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命吗?
陈千岁是不信的。如果他这二十年来过的富贵如意,他一定会时常感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不可与命争。可陈千岁自打生下来,便过的不算如意。他未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模样生平平,也没什么异于常人的天赋,就这么个扔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的普通人偏偏想着出人头地,平步青云,那自然是事事难如意,步步皆坎坷。所以咬着牙,硬着头皮,不断告诉自己什么命不命的,全都是封建迷信!只要努力,只要争取,就一定可以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陈千岁叹了口气,心中怅然。倚着火车坚硬的内壁,看着车窗外面风景变换。其实哪里有什么风景,可这两天一夜的火车实在无聊,这才走到一半,充电宝已经没了两格电了。睡不着了,可又不敢玩手机,只能看着外面,耳朵里拥满了车厢里各式各样嘈嘈杂杂的声音。
临走时妈妈叮嘱了好些话。尽管他在家时,他父母看他这里不顺眼,那里不顺眼,可到了日子,母亲还是了装了好些东西,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怕花钱,路途远,要买张卧铺才好。父亲一整个春节没给过他好脸色,骑着电动三轮带着他和一大包袱行李来到了火车站,依旧是虎着个脸,一路无话。
只是陈千岁入站时说了一句:“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家里有饭。”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用了不知多少年,人造皮都快掉光的钱包,里面是崭新的一叠人民币,看起来是从银行新取的,也有个两三千。陈千岁推脱不要,但那钱还是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送上了火车,父亲骑着电动三轮便走了。自古说,知子者,莫若父母。陈千岁苦笑,他们想必已经知道了自己在外面过得不如意了。
火车停站五分钟,车厢又开始异常的躁动,一个人没下去,却又上来十多个。好在陈千岁这里是靠窗的。
对面原本是个一直酣睡的中年男子,此时正和一个身着土黄色僧袍的和尚争执起来。和尚长得又瘦又小,面容黝黑,背着一个登山包,一只手里拿着个葫芦形状不锈钢的水壶,一只手拿着车票,正用掺杂着浓重方言味道的普通话,和这个中年男子争辩。中年男子被吵醒也是一脸的不痛快,横眉立目,高声咒骂。看出来和尚不高兴了,但到底是出家人,没有生气反驳,只是提高了嗓门,还是解释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你做的是贫僧的座位,我这里有车票客”。中年男子看都没看,骂骂咧咧的蹭了出去,那和尚又蹭了进来,坐在外侧的两个人不悦的瞟了二人一眼。
和尚与陈千岁做了正对面。
陈千岁收回目光,还以为有什么热闹可以看呢,火车又开始开动。
这一车厢都是春节后返工的工人,挤得车厢没一丝空隙。陈千岁看着他们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去哪里,只能还回到原先工作的那个城市中,毕竟熟悉了。其实那个城市现在和他一丁点关系也没有,他的工作已经没了。
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不怕吃苦,也不怕受累。而他所谓的好大哥,好老板一口一个兄弟的喊着,承诺着,辛辛苦苦为他卖了几年命,到头来却什么也没落下。
快过年回家了,想着去问问年终奖的事,犹犹豫豫不好意思的在门口溜达了好几圈,鼓足勇气开门进去,却看到了自己的好大哥赤裸着,露着一身的肥膘趴在自己女友黄莉莉身上。那个自己用净了每个月的工资好生供养的女神,手都没拉过一下,却直接被自己老板吃了个干净。合算自己拼了命的挣钱都是帮自己的老板养女人,他们两个花天酒地,自己却成了吃糠吃草,认头苦干的绿毛驴了。陈千岁挥起拳头就冲了上去,可拳头还没落到老板的那张胖脸上,就被几个保安摁倒在地上。
拳头动不了,嘴也不能闲着,将这对狗男女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老板叫几个保安把陈千岁狠狠地打了一顿,一把搂过正穿衣服的黄莉莉,和善的笑道:“哎呀,小陈啊。你还是年轻,太冲动了。不知道在这社会上混,混的就是一个忍字吗,忍一忍,当做没看见,你不照样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他点上一根烟:“这样吧,你给我磕三个头,道个歉,我就原谅你了。大点声,让外面的员工都听见,你刚才骂我骂的那么大声,这面子你总也得给哥哥找回来”。陈千岁肺都要气炸了,恨不得冲上前把他那小蒜头鼻子捶平,这时候哪里还有好听的。老板面色一沉:“给脸不要,小陈,我平常跟你怎么说的,你哪里都好,就是这张嘴太厉害,早晚要给你惹祸!”说完走上前,穿着皮鞋狠狠地朝陈千岁嘴上踹了几脚,“扔出去。”说完将烟屁股扔到陈千岁身上:“再让我看见你,就直接报警把你抓走,我和那儿的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到时候叫你牢子里过大年”。
陈千岁晃晃脑袋,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工作没了,女友没了,加上父亲给的两千七百块钱,身上全部积蓄是三千二百九六块五。混了几年混到如今这步田地。陈千岁苦笑着摇了摇头,想来如今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吧,古人说否极泰来,或许自己的好运气这就要来了。就比如自己本来没想能买到硬座,打算硬站个两天一夜,谁知道竟然抢到一张,而且还是靠窗的。真希望今年自己可以不再继续这样混蛋的人生了。
陈千岁无聊,依着车窗,想着若是此时来个亿万富翁,看中了自己的身上的某个优点,硬要把所有的资产在死后全部赠与自己。陈千岁笑了笑,那可真是太好了,或者忽然来个什么老天师之类的,看中自己天赋异禀,乃是天选之人,要收自己为徒,从此斩妖除魔,受天下人敬仰,给那些有钱人看看风水,相相面,走上人生巅峰,想到此处陈千岁笑得更开心了。
“小伙子,小伙子。”坐在自己一旁的中年妇女喊自己,硬把做着白日梦的陈千岁喊醒,陈千岁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她。“小伙子,帮帮忙好吧。可不可以给我打点热水啊。”说完把一个长了茶垢的玻璃罐头瓶子怼了过来。陈千岁皱皱眉头,心里想拒绝,但是….自己这一排座位原本是三人座,可这个中年妇女只用了两张票,就安排下了两大两小四个人,加上自己这一排就是五个人。其实陈千岁被挤的很是恼火,可见到这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妇女,带着穿着邋遢臃肿的婆婆,和一对儿女,顾此失彼,穷于应付的窘迫模样。陈千岁叹了口气,还是接过了杯子,一是的确可怜她,能帮一把也就帮了,二来那两个七八岁的孩子闹了一上午了,此时正躺在中年妇女和她婆婆的怀中酣睡。若是中年妇女自己去打水,定然会将两个孩子闹醒。这无异于引爆了两颗定时炸弹。所以为了自己的耳朵,还是站起身慢慢的蹭了出去。
陈千岁前面有一个小桌子,堆满了东西,一起身,将那堆塑料袋向前挤了一下,紧忙扶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对面的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泡了一碗红烧牛肉方便面,正用牙撕着辣豆干的包装袋,见陈千岁看他,冲着陈千岁点头笑了笑,陈千岁也是咧了咧嘴角,点了点头。
火车上坐着的依旧吵闹不休,站着的早已疲惫,或依靠一旁,或席地而坐,或者躺在座位下。陈千岁拿着玻璃罐头瓶子打热水,不知道为什么有很多人喜欢用吃完了水果罐头瓶子喝水,别的不说,打上热水,属实烫手。
打热水的地方对面就是厕所,陈千岁来的时候是关着门的,此时却悄悄地开了一条缝隙,一只精亮的简直非人的眼睛从门缝中露了出来,死死的盯着陈千岁的背影。那只眼睛没露出太多情绪,只是上下打量,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好似妓院鸨儿相丫头似的,看的那叫一个仔细。
陈千岁低头打水,只觉得后背发麻发冷,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下意识的一回头。“啊!”吓得陈千岁轻呼一声,随即又一声一声惨叫,惊得周围低着头的人们纷纷看向陈千岁。陈千岁赶忙把手放在嘴边,呼哧呼哧的吹了好几口气。刚刚一回头的功夫,热水便溢了出来,浇了陈千岁一手。好在这热水刚沾到手上,就把手抽了回来。只是那只眼睛,陈千岁看向厕所,门又关上了。那只眼睛,那简直不像人的眼睛,像野兽,像拥有了人智商的野兽。
火车上人气旺,纵使陈千岁被那只眼睛惊出了一身冷汗,却也没太害怕。小心翼翼的提着杯口,一只手指抵着杯底慢慢的回到座位,将那水杯放到桌子上。
中年妇女瞟了一眼,似有不满的嘟嘟囔囔,像是抱怨打的太多了,不方便喝。陈千岁没理她,挤回座位,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哪只明亮的有些诡异的眼睛,看的人不舒服。
这时和尚开口了:“小哥,去哪客?”陈千岁一愣,见和尚正看自己,忙答道:“哦哦去打工。”陈千岁没说自己去哪。和尚接着搭讪道:“小哥用豆干客。”说着把手里的辣豆干递过来,陈千岁忙摆手,说自己不饿,和尚笑笑。
两人一问一答的说起话来。“小哥啊,给我看看手机好吧,我这个手机啊。”说着从口袋里把手机掏了出来,向上重复划了几下,才把手机打开。“我一回家,我儿子就要玩,玩来玩去,就搞坏了。小哥年轻,帮我看看客。”陈千岁接过和尚手里的手机,无意间碰到了和尚的手,竟是像碰到石头一样,一点人皮肉的弹性都没有。“哦,你这是手机内存太多,有点卡了,需要清理”。和尚赶忙凑上来:“怎么清理啊,我儿子老玩游戏啊,是不是玩游戏就不行啊。”陈千岁摇摇头:“也不全是,你这手机用的时间也不短了,要时常清一清的。”说着帮忙清了起来。
和尚向前伏着身子,扒着脖子看:“小哥啊,你教教我好客。”陈千岁心里就想安静的坐会儿,但见他笑着开口,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便耐心的教和尚怎么弄。教了好半晌,和尚才会。
“阿弥陀佛,谢谢小哥了。”陈千岁笑了笑,正要将手机递还给它。却是发出“叮”的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因为手机还在陈千岁手上,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短信,只有几个字:八号车厢,速来。陈千岁这个车厢是二十号车厢,也就是最后一节车厢。和尚接过手机看了一眼,面上原本和善的神色顿时消失无踪,严肃凝重地要滴下水来。陈千岁不明所以,却见和尚迅速地将东西收拾起来,背着登山包,拿着葫芦状不锈钢保温壶,急匆匆的向八号车厢而去。路过厕所时,那扇厕所门重重地关上。和尚没当回事,急匆匆的过去,随后又开了一道小缝,那只眼睛看着和尚的身影,慢慢的弯成一道月牙状,好像是奸计得逞后,得意的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