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口的第二天中午,刘裕和何无忌去刺史府拜见桓修。
议事厅里摆好了许多座位餐桌,看来是要设宴。东西两面靠墙的架子上都摆满了奇珍异宝,京口的许多文人雅士正围在架子前一一赏鉴,嘴里不住地啧啧称奇。
桓修在主位前的书桌上展开一副字,正得意洋洋地跟几个幕僚介绍,“这可是故右将军王羲之先生的《兰亭集序》!”那几个幕僚听了,都争着围上去细看那笔风文法,不住的赞叹,真是稀世珍宝。
刘裕和何无忌上前拜见。
桓修笑道:“你们来了?快坐,快坐。”
其他人听桓修开口了,便都纷纷落座,听他训话。
桓修收起了字帖,命人放好。然后,他对众人笑道,“我新到京口,与诸位还不相熟,今日设宴相邀,只是为了大家熟络些,以后好共事。今日无上下之分,务要宾主尽欢,不醉不归。”
众人都道谢。
许多小厮每人一个托盘,依次躬身进入厅内,将饭菜一一放到桓修和客人面前的桌上,然后退下,全过程只有餐具轻轻放在桌上的声音和小厮的脚步声,没有一点其他的声音。
桓修指着桌上一个加盖的餐盘道:“白羊肉。听说是京口一绝,各位请用。”
客人们道谢,揭开盘子上的盖子,用筷子吃了几口,众人都赞不绝口。
桓修十分得意,“我新请的这厨子,看来是不错。”
众人附和。
桓修又问刘裕,“德舆,昨天晚上在哪里住的呀?”
刘裕一边吃,一边答,“回主公,昨天我在岳母家旧宅住了一宿。”
“哦,你岳母不是已搬到流民营了吗?旧宅可有人住?”
刘裕边嚼着嘴里的肉,边想,这话问得蹊跷,看来昨天桓修派了人盯着自己。刘裕把肉咽了下去,说:“回主公,那宅子许久不住了,多亏了我朋友还时常派人打扫打扫。住一宿半宿的,也能对付。”
“可遇见了什么人?”
“有个流浪汉住进去了,我夜里回去,还被他吓一跳,差点打起来。后来看他可怜,就容他住着了。”
“流浪汉?不是熟人?”
“不是。今天早上,我大舅子也来了。”刘裕不想暴露刘敬宣的行踪。
“我怎么听说,那流浪汉与你认识啊?好像是谁来着……”桓修一边用手指敲头,假装在想,一边瞄着他,看他反应。
“难道主公认识那流浪汉?他是谁啊?”刘裕的笑容十分坦然。他料定就刘敬宣那落魄样子,他爹妈估计都认不出来,就算桓修见过刘敬宣,也未必知道就是他,索性瞒到底。
桓修作势想了半天,见刘裕仍从容自如,便放弃了,“哎,记不起来了。”又问何无忌:“何参军,昨天你们祭祀完,就分道扬镳了?”
何无忌看了刘裕一眼,说:“回主公,实在惭愧,后来家兄带人来,要找刘参军报仇。流民营也来了人,两边差点火并起来。”
“令兄还惦记着报仇呢?哎,也难怪,令兄他们是读书人,不像咱们带兵打仗的,生死见得多了。他轻易放不下。何参军多劝劝吧。”
“是。”何无忌恭敬地回答。
桓修见何无忌回答完了刚要吃饭,又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听说,昨天何参军说要和刘参军‘共图大事’?是什么大事?”
何无忌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
桓修盯着他看。
刘裕笑道,“读书人就是扭捏,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什么是大事?建功立业是大事,升官发财也是大事。主公知道的,我和何参军原来在北府军,各自拥兵,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落魄过?手下一个兵都没有?现在,只盼着主公有用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好立些功劳。哦,昨天何参军还跟我聊起以前带兵的时候,秋冬之际,总要出去狩猎,一来是游乐,二来也可实际练练兵。我也说,将来有机会想跟主公进言,选个合适的地方,行狩练兵,这也是个大事。”
桓修眯起眼睛看何无忌,“是吗?”
“回主公,刘参军说不错。我们私下里提过此事。不过,我们二人曾是北府军旧部,提及此事好像不妥。所以,属下深恐主公责怪,失礼了,失礼了。”何无疾说着,把筷子捡了起来。
桓修来回看他们二人,笑道,“这有什么不敢提的,《左传》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这是练兵的正道。现在已是十月天气了,再过几天,就是好时候。你们是京口人,自然知道哪里好打猎。到时候你们选个地方,我们一起去。”
刘裕和何无忌便答应下来。
桓修又看着何无忌笑道,“何参军太拘谨了。我都说了,我是以诚待人,你们在我麾下,与我原来部将都是一样的,来,诸位跟我一起,敬他们二位一杯。”
桓修带头,众人举杯,刘、何便站起来向众人行礼道谢。
酒过三巡,众人都吃好了,小厮们又依次上来,将餐具依次收走。桓修又想显摆那《兰亭集序》,对何、刘二人说,“你们也来看看,故右将军的名帖,这可是稀世珍宝。”
两人便起身来看,桓修见刘裕满手腥膻,怕他弄脏了这传世之宝,忙说道:“我忘了,刘参军是豪杰,想必不喜欢这些墨宝。你若无事,便回去吧。管管你那流民营,都是老弱妇孺,哪来那么大火气!”
这等于是把流民营还给了刘裕。刘裕大喜,拱手道谢,便告退了。
他刚走,桓修叫何无忌来看字帖,“何参军,你洗手了吧?洗了好,来来来。”
刘裕带着刘敬宣、戚大富和他带来的那两个随从一起回到流民营。整个营盘都轰动了。孟昶和刘穆之正带人在地里劳作,浑身是泥土,听说刘裕回来了,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跑来接他。营中许多百姓也扶老携幼地来欢迎刘裕。刘裕向众人拱手致谢。
孟昶和刘穆之让百姓们散了,然后接刘裕回住处休息片刻。
刘裕请大家落座,互相介绍了一遍。
刘敬宣装作小厮模样,回想刚才众人欢迎刘裕的情形,真有几分箪食壶浆的意味,不禁说道:“刘将军,我现在才服你了,你果然是人杰。”
刘裕说:“嗨,都是难兄难弟了,就别互相吹捧了。你以为回了这里就高枕无忧了吗?”
孟昶和刘穆之互相看了一眼,“怎么?昨天我们就接到官府文书,说这流民营仍是你来执掌啊。”
刘裕说:“有这文书又如何?这大营就是我的了吗?对了,昨天你怎么知道要去江边救我?”
孟昶一脸茫然,“不是你来信让我去的吗?说何家要对你不利。”
刘裕顿时明白了,多半是有人又假冒他的字迹,多半是桓道芝所为,她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也是她假冒他的笔迹,把云秀从流民营中骗到了句章,然后就落入了司马休之的手里。
“哼,我说呢,桓修会这么好心,把流民营还我,原来是他们下的饵,想看我咬不咬钩。”
“那你还要?”刘敬宣惊道。
“这本来也是我的根基,他肯给,我为什么不要?”
“我听说,桓修为人外松内紧,与桓玄最为相像。你在他手下,还是得时刻警惕。”刘敬宣提醒道。
孟昶看大家神情都有些紧张,笑道,“不怕,什么风浪咱们没见过!好在咱们营中上下一心,粮食充足,仓库都是满满的!就算挨上一年半载,咱们也不带怕的。有没有官府的文书,这大营都姓你的姓,你就放心吧。”
刘穆之也说:“孟总管说的是。‘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德舆,你就放心吧。”
刘裕笑了,向刘穆之和孟昶拱手,“多谢先生、多谢孟昶。”
“咱们之间,谢什么。”孟昶和刘穆之摇手。
孟昶又问,“刘裕,哎,你老婆孩子呢?你岳母天天念叨你们,现在难得你和大富回来了,你们快看看老太太去吧。”
刘裕脸色黯然了。
戚大富苦着脸,这才算插上话,“妹夫,你们快别说这些了,快想办法救云秀吧。一会儿见了我娘,我娘要是问起来,我可怎么说呀!”
“我在想办法,你别着急。一会儿见了老太太,就说她留在建康了,过一阵我去接。走吧,先去看看老太太再说吧。”刘裕说。
刘裕和戚大富说好了,就去看望戚母,戚母病着,见他们回来,老怀大慰,又问云秀,戚大富便按着刘裕教的话,说云秀在建康。
孟昶带刘敬宣去安顿,刘穆之惦记着地里的农事,仍是回去指挥耕种。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刘裕每天去刺史府应卯,再与何无忌外出踏勘可以狩猎的地方,一面让孟昶和刘敬宣私下里物色新兵,一面把消息传出去,召集北府军旧部。
何无忌总觉得这样太招眼了。
这天,何无忌与刘裕踏勘归来,回流民营略休息片刻,便与刘裕、刘敬宣商议道,“桓修盯得我们这么紧,招兵也好,招募旧部也好,还是缓一缓吧?”
刘敬宣已经得知了父亲的死讯,急于报仇,“还等什么!等着桓玄老死吗?”
何无忌说:“敬宣,舅父亡故,我们都难过,你不要着急。咱们得从长计议。”
刘裕却说:“不用等,应该立刻办。桓修已经认定我是有野心的人,若我没有动作,反而才奇怪。放心吧,只要他觉得我仍在他掌控之中,就不会太为难我。”
何无忌见刘裕决心已定,便不再阻拦。刘敬宣便说仍按计划行事,将招纳旧部的消息都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