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江北电视台新闻频道《市民零距离》栏目,报道了碑楼夜市流氓打人事件。但这个栏目本身只有半小时,一共报道了四件事,平均每件事也就几分钟,前三件都是好人好事,而流氓打人属于负能量新闻,所以放在最后,而且基本上也是一带而过。
卢振宇怕父母担心,打算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瞒着家人,所以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凡是他的镜头,面部都打了马赛克,介绍受害人的时候用的也是化名。
但是,当天的《北泰晚报》则用了整整一版专门报道这件事,毕竟被殴打的就是晚报自己的人,而且还把报社的大广告客户给打了,所以晚报跟电视台和稀泥的心态完全不一样,那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了碑楼办事处。
陈主任跑到总编室表态了,如果这次没个说法他就不干了,离开这个让他流血又流泪的地方。他所谓的“说法”,就是这次得彻底扳倒碑楼办事处,就算扳不倒整个办事处,至少要扳倒城管科,他打听了,策划这次打人的就是城管科科长马军然,陈主任的意思,一定要让姓马的“脱衣服”。
一贯跟老陈不对付的张洪祥,这次也旗帜鲜明地站到了同一阵线,毕竟老陈只是被打了一拳,而被打得最惨的是自己的“小老弟”。
张洪祥钦点了几个文笔老道的记者,安排他们各负责一块,组织了一个大型专题报道。
然后,张大记者还颇罕见地亲自操刀,二两伏特加灌下去,笔走龙蛇,一篇犀利的社论出炉了,通篇弥漫着火药味,文字之犀利称得上是字字刀枪。
石总编过目后,直接拍板,接着协调了一个整版专放这个专题,张洪祥的那篇社论放在正中间,然后老总编还亲自执笔,在最上方加了一篇编者按。
《北泰晚报》的报道可不像电视台那样客气,根本没用什么“流氓夜市闹事”这种提法含糊的打马虎眼,而是白纸黑字直接点明,这就是碑楼办事处城管科的一次暴力执法,而且明说,城管科科长叫马军然,连常用的“马某”都没有,直接指名道姓。
石总编派出了好些记者撒到夜市上,带着录音笔采访那些摊贩,并且承诺为他们匿名。摊贩们早就对那帮人咬牙切齿了,不少摊主得到匿名保证后,毫不客气地大肆揭露,把碑楼办事处城管科的那些猫腻扒了个精光。
在征得索总同意之后,记者们还详细描述了办事处城管是如何殴打,并且把索总踩在地上侮辱的……如果整个报道是一把匕首的话,那这一段堪称“刀尖”,渲染得是令人发指,保证任谁看了都会咬牙切齿,拍案大骂。当然,为保证隐私,报道中的人物,从索总、陈主任、卢振宇,到那些摊贩,用的也都是化名。
卢振宇等看望的人都走了之后,悄没声响地扯掉了纱布,溜出了医院,趁着家里没人,溜回家里换了身衣服,把沾满了鲜血的T恤和大裤衩卷成一个团,偷偷扔掉了。
他冲了个澡,洗干净身上的血污,把头发彻底洗了两遍,做到完全“毁尸灭迹”,让老爸老妈彻底看不出来,这才放心。擦干净身子,卢振宇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完全惊呆了,现在完全洗干净血污,赤条条地看到了“整体效果”。连一丁点疤痕都没有,连一个小破口也没有,完完全全跟好人一样,仿佛昨天那件事整个没发生过。
卢振宇站在镜子前,百思不得其解,一会儿掐一下自己胳膊,一会儿扇一下自己的脸,一会儿揉眼,想把自己唤醒,看这是不是梦,是自己精神不正常了,还是眼睛坏掉了。
但折腾了足有半小时,快把自己折腾疯了,事实仍然是摆在这里。
突然有人敲卫生间门,把卢振宇吓了一跳,然后听见老爸的声音:“卢瑟!洗好了吗?抓紧!我要上厕所!”
原来老爸回来了。卢振宇一个激灵,连忙答应了一声,赶紧穿衣服。就在一瞬间,他突然接受现实了:事实这么明显地摆在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而且,这明显就是好事情呀!
卢振宇的心怦怦跳着,为发现自己的这个“特异功能”而兴奋。
他回忆了一下从小到大的经历,倒是没受过什么伤,但是小孩子调皮,打架什么的弄出点小破口、小擦伤那是免不了的。现在仔细回忆一下,好像都愈合得挺快,一两天的工夫就完好如初了。
一阵水声后,老爸从洗手间出来,正色道:“嗯,昨天你表现不错,年轻人嘛,进了单位就要好好表现,看来你的那个师父对你真不错,挺会带人的。你记着,刚踏入社会,跟对人很重要,一个好师父不但能教你业务,还能教你为人。”
卢振宇不想听老爸这些教育,他推说要做饭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查看存货,然后在脑中构建基本菜谱,紧接着洗泡菜蔬,剥葱剥蒜,熬油过花椒,操练起来,他性格比较闷,爱好不多,平时也就是喜欢踢踢球,泡泡电子数码的相关论坛,还有就是喜欢烹饪而已。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文学细胞,从小到大都没有,小学作文基本没及格过,上中学的时候也是理科好过文科,但是老爸硬是赶鸭子上架,逼他报考了近江师范大学中文系。
其实大家一交流,这再正常不过,身边很多同学也这样,父母干什么,往往也逼着他们考什么,张欣然的爸爸是会计师,高考就让他填报了会计专业,陆涛的爸爸是检察院的,就让他填报政法专业,王子睿的妈妈是卫生系统的,也就逼着他考医学院。
至于卢振宇的老爸,是在宣传口当个小干部,而且老爸也是师大(那时候还叫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和卢振宇是校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大学生,那个时候也是天之骄子,炙手可热,分入机关,当了国家干部……可惜混了一辈子,仍然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还整天教育卢振宇怎么为人处世……但这并不妨碍老爸像其他家长一样,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卢振宇,逼他报考中文系,以便施展自己的关系,把他“安排”进宣传部门——比如到报社当临时工,整天拉广告。
卢振宇每每想到此,除了摇头也不知道说啥好。幸好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峰回路转,误打误撞,一系列因缘巧合之下,自己被报社最大牌的记者收入麾下,这才稍微看到了点光明的前途。
卢振宇拿着水果刀挖土豆芽,一边挖一边想事,他看着锋利的水果刀,突然心中一动,想现场做个试验。他用刀尖对准自己的手指头,想亲眼验证一下超能力。
刀刃锋利,只要轻轻一划就会见血,卢振宇正要下手,忽听客厅里老爸在喊他:“卢瑟你出来一下。”只好放下刀先出去应付老爸。
老爸指着报纸说:“这个张洪祥,是不是就是带你的师父?”这是昨天的《北泰晚报》,老爸以前是不看的,自从儿子进了报社,他才开始订阅晚报。
卢振宇拿起报纸浏览,老爸指的是夜市打人的报道,他点点头说没错,就是我师父。
“文字犀利,是个高手,你跟人家好好学学,平时多阅读,多思考……”
老爸又开始絮叨,还没教训完毕,老妈回家了,风风火火就进了厨房,系上围裙做饭,再不让儿子插手了。
饭菜停当,一家人开始吃饭,老妈照例打开电视机,她喜欢用手撕鬼子婆媳大战小鲜肉等电视节目下饭,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也是卢振宇最担心的,因为电视上有采访自己的节目,老妈喜欢乱换频道,保不齐就会调到江北台。
怕什么来什么,电视剧刚进入广告时段,老妈就按下遥控器,画面一转,正是江北新闻。
“哎哟……哎哟哟……”老妈捏着遥控器,面露不忍,“你说这些人,下手咋就那么狠呢?你看看,把人家孩子都打成什么样了……他们就不是爹妈生父母养的吗?啧啧啧……”
紧接着,电视屏幕上卢振宇的采访片段出来了,还好是打了马赛克的。卢振宇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哎?”老妈果然听出端倪来了,“卢瑟赶快听听,真有意思,电视上这小伙子说话声音和你可像了。”
“嗯……”卢振宇低头扒饭,“还真有点像。”
老妈转过脸,看了一眼卢振宇,打量了一下他光洁溜溜的光膀子,换别的台看了。
老爸忽然说道:“你们同事在夜市被人打的这个事,你知不知道?”
“嗯,知道。”
“知道,那这时候就得主动点。”老爸又开始教育了,“明天买点水果抽空去看看人家。你看,都上电视了,你们总编和集团老总都去了,领导一去,下边的能不去?今天都一整天了,你们同事肯定去了不少人,你不去不太合适,你刚进单位,别显得不懂事。”
卢振宇赶紧点头答应了,承诺明天中午约两个同事,一块儿去医院看看。
为了防止穿帮,卢振宇给张洪祥打了个电话,说家里已经帮他转院了,一方面是怕黑社会报复,另一方面也是省得同事们再去看他,耽误工作。张洪祥倒是很开明,也没多问,只是让他好好养病,一切费用社里全报,啥时候觉得差不多了再来上班。
这样,报社那边就安排好了,家里这边就更好办了,卢振宇第二天早上,仍然背着个包装模作样地出门上班,但在报社前一站下车,找了个有WIFI的便宜小咖啡馆,进去点了杯奶茶,刷手机消磨时间。
坐在装饰得很有情调的咖啡馆里,看着周围的北欧工业风装修,还有到处垂下的绿萝,卢振宇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文讷的小窝。
唉……这么好的女孩,怎么就不喜欢男的呢?
想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不会是那丫头玩我的吧?对了,在近江,她明明有个男朋友的,就是恶少陆傲天啊!
他又回想一下文讷的穿着打扮,还有她在近江家里的装饰布置,床上的绒毛哈士奇……怎么都是个直女的感觉。这样一想,卢振宇心里堵了好久的大石头顿时消散无踪了,整个人感觉都透过气了,舒爽无比。
他拿出手机,输入“陆傲天”三个字,心想,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好?小文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孩儿,怎么就能被他蒙蔽呢?
一搜之下,大吃一惊,好几条都是关于陆傲天的。他随手点进了一个,打开的是个近江网站,上面说某陆姓阔少涉嫌杀害多名女子,已被检察机关批捕,被害女子身份查明,曾是大学音乐系女生,警方在其体内检测出了陆傲某的DNA,可谓铁证如山。卢振宇一下想起了那对卖唱老夫妇音箱上的“卖唱寻女”招贴,好像也是个学音乐的女生,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也许那具女尸就是他们失踪的女儿?
想到那对老夫妇这一年来四处流浪、卑躬屈膝的卖唱,就是因为心中有个“找到女儿”的念头在支撑,而现在,惨遭殴打住进医院,而且就要得到女儿被害噩耗,唯一的精神支柱瞬间崩塌……卢振宇没法想象那老夫妇晴天霹雳之后,是怎么一个处境。会不会连活下去的信心都没有了?
他盯着手机上“陆傲天”三个字,直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从屏幕里把那恶少拽出来,活活打死。
卢振宇又一次想到文讷,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跟这么个东西相处?这丫头虽然刁钻古怪的,但看上去并不像很随便的女孩儿!
他突然想到一个念头:文讷可能跟陆傲天并不是恋人,很可能只是泛泛之交,陆傲天被抓这么多天了,那小文还能不知道?哪有男朋友被抓还这么嘻嘻哈哈的道理。对,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这么一想,卢振宇心里顿时舒服多了。他看了一下时间,这会儿才九点多,离吃午饭的时间还好几个小时,这么坐着真是无聊,该上哪找点事干才好。
卢振宇想到那对老夫妇,要不去看看他们吧。一院离这里很近,也就是半站路的样子,想到这里,卢振宇把奶茶喝完,出门坐公交,很快就到了江北第一医院,在门口买了点水果拎着进去。
市立一院地处闹市,是全市最大的综合医院,也是三级甲等医院,不光江北本市的病人,周边的几个区县,还有邻省的一些小城市的病人,也都跑到这里来看病,上午又是门诊高峰,医院里是人山人海,跟庙会一样。
卢振宇跑到住院部,问前天晚上送过来的一对老夫妇在哪一层,但是没名没姓的,护士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于是他灵机一动,说是前天晚上夜市打架,送过来了二十多个伤员,那对老夫妇跟他们一起送过来的,护士顿时就想起来了,说在六楼骨科。
卢振宇乘电梯上六楼,在电梯里掏出太阳镜戴上,对着电梯里的镜面不锈钢照了一下,镜片很大,遮挡效果还不错。他知道在这一层住的不光有那老夫妇,还有那十几个混子,虽然这会儿都躺在病床上,但认出自己保不齐会下来玩儿命,还是小心点好。
根据护士提供的房间号,卢振宇顺利找到了病房,这是个四人病房,三张病床上躺的都是刺龙画虎的大汉,都包得跟木乃伊一样,一个胳膊打着石膏,一个腿上打着石膏,还有一位倒是没打石膏,但是整个脑袋都缠满了绷带,鼻子上插着管子,半张脸上涂满了乳白色的烧伤药膏。
卢振宇明白了,这是被自己把脸按到木炭炉里的倒霉蛋。
在最里面的一张病床上,半坐着那个卖唱老头,看起来伤得不重,就是手腕打了石膏,吊在脖子上,半靠床坐着,老伴坐在床边,正一勺一勺地给他喂饭。
卢振宇一进来,前三张病床上的六只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他,大墨镜欲盖弥彰,他瞬间就被认出来了。
老六盯着卢振宇,吭哧着想坐起来,但吭哧了半天还是原地没挪窝,另外俩人也都目瞪口呆,他们不明白,卢振宇应该比他们伤得更重啊,怎么现在就跟好人一样到处跑了。老六想当场就把仇报了,但是有心无力,只能色厉内荏地喝道:“你还敢来,信不信我弄死你。”
卢振宇一看这阵势,这就没啥好怕的了,都住骨科了,那还牛啥啊!
他呵呵一笑,点点头打了一通招呼:“老几个都挺好的?在这儿还住得惯吗?我不干啥,就过来看看。”
还是有人出手了。
一个保温桶飞过来,卢振宇顺手一拨,保温桶砸到老六头上,里面装的牛肉板面糊了他一头一脸,面条里放了不少辣椒油,又烫又辣,眼都睁不开了,老六杀猪般惨号起来。
隔壁病床上,扔保温瓶的家伙结结巴巴地说:“六哥,六哥你没事吧?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的……”
护士闻讯赶来,没好气地训斥道:“要打架去外面打去!”
老夫妇怕事,饭也不敢吃了,赶紧往外走,生怕又被殃及,卢振宇也不和这几个倒霉蛋纠缠,退出病房,紧随着老夫妇到了走廊另一头的阳台上,问他们:“大爷大妈,你们还记得我不?”
老两口惊讶地望着他,显然已经认出来了,这小伙子不就是那天夜市上的“主角”吗?当时勇斗这帮流氓,打得血头血脸的,看样子都快让打死了……怎么,这才两天就翻腾过来了?也没包个绷带啥的,看着就跟好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