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振宇到一楼星巴克点了两杯冰咖啡,几样小点心,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有些忐忑。
文讷在卢振宇眼里就像一个谜,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神秘,她长着一张异域风情的面孔,分明是个混血儿,那她是什么民族的?她跟那些新疆人是什么关系?张洪祥肯定是汉族人,那么她妈妈应该是少数民族了,老张只是个老记者,而文讷却像个有钱人家孩子,那么,她的家庭到底是怎样的?根据文讷的驾照显示她只有十九岁,应该是上大学二年级的年龄,可文讷却并不像在校学生,那么她已经工作了?又在哪儿上班呢?
卢振宇正胡思乱想着,忽然眼前一亮,文讷出现在了星巴克门口。
文讷换了一身衣服,黑色真丝衬衫,过膝伞裙,黑色高跟鞋,明艳照人,整个咖啡馆的亮度都提高了,不少男士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气的女伴在桌下狠踢。卢振宇赶紧高举起右手,文讷嫣然一笑,款款走过来,坐在卢振宇对面。
看着有点痴痴的卢振宇,文讷即眨眨眼睛,低声说道:“卢兄,注意点,人家都在看呢。”
卢振宇醒过神来,轻咳两声,看了一下周围,果然,周边至少有好几个男人看他的眼神都是羡慕嫉妒恨加鄙夷,带着一种“好白菜都让猪拱了”的情绪。
难怪,卢振宇看着自己这一身,大裤衩、T恤、沙滩凉鞋,整个一穷苦大学生,别说跟公主般的文讷不搭,跟星巴克都不搭。不过卢振宇根本不在乎,拿起冰咖啡,咬着吸管,挑衅地扫视了一圈。
“抱歉啊。”文讷也拿起冰咖啡吸了一口,笑道,“害你晚餐没吃好……其实这儿新开了一家小杨生煎,味道挺正宗,本来想说再去那儿吃点的,但这时候正好是饭点儿,人太多了,不好说话。”
“没关系。”卢振宇笑笑,指着面前的小点心,“这儿的糕点也很不错,我不太懂,随便点了几样,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文讷嘻嘻一笑,低声笑道:“其实我也不懂,看什么好看就点什么……那我开动了。”说着,她拖过一碟巧克力小蛋糕,用塑料刀叉吃了起来。
卢振宇说道:“对了,我还一直没机会对你说声谢谢呢。”文讷抬起头:“谢什么?”
卢振宇笑道:“谢谢你在夜市上救了我。你不光救了我,还救了那对卖唱老夫妇,第二天还专程跑过去为他们掏了押金和医药费,还留下五千块钱。真的,现在这社会,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我觉得如果要评十大杰出青年,非你莫属。”
文讷笑得呛了一下,她拿过纸巾擦擦嘴角,低声笑道:“其实我没你说得那么高尚,我去给他们钱是因为……”她突然一愣,问道,“咦?你怎么知道的?你去医院看他们了?”
“去了,怎么了?”
文讷打量着卢振宇,渐渐微笑起来:“你为什么去看他们?”
卢振宇说道:“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应该去看看,他们那么大年纪了,又那么可怜,因为受我连累被打了一顿,我觉得怎么都得去看看,不过我跟你比就差远了,就买了点水果,象征性地看了一下。”
文讷掩口看着他,显得很感动:“卢兄……你知道吗?十大杰出青年应该发给你,其实吧……我去看那对老夫妇,是有原因的。因为……因为我觉得他们可能是秦琴的父母。”
卢振宇一惊,秦琴的父母!在湖上文讷说秦琴是师大音乐系高材生的时候,他就怀疑是不是跟那对卖唱老夫妇有什么关系,果然!
文讷注视着他,目光柔和:“那么,你去看他们,又是图了什么呢?”卢振宇下意识地说道:“我……我什么也不图,就是觉得应该去看看。”文讷露出迷人的笑容:“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个好人,认识你这样的人做哥们儿,我很幸运。”
卢振宇一愣,哥们儿?好人?啥意思,好人卡就这样到手了?
冷场片刻,卢振宇问道:“他们到底是不是秦琴的父母呢?”
文讷收回手,摇摇头:“不是,但他们的女儿或许也是和秦琴一样的受害者。”
“怎么回事?”
文讷露显出沉重忧郁神色,她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道:“秦琴说,那里边……有好几个是学音乐的,你还记得那对卖唱夫妇寻女广告上,他们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不记得了。”卢振宇摇摇头,其实他岂止记不住名字,他连上面的照片也没细看。当时老夫妇在文讷那桌卖唱,自己在旁边还嫌烦来着,觉得文讷素质低……现在想想,真觉得太惭愧了。
文讷说道:“那对老夫妇的女儿,叫范月瑶,秦琴依稀记得里面有个女孩也姓范。”
其实在船上秦琴说这些的时候,卢振宇就持怀疑态度,这一切简直匪夷所思,他觉得秦琴脑袋可能有问题,比如妄想症,精神分裂之类的,现代社会文明法治,怎么可能有人把十几个女孩禁锢起来?
“小文……”他很认真地问道,“秦琴说里面还有好多女孩?具体有多少?在什么里面?”
文讷说道:“她说那是个地下室,应该有好多房间,她没有见过全部的人,但估计起码有十几个女孩,她连那个色魔的脸也没见过,色魔每次出现都带着V字仇杀队的面具。”
卢振宇说:“那是大案子了,破案了吗?”
文讷摇摇头:“秦琴逃出来快一个月了,带着警察回去找了好多次,一直没找到那个地方,开始警察还很认真的当个大案子,后来觉得秦琴精神不正常。”
“然后呢?”
“然后?”文讷抬眼看了他一眼,无奈地一笑,“似乎是破了,对了,你知道陆刚吗?”
卢振宇心中一凛,点点头:“知道。”他心想,那不就是陆傲天他爹吗?我还想问你呢。
文讷说:“陆刚是金天鹅集团的老板,身家几十个亿,房地产、酒店、餐饮、旅游、娱乐,什么都做……对了,他倒是货真价实的十大杰出青年,零几年评上的。他有个宝贝儿子叫陆傲天,前段时间被抓进去了,据说,他还用冰球杆把一个小青年的脑袋打烂了。”
她说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卢振宇,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卢振宇心虚地低头喝了口咖啡,然后笑道:“陆傲天好像是你男朋友吧?那天在近江,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楼下保安大爷把我误认成陆傲天了,还说谢谢你帮她孙女补课什么的……”
文讷正色说道:“第一,陆傲天不是我男朋友,他只是跟我哥哥关系不错,试图追过我,他是那种几天就换一个女朋友的人,我不愿成为他后宫里的一个;第二,我从没让陆傲天去过我家,天知道王大爷是怎么把你误认成陆傲天的。”
卢振宇的担心彻底消除了,心中狂喜,但脸上仍然尽力做出愧疚的表情:“哦……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了,你还有个哥哥?”
文讷又点点头:“不是亲哥哥,我父母在我很小时候就离异了,我爸就是张洪祥,我妈离开他后嫁给了许庆良,就是我现在这个……应该叫继父吧。反正我也喊他爸,他前妻生的儿子叫许家豪,就是我这个哥哥。”
“哦……”卢振宇心想,果然和想象的差不多,“那么,你这个继父,他是……”
文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继父……他也是金天鹅集团的大股东,董事会成员,副总裁,跟陆刚关系很铁,他俩年轻时候都在近江第二纺织厂销售科工作。”
卢振宇明白了,怪不得文讷在近江住纺织宿舍呢,原来那是许家以前的老房子。
他接着问道:“你刚才说这案子似乎破了,怎么破的?是不是警方发现了一具师大音乐系女生的尸体,体内有陆傲天的……精液?”
文讷有些意外:“哦,你也知道了?”
“嗯,这案子在网上又很多人议论。”
文讷冷笑道:“陆刚为了他儿子这件事到处花钱打点,头发都快掉光了。他老婆还请了大批水军在网上跟网友互怼,结果越闹越厉害,后来又花钱找人删帖,这才算把舆论势头压下去……”
文讷吃了一口蛋糕,接着说道:“这几年到处都有年轻女孩儿失联的消息,我们江东省内也有不少,有些找到了人,有些找到了尸体,还有很多从此杳无音信,但是这些失踪案都在警方那里挂了号。现在好不容易抓住一个陆傲天,尸体体内还有他的……他的DNA,你要是警方,你怎么想?”
“他肯定做了不止这一起!”
“对,”文讷点点头,“现在警方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他们想把尽量多的悬案往陆傲天身上靠,比如秦琴被绑架这个案子,我就呵呵了。”
卢振宇听文讷的口气,好像还不太相信案子是陆傲天做的,大概是她没见识过陆傲天的卑劣无耻吧,不由得质问道:“你怎么知道就不是陆傲天干的?”
文讷很肯定地说道:“很简单,那个绑架者是个冷静、有耐心、也很有品位的人,陆傲天只是个不学无术纨绔子弟,他根本没这个本事。”
卢振宇沉默了。
文讷道:“卢兄,在夜市上我就看出来,你是个有勇气,有正义感,也很有担当的人。而且为了保护女人愿意挺身而出,之后又去看望素不相识的卖唱老夫妇,这都说明了你是个好人,而我,正在寻找这样一个人……”
卢振宇一愣,胸中开始狂跳了……难道,爱情降临了?有点太快了吧。文讷似乎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轻咳一声,接着补充道:“咳咳,我正在寻找这样一个人和我一起调查这件事,我想自己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了秦琴,也为了卖唱的大爷大妈,当然,还有地下室里的那十几个女孩儿。”
对于文讷的要求,卢振宇自然是满口答应,两人约定明天下午再跟秦琴聊一次,聊的时候同步录音,事后再逐字逐句地进行分析,看能整理出多少线索来。
卢振宇回家后,先上网查了一下古今中外的暗室禁锢案例,打算用理论武装一下自己,可是满脑子乱麻理也理不清,只好上床躺着,却又亢奋得睡不着,闭上眼不是文讷的倩影就是秦琴惨白的面孔,他辗转反侧,直到黎明时分才睡去。
次日下午两点钟,卢振宇就兴致勃勃地给文讷打电话约时间地点,却发现对方关机。他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文讷大概是夜猫子,晚睡晚起,这会儿还在赖床吧,想当年自己在暑假期间不也是这样,一觉睡到下午才爬起来。
他耐着性子等到三点多,再给文讷打电话,手机依然关机,之后又接连打了好几次电话,整个下午,文讷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文讷莫非出事了?也许是老五老六从ICU出来后报复文讷?但仔细想一下,又觉得可能性不大,那帮人进医院的进医院,进局子的进局子,自身尚且难保,谈何报复?
文讷可能是临时有什么事,手机没电又没带充电宝,或者干脆就是手机丢了吧,再等等看,也许文讷会主动打电话过来。
整个下午一直到傍晚,卢振宇魂不守舍,手机稍有动静就心跳加速,可是打进来的几个电话都是其他人,文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到了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卢振宇又给文讷打了两次电话,依然是关机,估计是手机真丢了。
现在唯一能把两人联系起来的,就是张洪祥了。
卢振宇打算明天上午就回报社上班,找机会旁敲侧击问问,文讷那边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什么别的联系方式没有,这么干等着,他可受不了。
第二天一早,卢振宇就骑着电动车来到了报社,经过夜市血战的洗礼,他已经成了报社里的英雄,走到哪里,大家都会对他竖一下大拇指,赞一句“好样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卢振宇戴了帽子和墨镜,穿了长袖衬衣,事实证明同事们谁也没闲心管他身上的伤怎么好得这么快,打个招呼就过去了。
报社是九点钟上班,九点四十分,张洪祥才挎个摄影包,慢慢悠悠地进来,卢振宇看到他赶忙站起来,喊了一句“张老师”,张洪祥面色憔悴,好像很消沉,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回来了?好了吗?”
“好了好了,有什么活儿我帮您干。”
张洪祥点点头,也没说话,阴沉着脸,背着包直接进了小屋,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卢振宇几天没来上班,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悄悄地问旁边的同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同事有些闪烁其词,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张老师经常这样,把一个人关在小屋里,有时候过一会儿就好了,有时候一整天都这样。
对面桌上另一个实习女记者嘻嘻一笑,插话进来,说昨天下午来了个老大妈,进了采编部办公室“噗通”就跪下,说求报社领导救救她女儿。
卢振宇明白了,肯定是文讷撺掇的那个卖唱大妈来找张老师了,他接着问道:“是不是她女儿失踪了,他们老两口到处卖唱寻女的那个?”
“是啊!你怎么知道?”实习女记者笑道,“卢振宇,看来你住院都没闲着,消息比我们还快!”
另一个年轻女记者对她笑道:“看见人家了吧?这就是职业素养!你得承认,张老师是有眼光的。”
这两个女记者都是进报社时间不长,但都没什么人带,而卢振宇一进来就被著名的张大记者收入麾下,惹得她们羡慕不已,都想着跟卢振宇搞好关系,看能不能成为他的“小师妹”。
卢振宇问道:“那张老师怎么说?”
“张老师啊,他昨天下午不在报社,出去有事了。”
卢振宇点点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用向张洪祥汇报这件事当借口,进去跟他聊一会儿,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来,走到小门旁,敲了两下,里面没人回答,于是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屋里光线昏暗,百叶窗都没拉开,屋里还弥漫着隔夜的烟味儿,一点声音没有。卢振宇喊了一声“张老师”,就听见最里面的隔间里传出一声淡淡的叹息声。
他快步走过去,看到张洪祥躺在大班椅里,正在闭目养神,但卢振宇看到桌上东西的时候,面部表情慢慢僵硬了。
桌上铺着一小块布,布上放着一支注射器,还有用过的棉签、止血带,大小不等的几只玻璃瓶。张洪祥袖子撸到胳膊,手按着棉签,仰面躺在靠背里,闭着眼睛,脸上显出享受的神情。他露出的胳膊上,排列着好几个还没消退的针眼痕迹。
卢振宇目瞪口呆,突然间,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踉踉跄跄地逃出昏暗的房间,带上门,坐在自己位置上,失魂落魄。
旁边那个男记者看卢振宇这副样子,又看了一下小间的门,喉咙滚了滚,没说话。
倒是对面那两个年轻女记者相互看了一眼,终于有一个忍不住,低声问道:“哎,卢振宇,张老师怎么了?”
卢振宇强笑一下:“没事,没事。”说完,手托着额头,愣愣地盯着键盘,心中像吃了二斤盐一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神通广大的张老师,在总编、集团老总、电视台那里都呼风唤雨的张老师,居然吸毒……自己居然跟了个吸毒的!卢振宇此刻总算明白了“想找块豆腐撞死”是什么心情……今后要还能当记者的话,写稿子就可以用上了。
突然,内间门开了,张洪祥神采奕奕地出现在门口,一招手:“小卢,恢复得不错吧?哈哈哈,跟我走,采访去!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老将出马!”
卢振宇吓了一跳,回头看着张洪祥,心想这是刚注射完,精神头满血了。他满心别扭地答应一声,站起来,把东西简单收拾一下,背上包,跟同事们打了声招呼,跟着张洪祥出去了。
张洪祥穿了另一件花格子衬衫,外罩着一件大红色的摄影马甲,下面仍然是牛仔裤、马丁靴,围着他那个马盖先橙色机动腰包。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冲冲地下楼,一边走一边满口老哥长小老弟短的,告诉他这两天发生的新闻。
首先,碑楼办事处被彻底“扳倒”了。办事处主任行政记过处分,全市通报批评,城管科科长马军然被一撸到底,从科长降为普通队员,整天拎个涂料桶,拿个刷子满大街清理小广告去了,至于那天参加打人的所有人员,一律辞退,交由公安机关处理。
这还不算完,办事处主任还亲自带人前往《北泰晚报》和元朗广告,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
卢振宇满脑子满是张洪祥注射毒品的画面,心里堵得慌,兴致就不太高。张洪祥看他这个样子,笑道:“你觉得办得太轻了,是不是?小老弟我告诉你,办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咱们也不好赶尽杀绝,凡事留一线,日后好想见嘛。毕竟咱也没吃亏,咱这边就你一个进医院了,两天就出来了,他们那边十几口子进医院,两个进ICU,现在都还没出来呢。对了,回头拿着医院单据上财务那边,给你报销。”
说话间来到了报社楼下,张洪祥让他在这等着,然后钻进了地下停车场。过了一会儿,一辆脏兮兮的灰色面包车吼叫着开了上来。
张洪祥一把推开了副驾门:“包放后头,你坐副驾!”
卢振宇坐上车,系好安全带,问道:“张老师,咱们去哪儿采访?”
“采个屁访,在单位里这么说而已……唉?”张洪祥突然反应过来,盯着卢振宇,不开车了,“我怎么说的?你喊我什么?”
“啊?”
卢振宇一愣,想改口叫他张哥的,但老爸的话在脑中闪过,他犹豫了一下。
张洪祥看了他片刻,掏出中南海,甩给他一根,自己叼一根,然后往储物箱里翻打火机,卢振宇赶紧从口袋里掏出ZIPPO给他点上。
张洪祥靠在座位上,吐出一口烟,沉吟了半天,终于说道:“小老弟,你别觉得我在拿你开心,我跟你说实话,我老了,有点力不从心,前列腺也不好,尿尿都得站那等半天。有人跟我说,这玩意儿心理暗示很大,我一想还真对,去年春节吃饭,在厕所里遇见个小辈,喊我哥,当时不知怎么回事,往小便池跟前一站,立马通畅。回到饭桌上大家一叙,他还得喊我舅姥爷,完了,再去上厕所,站那怎么也尿不出来了。”
张洪祥拿掉香烟,转过脸很认真地看着卢振宇:“所以,你懂的吧?”
卢振宇愣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啥话别说了,张哥,以后你就是我哥!到啥时候你都是我大哥!你这个大哥我喊定了!以后当弟弟的有什么不懂的,大哥你多教着点就行了!”
张洪祥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叼着烟,一轰油门,冲出大门而去。
在车上,卢振宇几次想问文讷的下落,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张洪祥的嘴就没停过。不到十分钟,他们停到了中山北路一家饭店门口,张洪祥说:“就这儿,下车。”
卢振宇下来一看,这是一家挺高档的饭店,店名叫“古兰丹姆”,是一家西域特色新疆饭店,他经常路过这里,但从没进去吃过饭,据说人均消费挺高的。
卢振宇狐疑道:“张哥,这还不到饭点儿呢。”
张洪祥不答话,他竟然有些拘谨,还对着倒车镜照了一下,摸了一下光亮的大脑门,好像在打理本来就不存在的头发,然后整了一下领口,说道:“进去见客户,有大业务,得精神点儿,你也精神点儿,别缩头憋脑的,把那天你揍我的精神头拿出来,给我架点势。”
“对了……”他又补充一句,“进去也别说是我徒弟,还说是我小弟。这样显得我比较年轻。”
卢振宇忍着笑答应了,心想这位张哥平时那么牛,现在怎么突然像个刚毕业被叫进去面试的大学生啊?这得是多大的客户,让张大记者紧张成这样?
两人昂首挺胸走进大门,卢振宇顿时眼花缭乱。
店内装修得富丽堂皇,正儿八经的中东风情,地面、墙面、立柱,都由纯白的大理石构成,偶有装饰也是蓝、绿、白三色马赛克拼贴出各种抽象图案,几米高的尖顶窗上,又是拜占庭风格的彩色玻璃,外面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形成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哇……”卢振宇轻轻赞叹了一声,引起了教堂般的回声。“别丢人。”张洪祥递过来一个眼色,“找个地方坐下。”
两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张洪祥把中南海从裤袋里套出来,扔在桌上,然后很有风度地架上二郎腿,靠在椅子靠背上,手指头在桌上轻轻地敲着。
卢振宇掏出打火机,想给张洪祥点烟,张洪祥看了他一眼,又把烟盒装回去了,小声说:“人家这儿是清真店,不让抽烟。”卢振宇瞟了一眼嵌在大理石墙面上的一排酒柜,还有上面的“西域葡萄酒”字样,心想张大记者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四处打量着,发现墙上挂着几幅油画,还有几幅黑白艺术摄影,是奥黛丽·赫本穿着练功服跳芭蕾。卢振宇有点奇怪,这儿是新疆饭店,装修也都是伊斯兰风格的,为什么要挂奥黛丽·赫本的照片呢?感觉就一个字——违和。
他偏过头去,小声问张洪祥:“张哥,你说他们一个新疆饭店,为啥要挂好莱坞明星的照片啊?还只挂赫本一个人的。”
张洪祥神秘莫测地一笑,低声道:“你也觉得那是赫本吧?”
“啊?怎么,不是吗?”卢振宇又看了一下照片,发现还真有点不太像,具体哪儿不像又说不出来。
张洪祥笑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这时候还只是上午非营业时间,店内并没有客人,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打扫卫生,不过到底是上档次的饭店,连最普通的服务员也都是从新疆招募来的高鼻深目的新疆本地妹子,穿着民族服装,戴着薄面纱。
一个戴面纱的妹子款款走到两人面前,先是双手交叉扶胸,然后轻轻鞠个躬,低声问道:“先生们好,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张洪祥轻咳一声,矜持地说道:“找你们古总,约过了。”
“请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张。”
“好的。”妹子又鞠了一躬,“张先生请跟我来,古总在办公室等您。”
“哦,等我呢。”张洪祥笑眯眯地站起来,给卢振宇使了个眼色,“小卢,你就先在这坐一会儿。”说着,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妹子上楼了。
卢振宇一头雾水,老张今天神神叨叨,紧张兮兮,如果业务牵涉机密,那为啥要带我一起过来?他百思不得其解,闲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文讷,拿出手机再试着打过去。没想到这次有振铃声了,卢振宇心跳加速,抱着手机屏息等待。
几声之后,电话接通,不过好半天都没人说话,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这边“喂”了半天,那头才有一个低沉的男声回应道:“喂?”
卢振宇一愣,说道:“你好,我找文讷。”
那个男声犹豫了一下,说道:“不好意思,你打错了。”
然后电话被挂了。
卢振宇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通话记录正是“小文”两个字,这个号码他前天从卖唱大妈那里拿到后就存进通讯录了,一直没改过,约小文吃饭也是打的这个号。怎么昨天关机了一天,今天再打就打错了呢?
他想了一下,再次回拨过去,但这次连振铃声也没有,对方直接关机了。
卢振宇呆呆地盯着这个通话记录,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
突然,电话铃又响起来,来电显示是元朗广告索总的,卢振宇烦躁不安,这个节骨眼索总添什么乱,不过还是接了:“索总您好,有事吗?”
索总客客气气地先是询问卢振宇的伤势如何,又表示了一下感谢,说他在夜市上为了保护大家被人打伤……然后又埋怨他不声不响地转了院,害得她想去看他,都找不到地方……
一阵寒暄过后,索总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小卢,徐晓慧这两天联系过你没有?”
“徐晓慧?没有啊,怎么了?”
“哦,没事。”索总笑道,“我也是才知道,那个城管科的马科长是徐晓慧的男朋友,听说徐晓慧还因为这件事跟他分手了。”
卢振宇很意外:“是吗?我不知道,看来徐晓慧关键时刻还是分得清是非的。”
“是啊,是啊……”索总又问了一句,“你确定徐晓慧没联系你吗?微信、电话、都没有吗?”
“没有啊,到底怎么了?”
索总说道:“是这样,她那个男朋友被甩了,不甘心,打电话到公司来,威胁让徐晓慧接他的电话,不然就让我们的公司在江北开不起来。”
“这样啊。”卢振宇义愤填膺,“看来马科长是个不知死活的主,没关系索总,他下次再打电话来你给录音,我们报社再曝光他一回。”
“哦,那靠你了哦,呵呵呵……”索总笑了几声,又说道,“其实,我也有点担心,徐晓慧这两天都没来公司上班,不光姓马的找不到她,她父亲也找不到她,都找到公司来了……你知道吧,徐晓慧父亲是江北城管局副局长,我们元朗江北分公司准备以户外广告为主,徐晓慧的父亲,是可以决定我们生死的……”
啊!卢振宇一下明白了,原来徐晓慧老爹是城管局副局长,怪不得这丫头一直看不上自己,怪不得办事处的马科长上赶着追她,怪不得元朗广告一到江北开分公司,就让原来只是前台的徐晓慧当了副经理!
卢振宇跟索总再三确认了徐晓慧没联系过自己,并且保证一旦徐晓慧联系他,马上就通知公司,索总才挂了电话。
“这都是整的什么幺蛾子?”卢振宇一头雾水,“这些小姑娘怎么都跟约好了似的,一起失联。”
突然,卢振宇听到争执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随着声音,一名身姿绰约的黑衣女子从楼上下来,高跟鞋“哒哒”踩着大理石阶梯,冷峻而标准的普通话回荡在大厅里:“我再说一遍,第一,业务归业务,我们现在没有其他关系了;第二,是你把女儿的大好前途毁了的……”
卢振宇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个女子的脸,只能看到她身材颀长,一身黑色丝绸的衬衫长裤,黑色高跟鞋,拎着个黑皮包,手腕上一只白玉镯晶莹温润,这大概是她一身行头里唯一白色的东西了。
女子虽然语气愤怒,但声音很好听,此刻她越说越激动,已经带着哭腔了:“……后来女儿跟你过,你就什么都由着她,她想学什么就让她学什么……你看她都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有一样有像样的成就吗?她说不想练琴,想当作家,你居然也就由着她……现在呢?当了多大的作家?你知道吗,当年我费尽心思从总政歌舞团的同学托到杨丽萍,又从杨丽萍托到林教授,拜托他收下女儿……你知道林教授收个弟子是多大的事吗?全国琴童的父母砸锅卖铁也得不到这个机会!”
然后是张洪祥赔笑的声音:“也不能这么说……起码她现在一篇稿子的稿费顶我半个月工资……”
“稿费!”那女子压抑着怒火说道,“你就知道钱!你知道吗,要不是你,女儿可能成为下一个薛伟!下一个郎朗!”
“我知道郎朗。”张洪祥仍然嬉皮笑脸的,“薛伟是哪个?”
黑衣女子怒道:“自己百度!世界著名小提琴大师!伦敦皇家音乐学院教授!曾经是林教授的学生!现在你懂了吗?是你把女儿葬送了!女儿现在的水平,到你们江北师大音乐系当个聘用讲师,人家都不一定要她!”
卢振宇心中一动:又是江北师大音乐系!
说罢,那女子快步下楼,穿过大堂,朝门口走去。
卢振宇呆呆地看着这个女子,顿时明白刚才张洪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原来照片上的“赫本”,就是眼前这个女子!
这个女人没化妆,看上去年纪也就三十出头,保养得很好,脸型五官和奥黛丽·赫本至少有六七分相似,更绝的是,她还特意打理了个赫本头,裁剪精致的乌黑短发,加上中亚式的浓眉和高鼻梁,拍成艺术照难怪能以假乱真。
现在,这位西域大美女强忍着脸上滚落的泪水,一言不发,匆匆出门,按了下车钥匙,停车场上一辆白色宝马530闪了下车灯。张洪祥一溜儿小跑跟出去,继续在停车场上纠缠着。
卢振宇终于明白了,合着老张来见的这个“客户”,就是文讷的妈妈。
突然,一个悦耳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卢兄!”
卢振宇一个激灵,转过身来,惊喜地发现文讷正站在楼梯口,笑吟吟地朝自己走过来。
“卢兄。”文讷笑容依旧,“昨天带秦琴来吃饭,没想到我妈妈从近江回来了,当时就把我扣下了,说我一回到江北就给她惹祸,要把我抓回去,手机也被没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