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七岁的北京青年,他如一叶扁舟,在历史的浪潮里随波逐流,经历了不同时代的巨变,平凡的生活里不时泛起微澜,弹指一挥间六十年过去了,在等待命运审判之时,他开始思索何谓人生。
1969年的秋天,北京的天气已经转凉,湛蓝的天空如同一个高大的蓝的化不开的穹顶罩着大地,偶尔有几朵洁白的云彩和几只鸟儿飞过,点缀着平静的天空。微风吹拂下,苍老的榆树、柳树随风轻舞着枝条。
这年,梁广禄十七岁了,高中还没毕业,自知考大学没有希望,不过成绩已经不重要,因为大学已经停止招生了。梁广禄和其他很多年轻人一样,当了知青来到农村,梁广禄当知青的地方在山西,不知道是梁广禄为人踏实,干活从不叫苦叫累,为他积累了好人缘、好口碑,还是老天对他格外垂爱,他得到了一个难得的进城指标。这年他二十岁。
梁广禄有个街坊叫周大贵,比他大一岁。有人说周大贵是抱养的孩子,周大贵人有些呆笨,总受人欺负,后来他娘病死了,周大贵也来到了农村,虽然也在山西,离得却很远,两个人就再也没加过面,只是通过几次信。
梁广禄拿到回城指标的时候,周大贵还在遥远的农村。今天是梁广禄到太原建筑公司报道的日子。他几经辗转,终于在第二天的上午来到了太原市建筑公司,找到厂办,拿出介绍信,随着厂办的人面无表情的在入职手续上啪一声盖上了红章,梁广禄就正式的成为了一名根正苗红的工人,开启了新的天地和新生活。
厂里把梁广禄分配给老张当学徒。老张嘴里叼着雪白的纸烟、带着藤条编的安全帽,熟练地拿砖、抹灰、砌墙,一看就是一把好手。
“小梁,你去搬些砖过来。”老张并不看旁边的梁广禄,边在砖上抹着灰边喊道。
“哎,好嘞师傅。”梁广禄赶忙答应,匆忙的去把砖一摞一摞的搬到老张师傅旁边,拉沙、和灰、搬砖,梁广禄什么都干,很快就能跟着老张师傅一起砌墙了。
“你小子学的挺快啊,干的活有模有样的。”老张调侃道。
“师傅教的好,我在插队时候也垒过猪圈,有经验。”梁广禄笑着答道。
“猪圈,你现在盖的可是厂房,可不敢把厂房盖成了猪圈啊。”
“哈哈哈哈……”老张师傅说完,一帮人跟着大笑起来,梁广禄也跟着笑起来。
建筑工人的日子,虽然也累,但吃得饱,还有工资,不管这个月有没有建筑任务,工资照发,有活就干,没活就歇着,乐得自在,比在山坳村当知青下地的日子强太多了。
转眼间,梁广禄来到太原已经快五年了。二十五岁的他早已经成了一个大男人了。
梁广禄在大街上看着别的年轻人成双成对心里就越发觉得孤单,在厂子的宿舍区远远的看到有的工人女家属在院子里给孩子喂奶,心中忍不住的激荡神驰。
这天晚上,老张师傅叫梁广禄陪着喝点小酒,一个油炸花生米、一个凉拌黄瓜,两个小菜足以让两个人喝的有滋有味。
“小梁今年多大了?”老张喝了一口酒不经意的问道。
“二十五了。”梁广禄答道。
一说到二十五,梁广禄自己都觉得被吓了一跳,在那个年代,二十出头基本上都结婚生子了,而自己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一个远房亲戚家有个闺女,今年二十一了,长得可俊了,初中毕业,纺纱厂工人,不过是临时工,你觉得咋样?”老张盯着梁广禄慢悠悠的说道。
梁广禄被这一问搞得措手不及,既高兴又觉得突然,还有一份失落,能找到对象成家自然是好事,可在这里成家,那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在这里,回不了北京了?五味杂陈的梁广禄一瞬间脑子里想了很多,不知道该应下还是该回绝,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这是相片,你看看。”老张不知从哪掏出一张五寸黑白照片,递给了梁广禄,梁广禄伸手接了过来。
照片里一个女孩扎着两根麻花辫子,侧身倚着河边柳树下的石头护栏,回头微微笑着,照片里的姑娘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衬衣,姑娘长得不算很漂亮,但看着还算顺眼,略微修身的衬衣加上她倚着石栏侧身的姿势,深深的吸引了梁广禄的眼睛,梁广禄盯着照片心里突然袭来一阵热辣辣的冲动。
“眼睛看直了吧,别光盯着相片儿看,你咋想的,给个准话儿。”老张面带一丝得意的问梁广禄。
“嗯,行,我的终身大事就拜托师傅了。”梁广禄端起酒杯,红着脸说道。
“干”老张也端起酒杯,梁广禄朝老张的酒杯碰了过去,然后一仰脖喝进了肚子,然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
梁广禄已经二十五了,也早已到了该结婚成家的年龄了,在信里梁广禄的母亲也和他说过结婚的事,遇到合适的就结婚吧,只要你相中了,回北京眼下是没指望了,走一步说一步吧。所以,当看了那姑娘的照片后,梁广禄自己就拿定了主意。
“那成,我就给人家回话了,你们约个地儿,见个面,聊一聊,看看是不是都合心意。”老张说道。
那姑娘叫赵灵芝,一听她爸赵景林说给自己找了个从北京来的知青工人对象,也是心花怒放。
梁广禄和赵灵芝约在人民公园里见面,两人沿着河边散步,聊上学的经历和工作,赵灵芝对北京充满了新奇和向往,当梁广禄跟她讲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宏伟,讲天坛、颐和园的景色,总能让赵灵芝听得十分神往,梁广禄则在聊天时把赵灵芝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几遍,梁广禄感到自己被赵灵芝身上的女人气息深深的吸引,难掩内心的激动。
梁广禄和赵灵芝相互都很满意,接下来一周左右总要见一次,公园散步、看电影,骑车子一起到城外玩。
这天,梁广禄骑车带着赵灵芝到城外去爬山,荒凉的土山很矮,几乎没人来,梁广禄拉着赵灵芝爬到了土坡之上,眺望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和丘陵,爬山爬累了,两人肩并肩坐在一个土坡背风面休息,太阳已经偏西,几处齐腰高的荒草正好遮挡了别处看向这里的视线,梁广禄开始拉着赵灵芝的手摆弄,后来搂住了她的腰,赵灵芝略微扭了扭身子便不再动,梁广禄似乎受到了鼓励,掰过赵灵芝的脸亲了一下,赵灵芝用力想挣脱却是被紧紧搂住动弹不得,梁广禄动作越来越大胆,赵灵芝一把攥住了梁广禄的手。
赵灵芝羞红着脸说:“等结婚以后,行么?”
梁广禄收回了手,抱着赵灵芝的肩膀,说:“好,等结婚。”
赵灵芝把头靠在梁广禄肩上,两人静静的坐在夕阳下的山坡上,平静着身体和心跳。梁广禄正是在此时做出了决定,跟赵灵芝结婚!
婚事和婚期很快就定了,赵灵芝家里很愿意,不会有意见,梁广禄的母亲也给他说过,遇到合适的了想结婚就结婚,毕竟年龄不小了,走一步看一步,所以,这婚事没有什么阻力。
梁广禄跑到邮局给母亲的厂办打电话。
“喂,你好,麻烦您叫一下财务科姜桂兰,我是她儿子梁广禄。”梁广禄对着电话喊道。
厂办和财务科不远,姜桂兰很快就来到厂办,拿起了电话。
“广禄啊,你在那边还好么,打电话是有什么事么?”姜桂兰问。
“妈,我和灵芝商量过了,我们打算结婚了,灵芝的父母那边也说好了。”
“结?这么快,广禄,你真的想好了?”姜桂兰警惕的看一眼厂办里那个戴着老花镜端坐在桌旁无聊的看着报纸的老王,把结婚的婚字给留在了嘴里。老王虽在看报纸,可耳朵好使,正好奇的低着头翻着眼从老花镜的镜框上面看向姜桂兰,两人目光相碰,姜桂兰有点尴尬的笑一笑,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接电话,老王也笑一笑把眼神重新放回报纸上。
“妈,我都二十五了,您不说过遇到合适的该结婚就结婚嘛?”梁广禄说。
“我知道,只是……只要你想好了,只要你拿定了注意,我和你爸都同意你的意见。”姜桂兰说。
“好,日子我们定在下个月初八,怎么样?”
“行吧,要在你们那边办,省的他们来回跑,到时候我和你爸过去,你就说我们尊重女方那边的风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姜桂兰压低了声音说。
“好好,我知道了。”梁广禄想,在哪办都行。
“广禄啊,我和你爸攒了三百块钱,去的时候给你们带过去,算是彩礼。”姜桂兰又说。
事情已经说定,即使是儿子结婚的大事,也只需姜桂兰和儿子说好,告诉梁广禄的父亲老梁一声就行了,家里的大事从来都是姜桂兰说了算。
“老梁啊,给你说件事。”晚上的饭桌上,姜桂兰跟老梁说。
“出什么事了?你们厂子也发不出来工资了?”老梁瞪起眼睛问。
“不是,咱儿子要结婚了,日子定好了,下个月初八。”姜桂兰说道。
“这是好事啊,儿子要结婚了,咱们很快就有大孙子了。”老梁高兴的说。
“好事儿是好事儿,可是,你想过没有,儿子在太原那边结了婚,回北京就更没指望了。”姜桂兰心有不甘的说道。
“那不结婚回北京不也是没指望?二十五了,也该结婚了。”老梁叹口气说。
“说的也是,那就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哎,你还没说咱儿子跟谁结婚啊?”老梁突然想起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他师傅介绍的那个山西姑娘,赵-灵-芝。”姜桂兰白了老梁一眼,一字一顿说。
“哦……”老梁长长的回了一声。
姜桂兰和老梁坐上了开往山西太原的火车,火车缓缓的启动了,姜桂兰看着火车站心里不由的有些烦乱,如果说送儿子去插队是儿子离开了北京,那这一趟太原之行,就是把儿子彻底的留在了太原。
下了火车,梁广禄和同事陆鹏已经在车站等着,两人一人一辆自行车,分别载着姜桂兰和老梁,把他们带到了赵灵芝家。
梁广禄要结婚了,厂子里答应给腾一间房子给他们住,可办喜事还是在赵灵芝父母家办,亲戚朋友离得近,显得热闹,赵灵芝家里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贴上了新对联,窗户上和屋里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赵灵芝的父亲老赵看到梁广禄领着两个人进来,马上迎了上来打招呼。
“哎呦,这是亲家吧,一路上累不,赶快进屋,赶快进屋。”老赵热情的招呼着,赵灵芝的哥嫂也在旁边热情的招呼,倒水。
“你好,我们是广禄的父母,亲家好啊。”姜桂兰有些尴尬的说,老梁跟在后面一同进了屋。
老赵两口子的热情和姜桂兰两口子的拘谨在外人看来,倒像是老赵家娶媳妇老梁家嫁闺女,梁广禄就显得自在多了,站在一旁不时的插话。
“灵芝啊,快来见见你公公婆婆。”老赵喊道。
赵灵芝从里屋出来,害羞的来到老梁和姜桂兰面前,叫了声公公婆婆。
“哎,哎——”姜桂兰开心的答应着,赵灵芝这一声婆婆叫的她心里热乎乎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来,孩子,拿着。”姜桂兰从衣服兜里掏出红纸包着的三百块钱,塞到赵灵芝手里。
“亲家,你这是干啥啊,我是让灵芝出来给你见见面,可不是给亲家母要钱啊,灵芝,不能要。”老赵见状着急的说道。
“亲家,你听我说,我们来一趟不容易,广禄啊少不了给您添麻烦,再说了,我娶儿媳妇,给孩子钱还不是应该的,出这个钱我高兴。”姜桂兰拉着灵芝的手对老赵说。
“亲家,我们不能收,不兴这个。”老赵说。
“这有什么不兴的啊,娶媳妇给彩礼天经地义,出这个钱我应当应分,亲家,你再不让闺女收下,我可生气了。”姜桂兰说道。
“亲家,你就让孩子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老梁也说道。
“那,那就收着吧。”老赵发话了,赵灵芝才把红包收下。
“这闺女真懂事,真好。”姜桂兰看着赵灵芝说。
“亲家,咱们商量商量明天婚礼仪式上的事吧?”老赵笑着问。
“亲家啊,不用商量,一切都听您的,都听您的。”姜桂兰也笑着说。
婚礼办得简单而热闹,在小院子里开了几桌。
面对着一桌子的饭菜,姜桂兰几乎没怎么吃,虽然是儿子的大喜事,可她把这屋子这院子和老赵家的人看了又看,心中总想着儿子今后一辈子就要在这里过了,心里不是滋味。老赵两口子也没怎么吃,面对来自北京的亲家总怕丢了脸面招呼不周,一直没话找话的陪着聊天。梁广禄也没怎么吃,他不停的向亲戚同事敬酒,自己也喝了不少,顾不上吃几口菜。老梁面对一桌子的饭菜很有食欲,见姜桂兰和老赵两口子都不怎么吃,还不时的劝他们动筷子。
婚礼结束,第二天一早姜桂兰和老梁就走了。
老赵两口子和梁广禄小夫妻在门口送他们。
“亲家,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天呗,四处转转看看。”老赵礼貌的挽留。
“是啊,妈,您跟爸好不容易来一趟,干嘛急着回去啊?”梁广禄也说道。
“亲家,不了,我们在这你们也不方便,以后,广禄和灵芝这俩孩子就让你们多费心了。”姜桂兰说。
“亲家放心,灵芝是我的亲闺女,广禄我把他当儿子看,谁都不会受委屈。”老赵拍着胸脯说。
老赵两口子和赵灵芝在街头和姜桂兰一行挥手告别,梁广禄和同事陆鹏又用两辆自行车把姜桂兰和老赵送到火车站。姜桂兰来的时候,心里还有期待见儿媳的兴奋和喜庆,心里也有一股子劲儿撑着,现在坐着自行车上往车站走,不免心里就空荡荡的一股失落和心酸。
梁广禄把父母送上了火车,心里也一股离别的忧伤袭来,他们都掉了眼泪。
梁广禄和陆鹏从火车站出来,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边走边聊。
“走,到家里喝点,家里好多菜呢,啥都有。”梁广禄说。梁广禄多年没有和父母在一起生活,送走了他们反而觉得是自己回归了日常的平静和自在,年轻人对家人那淡淡的离愁别绪一转身就烟消云散了。
“你这刚结婚,恐怕心里惦记的是嫂子吧,喝酒?还是算了吧。”陆鹏笑着开玩笑。
“那不能,有酒有菜,喝点呗。”梁广禄也笑着说。
“不喝了,不喝了,我还要回家给孩子洗尿布呢,你也赶快回家陪嫂子吧,哈哈哈……”陆鹏大声笑着。
两人说笑着并排骑着自行车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