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江面上归于平静。
三条快船向建康城下的帅台驶来。
司马休之在帅台上站着,已认出了最前面一艘快船上,船头站着的人。休之脸上微微露出笑意,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京口刘裕!”
司马休之与刘裕遥相对望,都笑了起来。
这一战,天师道匪首孙恩战死,贼众全军覆没,仅卢循带十余人败逃。孙恩的人头被挂在建康城门示重。朝廷文告天下,宣布孙恩被剿灭。
危机解除了,建康城头、江边山上欢呼雷动。
休之命人打扫了战场,将刘裕所部接入鹰扬军大营安顿,又派军医,给刘裕和他手下士兵治伤。
刘裕治了伤,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王镇恶奉命清点了人数,报告说自年初开战至今,流民营已经伤亡三分之二,建康城外一战后,身边人马已不足两千。听了这个汇报,刘裕不禁长叹了口气,然后命人准备祭礼,去江边祭奠阵亡将士。
休之刚处理完军务,来看刘裕,进帐便笑道:“刘兄,没想到今天你我能联手破敌,真是痛快。”
刘裕笑道:“司马兄,今日能与你重逢,我已是死里逃生了多少次了。”
休之见他十分疲惫,知道他打得艰苦,握住他的手,诚心诚意地问候:“刘兄辛苦了。”
刘裕摇头一笑,请他坐下,侍从上了茶。
刘裕有些忐忑:“司马兄,我妻儿……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还好,我让家母认了你妻子做女儿,府中上下都尊她是小姐。只是她挂念你,总是伤心。”
刘裕听说妻儿健在,便松了口气,抱拳说:“多谢司马兄关照。哎,当时我在句章被孙恩围困,形势危急,无奈之下,才托人把云秀母子送来建康,送到你的府上。没想到,一别就是这么久。”
休之安慰道:“都过去了,你们终于能夫妻团圆了。今天你要跟我回府吗?”
刘裕摇摇头,“我刚杀了人,一身血腥气,还是先不去见他们母子了。过了今天再说吧。”
“也好,你率军勤王,依礼应先入朝面圣,明天我先带你觐见皇上,然后再回府吧。福儿长大了许多,这次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得你。”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王镇恶进来向刘裕禀报,“祭礼已准备好了,将军几时去祭奠?”
休之疑惑,“祭奠?”
刘裕解释道:“这是流民营的习惯,每战之后,都要祭奠阵亡的将士。”
休之笑道,“难怪你的人如此奋勇,你果然带兵有方啊。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一会儿祭奠完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咱们入朝。”
刘裕送走休之,去江边祭奠亡灵,十几坛酒倒进江水,焚了一篇祭文,刘裕跪在地上,痛哭了一场,祭奠这些死难的弟兄。他们都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刘裕明知道他们葬身江中,却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他们的遗体。
残阳西坠,明月初升,宽阔的大江在静谧的月色下缓缓流淌,不再像白天那样波浪滔天,一点也看不出战斗过的痕迹,阵亡的人,官军也好,贼众也好,孙恩也好,一切的一切,都被江水冲刷得毫无踪影。
活下来的人,还得继续。
第二天,阳光明媚,东晋皇宫更显得金碧辉煌。刘裕穿着鲜明的铠甲,跟在司马休之身后,在皇帝和朝中众臣的注目下,走出大殿。
几年前,刘裕还是个市井流氓,混迹于赌坊酒肆妓院茶馆,去过最大的官府,就是司马休之的晋陵太守府。今天之前,他是北府军不入流的一个副将,现在从大殿出来之后,他是朝廷的靖难功臣,被封为建武将军、下邳太守,成了名副其实的“刘将军”。
休之被加封为正二品的车骑将军,地位凌驾于王珣等所有老将之上,虽然名义上,车骑将军之上还有骠骑将军和大将军,但是朝中惯例,这两个职位往往有职无人,只有丞相偶尔自居其职,所以休之实际上已是军中第一号人物。
此刻他志得意满,与刘裕信步甬道,回头笑道:“刘兄,还记得当时在京口望江亭上,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你英雄才气,天下无双,将来会成为一代名将。怎么样,我这话果然应验了吧。”
刘裕本来是一副严肃的神情,听了这话便笑了,拱拱手,开玩笑说:“还是司马兄厉害,有识人之明。”
休之笑道,“我还说,希望有朝一日,你我能并肩作战,挥师北上,收复中原。你还记得吗?”他说着,停住脚步,正视他。
刘裕也站住了,严肃起来,“我记得。”
“如今你我皆手握兵权,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待我尽心谋划,到时候,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休之说着,把手伸了出来。
刘裕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好。一言为定!”
这时,众臣散朝,大臣们鱼贯而出,走到休之和刘裕身边,都向他们拱手作揖,有的脸皮厚的,还过来寒暄一二。
琅琊王冷着脸,从他们身边走过,头也不回。他上次从鹰扬军大营回府,本想趁乱起事,却发现自己被休之派来的暗探紧紧盯着,动弹不得,因此对休之十分怀恨。休之见他如此幼稚,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便也由他去了,不做解释。
刘裕忽然紧走两步,到一个官员身边深深作揖,惊喜地问:“王先生!许久不见!您不是在襄城吗?怎么到建康了?”
王谧胡子花白,比起那时在京口,已经老了很多。他笑了笑,“惭愧啊,襄城已落入桓玄之手,老夫败逃回来,蒙丞相恩典,任秘书郎之职。”
“胜败乃兵家常事,先生不必挂怀。”刘裕安慰他。
“罢了罢了,不说了。你有今日,老夫替你高兴。”
“先生在哪里住?今天晚了,我还要去谯王府上接妻儿,等明天一早,我携他们去先生府上拜见。”
“好!我等你来。”王谧便把住处告诉了他,与他挥手道别。
刘裕拜别了王谧,便跟休之回了谯王府。一到府前,就看见王府中门大开,知是休之特意给他的礼遇。进了王府,休之带他去拜见谯王夫妇。谯王夫妇笑道:“这是我们女婿来了。”刘裕便笑着又行了子婿之礼。谯王看着刘裕气度不凡,与休之不相伯仲,忽然想起了自己早亡的几个儿子,若他们仍在世,会不会也像眼前这一子一婿的模样?
休之又带刘裕去见云秀,此前他们特意没有告知云秀他来了,想给她一个惊喜。
荷香院里,月儿正在逗着福儿玩。
福儿见休之来了,摇摇摆摆地朝他走来,笑着拉着他的衣襟,要抱抱。休之便把他抱了起来,对他说:“福儿看看,谁来了?”
月儿见世子带着一个威武不凡的人来了,便猜是刘裕,上来向他们行礼:“奴婢月儿见过世子爷,这位是刘将军吧,见过将军。”
刘裕正看着福儿跟休之亲近,心里不免失落,这么长时间,他很想念妻儿,但儿子已经不认识他了。刘裕想抱抱孩子,又怕吓到他,不知所措间,看到漂亮的月儿娇俏地向自己行礼,却也开心,“姑娘免礼,你怎么知道是我?”
月儿一笑,“昨天建康城里都传遍了,说京口来的刘将军奇兵突至,跟咱们家平西将军携手破敌。今天跟我家世子回府的,除了刘将军,还会是谁?姐姐每天都思念将军,您可算来了。”
刘裕点点头,笑道:“多谢你,一直陪着她。”
“将军折煞奴婢了。世子爷吩咐奴婢们伺候好姐姐,奴婢尽力而已。”月儿含羞一笑,眼睛偷偷看向休之。
休之却说,“大胆!你是什么身份!怎敢称呼小姐为‘姐姐’?”
月儿忙跪下,“是,奴婢该死。”
刘裕笑道,“司马兄,不必动怒,这一听就是云秀让她这么叫的。她呀,就这样。”
休之听了此话,虽没再对月儿发火,但也不再理会她,任由她跪着,却满脸笑容地逗着福儿喊刘裕爹爹。刘裕冲月儿使个眼色,让她起来,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草编的蚂蚱给福儿。当日,刘裕在句章送走云秀和福儿,就是亲手编了这个蚂蚱给福儿玩。过了这么久,不知道福儿还记不记得。
福儿接过来蚂蚱玩了两下,向刘裕笑嘻嘻地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让他抱自己。
刘裕抱起孩子,在他小肉脸上亲了一口,问月儿:“你姐姐呢?”
月儿瞟了一眼休之,不敢叫“姐姐”,低头回话道:“小姐前几天有些中暑,头疼难受,在屋里歇着呢。”
休之又生气了,训斥她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月儿忙又跪下谢罪,“世子爷息怒,已经请大夫看过了,也开了药调理,姐姐并无大碍,只是这一段忧思太深,身体……身体弱了些。”
刘裕听说云秀生病,顾不得跟休之道别,便抱着孩子进房去看云秀。
休之一边训斥月儿,一边朝云秀房间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了,慢慢转回身来,斥责月儿:“总是你们不用心伺候,小姐烦闷,为何不开解她?她身体弱,为何不用些补品?快去问那大夫,让他开些调养的方子,然后去找吴总管取药,即刻给小姐服用!”
月儿一叠声地答应了。休之说完,便转身走了。月儿行礼:“恭送世子。”
刘裕抱着孩子,来到房中,一眼看到云秀在床上睡着,脸上犹有泪痕。几个月不见,她消瘦了许多。刘裕在她身边坐下,把孩子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护着孩子,一手轻轻地帮她拢拢头发,然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我来了”,像在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云秀睁开眼睛,看到刘裕,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慢慢坐起来,还没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庞,“我好想你。你知道吗?”
刘裕看着她笑了,眼神十分温柔。“我知道,我每天也都在想你。”
“你为什么那么狠心,把我们赶走了。”
“是我错了。可当时情况危急,若不让你走,我没法护你们周全。”
云秀靠在他身上,默默地哭了,“我怕你有事,我想在你身边……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见我。”
“我来了。”刘裕轻声说道。
福儿看母亲哭了,也哇的一声哭了,云秀从恍惚中惊醒,把福儿抱过来哄着,擦掉眼泪,视线不再模糊,再看刘裕好端端地坐在她身边,才知道这不是梦,他是真的、真的回来了。
云秀看着刘裕,愣了半晌,才又开心地笑了,眼泪却又掉了下来。刘裕把妻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反复地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