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梁广禄打开门,小花站在外面,手里拎着一个布兜。
“给,这是我妈给你包的肉包子。”小花抬起头举起布兜。
“还是小花心疼爸爸,来进屋。”梁广禄接过布兜,伸手去拉小花的手。
小花身子往后撤了一下,什么也不说转身跑了。梁广禄看着小花的背影楞了一下,回身进屋把门关上,坐在床边打开布兜,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十几个白面肉包子,梁广禄拿起一个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高考的日子很快到了,梁广禄早早的起床,骑着自行车赶到考场外等候入场,这一年的高考是最特殊的高考,考生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有三十多岁的为人父母的,也有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这一年高考的千军万马虽然气势汹汹,但更像是临时拼凑的形形色色的杂牌军,然而,正是他们当中,将产生改革开放大潮中各个领域的中坚力量。
一天的高考很快结束,考完之后的考生情绪各异,有的垂头丧气一言不发,有的意气风发似乎美丽的象牙塔正在向自己招手。梁广禄考完了心里既有无限的期望又有浓浓的担忧,索性不去想它,只等张榜的那一天。
在等待的日子里,梁广禄和很多考生一样无数次想过金榜题名的无限风光,可绝大多数人等来的却是名落孙山的死寂落寞,甚至还有嘲笑。
梁广禄也是这死寂落寞中的一个,落寞到了根本没有再去碰书本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