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法事,云秀了了一桩心事,又见到了福儿,她总算是高兴了些。可是,又想起福儿都不认识自己了,就非常难过。
过了些天,桓道芝来看她。两个人吃些茶点,也闲话了几句家常。桓道芝让她吩咐丫头们都退下,想跟她聊些贴心的话。
云秀便让人都走了,桓道芝的贴心话,竟只是问她这几天怎么了,怎么这样又喜又悲。云秀就把经过告诉她。
桓道芝叹了口气,吹了吹茶碗里的水,漫不经心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你长了这般容貌,却出身寒门,娘家没有势力保护你,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什么呀?”
“你没听说吗?哦,对,这事王爷不会告诉你,只怕也没人敢跟你说。”
“什么事呀?你快说嘛。”
桓道芝沉吟一下,说道,“那天在金华寺,王爷与刘裕不是闲谈,是与他谈判,想让他下野。刘裕答应了,可提了一个条件,你知道是什么吗?”
云秀听她前面的话若有所指,现在又这样问,便猜到了一二,心里一惊,“不会是要处置我吧?”
桓道芝笑道:“你真是冰雪聪明。”
云秀手里的茶碗便失手摔到地上,想起在豫州,刘裕临走时候的话,不会放过她。
桓道芝又说:“幕僚们都劝王爷答应刘裕的要求,毕竟如果舍弃你,就能让刘裕下野,那是多好的事。现在,只能看王爷对你有几分真心,舍不舍得你了。”
“他不是损失惨重,无法与王爷抗衡吗?怎么还敢提条件?”
“嗯……刘裕是损失不小,能调动的北府军损失了三分之二,可是剩下那些人都是朝廷要职和还有地方上的郡守,这些人可都是有实权的。而且,刘裕平定南燕,大败天师道,守卫了建康,威望如日中天,就算是王爷手里有兵,也不能杀这样的功臣。刘裕只要稍微缓一缓,便能立即恢复以前的势力,如果他认真与王爷相争,哎,又是一场大战,家国不幸。”
云秀听着,脸色忧郁。
“云秀,你遇上这两个男人,真是……不知道是福是祸。”桓道芝说着,随意地一瞥,注意她的反应。
云秀果然很乱。
桓道芝笑道,“刘裕休了你,王爷也没给你什么名分。他们俩对你都不算好,却都对你念念不忘。我其实有些好奇,他俩争权,你希望他们谁赢?现在屋里没有旁人,你悄悄告诉我好吗?”
云秀说不上来。她虽然与刘裕分手,可并不恨他,何况他是福儿的父亲,她希望他一切都好。至于休之,一直想娶她,是云秀自己不愿意,后来休之进兵建康,军务繁忙起来,就没空提婚事了。细说起来,云秀还真是孤身一人,并不是谁的家眷。
桓道芝又添油加醋埋怨她道,“又没有旁人在,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看我,有什么话就都告诉你。哎,我有时候冷眼旁观,也看不出他们谁能赢,谁会死。你不知道,争权啊,就像是生死赌局,只要坐上这个赌桌,就是你死我活,至死方休,没有情面可讲。”
桓道芝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云秀的表情。她继续说道:“不管是亲兄弟还是亲父子,最终都是反目成仇,因为只能有一个人最终活下来。你看我堂兄,势力强的时候独霸荆江,入朝辅政,丞相、楚王一步步地往上升,直到篡逆。他若是成了,就是开国之君,可他败了,就死无葬身之地,诛灭九族,子孙都绝无遗类。这就是争权失败的下场。当然了,桓家谋逆,本来是死罪,我这番话,你可别告诉别人啊,要不然,我的命也是保不住的。”
“你死我活”“至死方休”“死无葬身之地”“诛灭九族”,这些字眼强烈地刺激着云秀。她仿佛已经看到司马休之或是刘裕、福儿已经遭受了厄运,十分惊恐,眼泪流下来,却哭不出声,捂着心口,大口喘气。
“云秀,你没事吧?”桓道芝见她这样,有些后悔这样刺激她。
云秀一把攥住她的手,“有没有办法,可以让他们相安无事?不要再争了?”
桓道芝有些为难,握着她的手,“办法有啊,你,你不是知道了吗?”
云秀震惊。
当天晚上,休之见云秀心绪不宁,就问她怎么了。云秀没把桓道芝告诉她的事说出来,只推说身体不适。
休之说:“想必是想念福儿?”
“我想接福儿来住几天,他不会答应吧?”
“这也未必,可以一试。”休之看着她,眼睛里都是深情款款。
“我也只是想想,他不会答应的。搞不好,还会说你想扣留他的儿子。”云秀微笑。休之笑了,见她并无不快,便去处理一些公事。
云秀看着他挑灯批阅公文,十分专注仔细,想起他治下的豫州、北荆州等地,百姓安居乐业,学校兴盛,商贾发达,在乱世中是难得的一片净土。云秀想,这样的人,才是宰相之才,这样的人,才能带来天下太平。
云秀说:“王爷,我前一阵病着,褚妃娘娘来看我。听说她这一阵也不太舒服,我明天去琅琊王府看看她好吗?”
休之看着公文,没有抬头,“好是好,不过我明天得去军营处理些事,没法陪你。”
“道芝闲着,她陪我去就是了。”
“好。你们早去早回。”
第二天,云秀来拜见琅琊王侧妃褚氏的时候,果然赶上王府宴请刘裕和朝中一些要员。府门前车马簇簇,仆人们进进出出。云秀与桓道芝相视一笑,见褚妃房中有七八位贵妇,其中就有刘裕的夫人月儿。云秀进来后便笑道:“原来褚妃娘娘有客,妾身今天来的不是时候了。”
褚妃是琅琊王的侧妃,正室姓王,一直身体不好,总也无法料理家务,褚妃便受命执掌府内诸事,与外府诸女眷多相往来,内外诸多事务打理得十分妥帖,深得琅琊王信任。此刻褚妃见云秀来了,便满面堆笑,紧走了几步来迎接她。云秀虽不是休之的正妻,却是他最宠爱的女子,因此褚妃也对她十分笼络。
褚妃亲热地双手挽着她的手,“今天王爷宴请几位贵客,我就陪夫人们在后面说说话,正想你呢,你就来了。”
云秀向众位贵妇行礼,桓道芝作为她的随从,也笑盈盈地向褚妃和各位贵妇问好。
褚妃本来认识桓道芝,但桓家被诛灭之后,她也只好装不认识,只是客气地让她免礼,去歇息用茶。桓道芝便告退。
月儿来到王府做客,堂堂的亲王妃子还有众多贵妇都对她十分恭维,她不免心虚,一时觉得自大,一时又觉得自惭形秽,这时竟意外见了云秀,想起当时在豫州自己带走福儿,多少是对不起她,不知如何见面。现在她是刘裕的夫人,云秀只是司马休之的宠妾。月儿虽然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该不该行礼,如何称呼。
自从月儿离开豫州,云秀就再没见过她。印象中她是十分单纯可爱,如今看来竟是心思缜密,不但劫走了她的儿子,而且三年五载就当上了刘裕的夫人,可见以前真是小看了她。
月儿身边的丫头正是巧燕,猛然看见云秀,就惊呆了,反应过来后便来跪下,“夫人……”说话间,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褚妃知道云秀与刘裕的关系,也只能装不知道,此刻见月儿身边的丫头这样子来向云秀行礼,也觉得实在难堪。月儿见状,就更是恼怒。
云秀当着众人,扶起巧燕,说道:“好丫头,快起来吧。刘夫人真是管家有方,身边的丫头都这样知礼。”她看着巧燕,眼圈也不免红了,轻轻地用手拢了拢巧燕的头发,“回夫人身边吧。”巧燕也觉得自己唐突了,便回到月儿身边站着,低着头不敢言语。
月儿恼怒地看了巧燕一眼,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对云秀说:“让夫人见笑了。”这句话说完,算是他们见了礼。
褚妃挽着云秀的手,拉着她来身边坐。云秀见褚妃与月儿隔着一张小桌,坐在一张罗汉床上,推辞不与她们同坐,在右手边空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左右的妇人都向她点头问好。云秀一一还礼。
云秀笑道:“褚妃娘娘这一向可好?”
“谢你挂念,我就是有个头疼的毛病,最近是好多了。你呢,上次……”她说着顿了一下,没提云秀流产的事,含糊地问:“你怎么样了?”
“我也好多了。”云秀说。
月儿自顾自地端茶来喝,也不插话。
云秀主动问月儿说:“刘夫人,上次在金华寺,见了福儿,他长高了长大了,可见你带得好。今天他来了吗?我想见见他。”
月儿却不肯,说:“他来了,跟他父亲在王爷那里呢。不过,还是不敢让他拜见你。这孩子现在淘气的很。上次在金华寺,听说就没规矩冲撞了你,我家将军还说我,怎么不好好管教。我就说他,以后可不许这样了,要不然回去还得挨刘将军的打。”
云秀见她这样拿乔充大,还不让她见福儿,便有些生气,仍笑着,“怎么会呢?我喜欢他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他。刘将军若打他,夫人求求情吧。”
月儿听了这话,也笑道:“夫人说笑了,咱们是女眷,只有听丈夫话的份,哪有反而顶撞丈夫的?”
褚妃听说过她们之间的一些事,知道福儿其实是云秀的孩子。她同情云秀的遭遇,也喜欢云秀知书达理,不卑不亢,休之与琅琊王又同是宗室,褚妃便多少偏袒云秀,当下帮她说话道,“戚夫人温柔贤惠,就算小孩子调皮,夫人也不会怪罪。刘夫人多虑了。”
月儿打定主意不让云秀见福儿。
褚妃不好得罪她,又怕云秀生气,便拿话岔开此事,与贵妇们便闲聊起来,谁家孩子不听话,谁家孩子又闯祸了,谁家孩子倒是不错之类的事。
褚妃又命人拿了宫里流行的首饰、衣服花样来给她们看,又说些王公贵族女眷的趣事,总算是把场面安抚住了。
眼看到了中午,褚妃命人在花厅内设宴,亲自把盏劝酒,宴席上脂光粉艳,一团和气。忽然巧燕慌慌张张地跑来。按规矩,宴席上都是主人家的丫头伺候,她刚才便告退下去了。此刻有事又来找,月儿叫她来,问出了什么事。
巧燕先向褚妃和云秀行礼,才对她禀报说:“夫人,不好了,小公子不听话,刚才在花园玩,爬到一棵树上,非要往树下的湖里跳,要抓鱼来玩,我们都劝不住,又不敢让主公知道。小公子现在还在树上挂着呢!夫人快去看看吧!”
云秀急得站起来。月儿也慌了,将桌边上一碗热汤碰翻,正洒了云秀一身。
她向云秀赔不是,云秀说:“你快去看孩子呀!”
月儿便和巧燕慌忙去了,
褚妃又觉得该去花园看看,又觉得云秀这一身汤水,她做主人的不能看着不管。云秀说:“娘娘,您也去花园看看吧。我不要紧,劳烦您身边哪位姐姐,帮我找一身衣服,带我去哪个房间换了就是。”
褚妃一想也是,便命两个丫头带云秀去客房换衣服。
云秀让丫头们带她去一个僻静些的地方,她觉得刚才喝了几杯酒,现在有些头昏,换了衣服还想睡一会儿。丫头们便把她带去附近院落一个客房。
这间客房周围是绿竹掩映,十分清幽,不走进来,都发现不了这里还有一间房子。房内布置得雅静舒适,床榻、书桌、扶几、香炉、字画,还有两重帘幕,打扫得一尘不染,倒是个读书、休息的好地方。
丫头们伺候云秀换了衣服,卸了簪环首饰,又给她上了一壶热茶,两碟茶点,让她吃一些醒醒酒,便退出来要在门外守着。
云秀又让她们不必伺候,去找桓道芝来就是。
丫头们便告退去了。
云秀不胜酒力,喝几杯便头晕,一照镜子,见自己两颊绯红,比平日更加娇艳。她忽然笑了,对着镜子做了几个妩媚的表情,又看着门口,心砰砰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