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刘裕与司马休之十分默契地避免见面。刘裕闭门不出,静静地养伤。司马休之忙着接见客人,他的谯王府每天门庭若市,贵族和世家大族纷纷来向他投诚示好。他们吹捧休之的功绩,说他力挽狂澜,拯救社稷,还对他诉说刘裕诸多不是,诛杀名士、刚愎自用,热切期盼休之入朝辅政,逼刘裕下野。
皇帝对休之和刘裕都下旨嘉奖,封刘裕为大将军,司马休之为大司马,是军队里最高的两个官职,却没有明确任命谁做丞相。琅琊王对刘裕十分忌惮,对休之入朝的事十分支持,但是刘裕功勋卓著,虽然北府军损失惨重,可此前他提拔了一大批人都占据要职要地,背后的势力也不可小觑。
每次朝会,双方的支持者都会唇枪舌剑一番。两人的谋士也积极地打嘴仗,造舆论,支持自己的主子。
朝廷暗流汹涌,还都保持了面子上的和气。军人们就没那么好脾气了。虽然刘裕下令避免冲突,可北府军许多士兵还是看不惯荆州军的趾高气扬,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卖命,却被他们捡了便宜。荆州军认为自己在江州、在丹阳也是苦战不休,凭什么比不过北府军?因此双方总是气不顺,隔三差五地就冲突起来。
休之听说此事,下令将寻衅滋事的人重责一番。
刘裕听说了,也不责罚当事人,只笑道,“不就是打架嘛,打就打了。别打输了就行。”他知道,他和司马休之这种表面的平静十分脆弱,很快就要见个真章了。
琅琊王也感到休之和刘裕渐渐地较上劲,只怕他们起了冲突,对国家不利,便奏请皇帝特意设宫宴,请他们来赴宴,希望两人能在酒桌上握手言和。
然而两人都称病不来,倒是双方的谋士、支持者们又在宴会上较量起来,打了一顿嘴仗。
宴会上的唇枪舌剑,丝毫无损于金华寺里的平静安详。休之和刘裕,虽然没在皇宫内把酒言欢,却在建康城香火最盛的寺庙内偶然相遇。
这一天本是个好日子,刘裕经过一个多月的静心调养,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便带福儿和王弘等人,来给何无忌和孟昶做法事,超度他们的英灵。
刘裕一身青衫,手握念珠,双手合十,在和尚们的诵经声和法器声中,虔诚地跪在佛前。他脑海里想起这两位亡友的音容笑貌、所有的往事,想起他们英年早逝,仍然十分痛心。
福儿才几岁大,早就跪不住了,偷偷东张西望。好不容易,和尚们念完经,父亲也从地上起身,福儿看法事做完了,蹭的一下蹦起来就往门外跑。
宝殿建在一座高台上,四周建有栏杆,越过门前的广场,是十几级台阶。台阶下的平地上有一棵千年古树,树上吱吱喳喳的鸟叫声,福儿想上树去掏鸟蛋,刚准备下台阶,见来了很多人,就一下子站住了。
对面的人竟然认识他,一个最漂亮的女子眼泪唰的流下来,喊他的名字:“福儿!”
福儿以为自己闯祸了,掉头就往父亲身边跑。刘裕一把抓住他,往门外看去,也愣了一下。
云秀和休之,都身着素服,也来寺庙里做法事。
云秀看着福儿就哭了,很想伸手抱他,对刘裕看都不看。刘裕看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中又满是恨意。福儿奇怪她为什么看着自己哭,直往父亲身边躲。
还是休之涵养好,风度翩翩地对刘裕拱手,“刘兄,久违了。你我一别多年,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重逢。”
刘裕强压怒火,也笑着还礼,“司马兄,别来无恙。”
旁人若不知底细,光看这两人热络的样子,一定会以为他们是好朋友。双方的随从也都向他们二人行礼,再彼此致意。
休之问:“刘兄也来做法事吗?”
“正是,何无忌和孟昶身亡之时,我无暇为他们举哀,始终觉得抱憾。”
休之点头,“他们两位杀身成仁,实在令人惋惜。”
“司马兄来此作甚?”
“也是做一场法事。”休之不想让刘裕再问,便主动问福儿说,“福儿今年六岁了吧。还记得我吗?”
福儿说:“先生认识我?”
休之笑道,“我不但认识你,跟你还很熟呢,你以前叫我伯伯的。”
福儿想不起来,调皮地笑了。
刘裕便摸了摸福儿的头,说:“福儿,去跟那位夫人玩一会儿,听说,她很想你啊。”
云秀听刘裕对福儿只说自己是“夫人”,不说是他母亲,想必已经把自己从福儿的记忆里抹杀了。她觉得心痛。她刚才刻意回避刘裕的目光,这时才幽怨地看了刘裕一眼,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听说他在丹阳一战中受了重伤,今天看起来,仍是虚弱。云秀既不愿他受伤,又觉得没有资格再理会他的事。看着福儿听父亲的话来到她身边,云秀仍不敢相信他真的来了。她伸了伸手,又不敢碰触他,生怕这只是一个梦。
休之对云秀说法事时辰还早,让她去带福儿玩一阵。福儿也觉得云秀亲切,主动来拉她的手,云秀这才相信,孩子终于来到她的身边。
福儿拉着云秀下了台阶,去下面玩。
金华寺住持刚做完刘裕吩咐的法事,从大雄宝殿出来,见休之来了,慌忙走上来行礼:“阿弥陀佛,谯王殿下驾到,贫僧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休之笑道:“是本王来早了。贵寺风景绝佳,本王想在法事之前,携夫人赏景散心。”
刘裕听他称云秀为“夫人”,觉得无比刺耳。
住持请他们二位到殿外的石桌处就座,命小沙弥上茶伺候。石桌靠近栏杆,凭栏下望,远处是山门外的云山雾罩的大千世界,近处是云秀和福儿在开心地玩。福儿跃跃欲试,想爬上那棵千年大树,云秀怕他摔伤,劝着不让。
那棵树十分高大,树冠宏伟,遮在石桌上方,留下一片树荫,阵阵微风吹来,在溽热的天气里,这里也是一个清凉的所在。
休之和刘裕对坐喝茶,随从便在不远不近的另一处石桌上落座休息,等着他们各自的主子。
休之笑道:“刘兄,听说你伤势颇重,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劳司马兄挂念。”
他们看着对方,互相举杯致意,脸上都是笑容,目光里都是警惕,都想看看谁会先把话挑明。
休之把目光投向福儿,又看着那棵树,说:“这棵大树,已有千年了,想来是上古就有了,有人说是大禹治水之时,测量江海水深留下的。不知是也不是?”
刘裕说:“树大根深,想必是了。”
“这棵大树历经千年风霜,尚能留存于世,人却不同。”
休之这话,只是感叹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尤其是想起了那个还没出生就流产的孩子,有些伤感,但在刘裕听起来,是讽刺他此战损失巨大,动摇了根基。
刘裕笑道:“人也是一样。顶天立地,靠的是德行,不是武力。”
休之见他终于把话挑明了,便抬眼看他,笑道:“刘兄说的不错。本来嘛,应该以道治天下,不以兵强天下。可我朝连年战乱,既有王恭、桓玄之乱,又有天师道贼寇之祸,刘兄这些年为国征战不休,着实辛苦了。”
“刘某是北府军出身,打仗是分内事,不像司马兄乃是宗室贵胄,养尊处优。”
休之冷笑一下,“刘兄啊,你的出身,我自然知道,当初你去北府军还是我亲自推荐。还有刘毅也是一样,今天看到你们功成名就,我也替你们高兴。”
“是,说起来,还得感谢司马兄的知遇之恩。还有这次石头城和丹阳之战,我北府军独自抗敌,伤亡甚重,还没谢你助战之恩。”
“北府军伤亡惨重,你也受了重伤,我觉得痛心。如今战乱平息,天下思定,应该休战养民。刘兄不如回镇京口,过几年舒心日子。”
“司马兄想让刘某下野?”刘裕一笑问道。
“这样对你、对我、对朝廷都好。”
王弘等人远远地听着,见他们已经图穷匕见,就都站了起来,时刻准备上来助阵。哪知刘裕却笑道:“可以啊,我有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立刻上书请辞。”
“你说,只要我能答应,一定答应你。”
刘裕盯着他,手却往栏杆下一指,“戚云秀。你把她还给我,我就走。”
司马休之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刘裕笑道:“司马兄,你用一个女人,换丞相之位,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呀。”
“哼,那你为了一个女人下野,就不觉得亏吗?”
“那是我的事。我和她的恩怨,我和她慢慢算,与你无关。”
休之深吸了口气,想平息升腾而起的怒火。他宁愿刘裕要官要地,哪怕要兵,也不想把云秀还给他。“她是我的女人,你与她的恩怨,怎会与我无关?”
刘裕笑了,往前探身,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我也上过她的床,怎么说她是你的女人呢?”
休之怒视他:“你!”
刘裕哈哈笑着,坐直了回来。
休之不禁往栏杆下看了一下,见云秀和福儿玩得开心,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再看刘裕那阴冷的眼神,就知道他记恨上次豫州的事,不知道会如何报复。
休之气愤地说:“刘兄,你是当世英雄,本王虽不才,骠骑将军的名号也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你我相争,不要为难一个女子。”
“司马兄言重了。你我争的是丞相之位,是天下重任,这个女人,不过是个小小的添头,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
休之平复了情绪,笑道,“刘兄,如果我拿另外两个人跟你换呢?”
“谁?”
“刘道规、檀道济,他们在江州兵败,被我所救,一直在我军中。”
休之竟然拿刘裕部将的命来要挟,刘裕也生气了,看着他冷笑,“他们二人虽然兵败,却也是功臣,是难得的人才。谯王殿下志在中枢,不会为难他们。可戚云秀,我要定了。”
休之冷笑道:“既然你我话不投机,就各凭本事吧。”
“好!后会有期,刘某告退。”刘裕说着,便站起身来,点了个头,就背着手,转身从台阶下去,王弘等随从都紧紧跟上。
刘裕走到树下,叫福儿走。福儿跟云秀玩得正开心,不想走,就扭着父亲的手,耍赖不走。云秀怕刘裕生气会责怪福儿,就劝道:“福儿乖,你先跟爹爹回去,以后有时间,我再陪你玩。”
福儿说:“不。”
刘裕看着云秀,眼神十分轻佻,充满了欲望,“夫人说得对。福儿回家吧,以后,你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
云秀害怕了,低头不看他,又看了福儿一眼,强忍着不舍,转身上台阶,去找休之。
福儿还冲云秀的背影喊,“夫人!夫人!”
刘裕一把抓住福儿的腰带,把他拎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寺门,王弘忍不住,对刘裕劝道:“主公三思啊,岂可为了一个女子,让出朝廷权柄!”
刘裕把福儿抱上车,回身对他说:“你放心。我就是那么一说,司马休之不会答应的。”
“那如果他答应了,主公又当如何?”
刘裕上马,挽起缰绳,笑道:“那你就广为散布,说他靠出卖女人上位,你看他还有没有脸坐镇朝中?”刘裕说罢便带人扬长而去。
云秀忐忑地来到休之身边,见他不高兴,便问他跟刘裕说什么了。休之笑道,“没说什么。毕竟相识一场,偶尔遇见了闲话几句,走吧,咱们去给孩子做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