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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版译者序[1]

一八六九年五月十六日,福楼拜完成了《情感教育》的五年的持续工作,就在七月十八日,他的最好的朋友诗人布耶(Louis Bouilhet)过世。然而伤痛还在心里,紧接着十月十三日,批评的权威圣佩甫(Sainte-Beuve)也死了。眼看十一月十七日,这部期待甚久的现代生活的巨著就要在书肆应世,福氏写信给朋友道:

又是一个去了!这一小队人马越来越少了!麦杜丝[2]木筏上的难得逃出性命的几个人也不见了!

如今和谁去谈文学?他真爱文学——虽说不就可以完全看做一位朋友,他的弃世让我深深地难过。凡在法兰西执笔为文的人们,都由他感到一种无可弥补的损失。

在文坛得到一位相知像圣佩甫那样深澈、明净、渊博而又公正、有分量,所以轻易也就不许给人,不是人人可以遭逢的机遇。他曾经把最高的评价许给《包法利夫人》和《萨郎宝》。对于前者,他唯一的指摘是“没有一个人物代表善良”,他举了一个他熟识的外省妇女,证明“外省和田野生活之中有的是这类好人,为什么不把她们写给大家看?这激发、这安慰,人类的形象因之而更完整”。对于后者,他嫌它的背景太远了,虽说“尊重艺术家的志愿,他的一时的喜好”,他要求作者“回到生活,回到人人可以目击的范畴,回到我们的时代的迫切需要,那真正能够感动或者引诱时代的制作”。所以临到一八六四年,开始从事于《情感教育》的写作,福氏牢牢记住前辈的指示或者热望,回到他们共有的相关的时代,同时从自己的经验另外发掘一个善良妇女作为参证。《情感教育》是作者虚心接受批评的出品。

但是圣佩甫偏巧早死了一步,所以福氏写信给他的外甥女伤心道:

我写《情感教育》一部分是为了圣佩甫。他却一行没有读到就死了。布耶没有听到我念最后两章。这就是我们的计划!一八六九年对于我真够残忍了!

那位善良妇女应当就是《情感教育》里的阿尔鲁夫人。她代表法国中产阶级大多数妇女,也象征我们三从四德的荆钗布裙。她识字,她也读书,不曾受过高等教育;她的品德是生成的,本能的,所以深厚;她有乡妇的健康、愿悫,和乡妇的安天乐命、任劳任怨。一个小家碧玉,然而是良家妇女。没有包法利夫人的浪漫情绪,也没有那种不识世故的非常的反动,她是一个贤内助,一个良妻贤母,而她的丈夫却是一个粗俗浅妄又极不可信赖的画商市侩阿尔鲁。她会忍受风雨的摧残,厄运的变易,和子女静静地相守,还要分心来慰藉男子的负疚的暴戾之气。她是中产阶级的理想,中产阶级妇德的化身。

她在最后接受了一个情人,只是一个,因为她的丈夫的颟顸伤害她的信心,她的尊严,因为她的年轻的情人是那样执着,那样懦怯,那样经久不凋,然而生性忠实,在不可能获致物质与精神一致的时候,爱情可以析而为二,死生如一:平静,没有危险性,不感到矛盾,因而也就异常强韧永恒。她可以原谅丈夫有情妇,不原谅他毁坏子女的前途,她可以原谅情人有情妇,因为他们谁也不会属于谁。男女之爱在这里具有更多的母爱、姊弟之爱和忠诚的友谊:只有灵魂在活动。物质的贪婪不息而自息,肉欲的冲动不止而自止,心在这里永久是洁净的。

福氏用不着到远地方寻找这样一位善良妇女,如圣佩甫在一封给他的信里所形容,和包法利夫人“同样真实的人物,而情愫却温柔、纯洁、深沉、蕴藉”。老早,老早就有一位阿尔鲁夫人密密护封在他的感情和生活之中。她的夫姓是施莱新格(Schlessinger),父姓是福苟(Foucault),名字叫做爱丽萨(Elisa)。施莱新格是一个德国人,在巴黎开了一家商店,专做音乐绘画以及其他艺术上的交易,为人正如小说里的阿尔鲁,可能比阿尔鲁还要恶劣,曾经盗印罗西尼(Rossini)的《圣母痛苦曲》(Stabat Mater),福氏在上卷第五章为了点明时代(一八四二年一月)顺手拾来做为一个标记。福氏和他们相识,是在一八三六年八月,不过十五岁,随着父母在海滨的土镇(Trouville)消夏。土镇在当时是一个“荒凉的海滨,潮退下去,你看见一片广大的海滩,银灰的沙子,湿湿的和浪水一样,迎着太阳熠耀。左面有些山石,贴着一层水草,全变黑了,海水懒懒地打着;往远看,在炽热的日光之下,是蔚蓝的海洋,沉沉地吼号,好像一个巨灵哭泣”。他在这里遇见那所谓的施莱新格夫人,所谓,因为如翟辣·喀义(Gérard Gailly)所考据,她的真正的合法丈夫另有一个,不出面,也不抗辩,没有人清楚是为了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直到这位姓虞代(Judée)的神秘的缄默的丈夫在一八三九年死后,施莱新格夫妇才算有了正式的名分[3]。

但是昧于一切,福氏陷入初恋的痛苦。他发狂地爱着这位讳莫如深的少妇。她最先走进他的情感,也最后离开他的记忆。这是纯洁的:

我曾经爱过一个女人,从十四岁到二十岁,没有同她讲起,没有碰她一碰;差不多之后有三年,我没有觉得我是男子。[4]

这是命:二十年以后,施莱新格在巴黎站不住脚,去了故国,福氏在信里告诉施氏夫人:

命里注定,你和我的童年的最好的回忆连在一起。[5]

然而这是神圣的:

我如今依然是怯怯的,如同一个少年,能够把蔫了的花藏在抽屉里面。我曾经在年轻时候异常地爱过,没有回应地爱过,深深地,静静地。夜晚消磨于望月亮,计划诱拐和旅行意大利,为她梦想光荣,身体与灵魂的折磨,因肩膀的气味而抽搐,于一瞥之下而忽然苍白,我全经过,仔仔细细经过。我们每人心里有一间禁室,我把它密密封起,但是没有加以毁坏。[6]

这间禁室他终于换了一个艺术方式启封,那就是他的《情感教育》。他从他的自身经验寻求真实,并不违背他对于艺术作品的一贯的无我的主张。他拿自己做材料,然而在小说里面,并无一行字句出卖他的隐私。如若不是因为他的造诣卓越,如若不是由于后人苦心钻研,我们止于表现本身的欣赏,这些加深了解的索引也许永远湮灭。这里是“一个青年的故事”,这个青年并不等于作者,但是含有若干成分,即使清醒如福氏,往往不一定就能够彻头彻尾加以分析。

毛漏的情感教育在本质上即是福氏的情感教育。但是毛漏不就是福氏。这是一个天性不纯,禀赋不厚,然而一往情深的习见的青年,良弱,缺少毅力。他追求理想,甚至于理想的憧憬,同时他可以纵情淫欲,这里是种种由反动而生的交错为用的心理。正如福氏所谓的“若干力”:

你不见她们全爱阿道尼斯(Adonis)吗?这是她们要求的永久的丈夫。寡欲也罢,多欲也罢,她们梦想爱情、伟大的爱情;要想医好她们(至少暂时地),不是一个观念就可以见效,而必须是一种事实,一个男子,一个婴儿,一个爱人。你也许以为我太刻薄。然而人性不是我创造下来的。我深信最猛烈的物欲是由理想主义的飞跃于不知不觉之中组成,而最龌龊的肉的淫乱是由于一心指望不可能,仰望神贵的欢悦而产生。再说,我不懂(也没有人懂)这两个名词的意义:灵魂与肉体,一个在这里完结,另一个在这里开始。我们感到若干力,如此而已。[7]

相为因果,互为消长,精神与物质并非两种绝然不同的形体。所有福氏创造的男女主角,包法利夫人,萨郎宝,从这种心理的角度去看,环境个别,过程相同。毛漏属于同型。阿尔鲁夫人的指尖轻轻拂了他一下,毛漏立即盼望和他的妓女晤对,然而在一起了,心有所动,他马上想起他的伟大的爱情。属于常人,无论男女,活在“若干力”的迸击之上,终为火花销铄。福氏的朋友杜刚(Du Camp)有一部小说叫做《力的浪费》(Les forces perdues)同样可以移来作为《情感教育》的标题。毛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理性和兽性只是他的存在的真实的两种应用。不是一个苦修僧精神全然向上,也不是纨绔子弟的纯物质的沉溺。这里是一个中产阶级的青年爱上一个中产阶级的妇人:缺乏毅力冲出社会的囚笼,更其缺乏毅力跳出自己的温情。他们接受人世的命运,念念不忘各自在人间应尽的职分。中产阶级的品德是自私,爱也是自私。

福氏是一位理想主义者,所有大作家难得一个例外不是,然而深深打入他的时代和阶层,却又百分之百地现实,临到具体摄取形象、综合(不是象征,那可怜的没有血肉的稻草人)是他的颖特的成就。典型就是这样产生的,这样活在世纪之中而不朽的。哈穆莱特(Hamlet)、哈巴贡(Harpagon)、白特(Bette)、奥布劳冒夫(Oblomov)……都含有各自的作者,然而含有更多的人性。

了解毛漏这样的青年,等于了解中产阶级。自私,然而却不就是自私。毛漏一向慷慨,一向热衷。许多人慷慨而又热衷,具有经验以及从经验体会出来的处世哲理,并非毫无区别地兼善。毛漏不然,这是一块软面,随心所欲,由人揉搓。他没有鲜明的人格;他的人格富有弹性,像一张琴,人人可以弹出自己所需要的共鸣,然而不是毛漏自鸣。他会将别人的拨弄看做自主,天赋独厚的音籁。不认识自己,他以为认识;他把一时的习染误做天才的流露,因而自负过高。他逗留在事物的表皮,永久吸入现象,永久默默无闻,富有流动的接受性,没有比他易与的人,仿佛河床的污泥,一波一波流过,依然故我,在河床沉淀、淤积。他在急湍之中回旋,以为是自己波动:他或许有动的意识,他当然有,而且很多,然而从来没有形成一种意志,一种活力。他有计划,也高自期许。他写诗,因为他多少读了一些浪漫诗歌;他学画,因为阿尔鲁是画商;他想做新闻记者,因为戴楼芮耶向他借钱办报;他想做议员,因为党布罗斯怂恿。他“由于一种问心不过的荣誉观念,保持着他文学的计划。他想写一部美学史,这是他和白勒南谈话的结果;随后又想把法兰西大革命的各个时期写成悲剧,另外制作一出大喜剧,又是由于戴楼芮耶和余扫乃的影响”。东沾西染,似有所悟,未能深入,便又见异思迁。像一个票友,有票友的怯怯的骄傲;他东张张,西望望,来到人生尽头,发现自己一无所获,受尽情感的欺蒙。然而这样庸庸碌碌,旁观者一样放过花花绿绿的人生,于是和他的老朋友戴楼芮耶碰在一起,谈到他们过去得意的辰光,几乎只是一片空白。

狄德罗(Diderot)曾经在十八世纪创造了一个同样落伍的人物,然而和毛漏一比,拉摩(Rameau)[8]显然还有一点火气,他可以撕破面具,无所顾忌。毛漏只是一个中小产阶级,有廉耻,有虚荣,吃着小小的利息,决不忿而有所作为。他懑,然而他不忿,所以同是一事无成。拉摩近乎男性,阳刚、反抗,于是孤独;毛漏近乎女性,阴柔、顺受,不愁没有朋友。一个怨恨,一个爱,而且被爱。从这一点来看,虽说没有大观园加以隔离,他也只是一个贾宝玉。他得不到男子的敬重,他争到女子的眷顾:女子崇拜英雄,然而溺爱弱者。《红楼梦》实际只是一部情感教育。和拉摩相近的倒是包法利夫人,挽不住狂澜,然而追寻机会,失望、绝望、挣扎、自尽。毛漏不挽自住,失望、永久失望,但是无声无臭地活下去,福氏序布耶《遗诗》道:

幻灭是弱者的本色,不要信任这些厌世者,他们几乎永远无能为力。

毛漏不会寻死,正如贾宝玉,至多一走了之。死也要用力。还有悲剧比这更其沉痛的?

还有人物比这更其起腻的?

所有批评家对于《情感教育》的指摘和误解,几乎都和毛漏本人有关。乔治·桑(George Sand)极力为作者辩护,仍然以为“错处就在人物缺乏挣扎。他们接受事实,从来不想据为己有”。后人如法盖(Emile Faguet),便直截了当以为《情感教育》起腻,由于主要人物本身无聊。布雷地耶(Brunetière)的攻讦更为彻底:

如今正相反,你想绝对现实,如左拉先生所谓:“你投到生存的庸俗的行列。”——为了你的报章英雄,为了你的传记热狂的殉难者,你选了一个人物,我承认,“在日常生活的简单中,”我们一打一打地遇见,没有职业,没有地位,尤其是,缺乏个性;你选了这样一个人物以后,即令你精于观看与呈现,观察与描绘,掘发事物与运用语言:你令人起腻。一切持续不断的东西令人起腻。我用唯一光荣的例子来证明,只要念过福楼拜先生的《情感教育》的人们全都回忆一下就成了。你也许问,何以这种枝节的持续令人疲倦,何以不得不有这种选择的必要?回答在如今并不难:因为在人生之中,理应如是的事务实际并不如是。我们需要一点理想。[9]

这种传统的看法,把小说当做传奇,把主人公当做英雄,虽说在民间一直流行,毕竟过于陈腐。现代小说所含的本质几乎千百倍于《情感教育》的平凡,《情感教育》只是一个重要的开端。什么是现代小说的特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们不妨借用布雷地耶的诠释:

是人生,共同的人生,附丽于环境的人生的表现,“未经选择”的人生,假如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又不为任何学派的成见所限制;嵌在它的现实框架之中的人生,被观察、被研究、被表现于你可以叫做人生的无限琐细之中,犹如有时颠覆人生的重大危机之中;永久如一的人生,然而永远被自身的发展的唯一无二的效果所修正,就外表看来是,而且将长时间是,小说的独有的特殊的目标。[10]

假如布氏无以调和他的观察和观点,福氏在写作期间未尝没有体验到其间的矛盾:

这是一本关于爱情、关于热情的书;一种可以生存于今日的热情,这就是说,消极的热情。所想象的主旨,我自信是十分真实,唯其如此,不大解闷也难说。有点儿缺乏事变和戏剧;而且时间过长,动作未免松懈。总之,我很不放心。[11]

在另一个时间,福氏说起他的苦闷,并不因而改变他对于近代生活的认识:

这样的人物会引起我们的兴趣吗?伟大的效果需要简单的事物、明显的热情。然而在近代的世界,哪里我也看不见简单。[12]

他写了一个寻常人,一个复杂人,一个活在繁复紧张的大时代的无名小卒。毛漏不是英雄。福氏也不是在写传奇。他似乎已经预感《情感教育》不易于被同代人士所接受,然而艺术良心不许他作伪,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如若他必须忠实于人生,忠实于艺术,忠实于近代,忠实于自己。他为这个大感苦恼。他往前多走了一步;他也许没有想到这上面;然而他痛苦;然而他不认输:

把我的人物和一八四八年的政变穿插在一起,我很感棘手;我害怕背景吞下全书的结构,这也正是有历史性质的作品的毛病;和小说里的人物相比,历史上的人物更易于引人注目,特别遇到前者的热情不很激昂的时候;人家觉得拉马丁(Lamartine)比毛漏有趣多了。再者,在现成的事实中间,选择什么好呢?我简直是心烦意乱,也就真够苦的![13]

不仅毛漏没有历史的圆光相衬,全部小说的人物都是平常而又平常,渺小而又渺小,然而属于时代,属于生活。

无论如何,福氏如圣佩甫所嘱望,在《情感教育》里,“回到生活,回到人人可以目击的范畴,回到我们的时代的迫切需要”。他为自己选下一段他年轻时候亲眼看见的第二次革命做背景,一个人人可以印证的昙花一现的浮动的大时代,对于法国有影响,没有成就。他曾经就《力的浪费》指出道:

这有好些地方类似我的书。他这本书极其老实,对于我那一代人有一个正确的观念,因为我那一代人,和现在年轻人一比,变得真和化石一样。一八四〇年的反动,挖了一道深沟,将法国隔而为二。[14]

他采用这动乱的时代,不是由于同情二月革命,而是从一个艺术家的眼里看来,由于革命本身的进行的形式的瑰丽。我们明白,福氏不相信任何革命。因为往长里看。社会主义者往往陷入同样狭小、同样只是人类进展之中的一个形体。这种哲理观点,对于了解《情感教育》具有无比的重要性:

正因为我相信人类永久的演进与其无穷的形体,我恨所有的框架,拼命把它装镶进去;所以我恨一切限制它的程式,一切为它想出来的计划。奴隶制度不是它最后的形式,封建制度更不是,君主政体更不是,便是民主政体也不见得。人眼所望见的天边决不是尽头,因为在这天边以外,还有别的天边!这样以至于无穷。所以访求最好的宗教,或者最好的政府,我以为是一种蠢极了的举措。对于我,最好的也就是垂危的,因为要给别一个挪出位子来。[15]

悲观是福氏一切写作的基调。这不妨害他清醒,因为说到最后,理想主义的依据即是悲观,对于艺术家,重要更在方法和态度的选择。福氏的精神是谨严,选择客观和观察作为叙述的准则:

你反对人世的偏私、它的卑鄙、它的暴虐,同生存的一切龌龊与猥亵。但是你认清它们了吗?你全研究过吗?你是上帝吗?谁告诉你,人的裁判不会错误?谁告诉你,你的情感不会欺骗你?我们的感觉是有限的,我们的智慧是有穷尽的,我们如何能够获有真与善的绝对的认识?我们会有一天晓然于绝对的存在吗?你要是打算活下去,无论关于什么,你就不用想有一个清晰的观念。人类是这样子,问题不在改变,而在认识它。[16]

这显然只是一个艺术家的立场,而且正和传统的带有虚伪意味的学院论调违忤。你没有权利删削,假如人类原来就有这种形象。对于艺术家,丑陋犹如美丽,本身含有美丽。你观察,你选择,不是因为你有道学家或者宗教家的热情,而是因为你活在现代,要有科学家的诚恳:

依照我,小说应理科学化,这就是说,追求或能的普遍性。[17]

政体摇动,物体瓦解,自然而然呈出一种复杂的崩溃局面,现象本身需要详密的分析,现象与现象之间的关联尤其重要。福氏自己曾有一个譬喻:

珠子组成项圈,然而是线穿成项圈;为难的,就在一只手要穿起珠子,不许一粒遗失,另一只手还要握住了线。[18]

艺术在这里和科学形成一个完美的整体。无善无不善,无大无小,在人类历史的进行上,合成一股澎湃的气势,木石不分,连水带泥,流向永生的大地。《情感教育》是在这样的美学观点之下切开的人类活动的片段,精神上永远只是一个。

这是科学带给我们的一种新的认识,一种对于浪漫主义的修正,把唯我心理从笔尖剔开,让宇宙以本来面目在文字之间和我们重新接识。《情感教育》之不为传统的批评所认可,这里划着一条理解人生的鸿沟。福氏自己分析它的失败:

这缺乏透视的虚伪。因为用心组合结构,结构反而消失。一切艺术品全有一个点儿,一个尖儿,和金字塔一样,或者叫阳光射在球的一点。然而在人生里面,就没有这回事。不过艺术不是自然。[19]

他的谦虚使他在最后驳斥自己。但是年轻人,一批又一批的后进,促成现代小说的大流,走出学院批评,正如他之走出传统观点,把《情感教育》看做他们进军的指南。邦维勒(Banville)[20]纪念福氏去世,首先指出它在现代小说里占有的重要地位:

……然而他走的还要远;在《情感教育》里,他必须先期指出未来的存在:我的意思是说,没有小说化的小说,和城市本身一样地忧郁、迷模、神秘,而且和城市一样,以可怖的结尾为满足,唯其结尾并非物质上地戏剧的。[21]

它把小说带出一个陈旧的形体,走上另一个方向,一个现代小说共有的方向。这慢慢地,隐隐地,为现代开辟了一块新土地。甚于《包法利夫人》,后进把《情感教育》看做他们的圣书,尤其是自然主义者群。古尔孟(Gourmont)赞美它:

在艺术上,只有小孩子和不识字的人们对于主旨感到兴趣。什么是法国语言最美的小说——这部《奥狄赛》(Odyssée)——《情感教育》的主旨?[22]

没有主旨,他一语道破福氏的小说趋势,现代小说的趋势。这在一九〇二年。三十年后,赖翁·都德[23](Léon Daudet),一个并不太喜欢福氏的晚辈,自问自:

什么是法国语言写成的十九世纪小说,公认的杰作,美丽,而又有影响于文坛?

那是《情感教育》。它的名声逐日上涨,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处处虚伪狂妄,欺人又欺己,人人如逢故友,批评家把《情感教育》看做作者最高的成就。

在这一八四八年貌似伟大的时代,多少人小产、流产,或者无所产!吃苦,受气,没有名,缺钱用,谁不想做出什么来,谁又做出了什么来!谁又敢说高谁一等,不负当年的夸口,友朋的推许?这样、那样,临了还不都是一样!形形色色,几乎全有一个代表在小说里活动,一个一个,仿佛一堆漠不相干的群众:你推搡我,我推搡你;你利用我,我利用你;你闪在我的身后,我闪在你的身后;我推翻你,踏过你的背脊,你扳转我,登上我的胸脯;老实人被牺牲,狡黠者受拥戴。摔下来又爬上去,爬上去又摔下来;前赶后,后赶前,然而逃不出一个“踏步走”,动而不进。各人有各人的梦想,难得一个梦想成为事实。你想做这一件事,结果你做了另一件事。你爱这一个人,却不得不睡在另一个人的枕畔。你以为害他,反而成全了他;你以为成全他,反而害了他……“你相信这会有什么结果吗?不要做梦了,一天一天过去,几件事是有结果的?”人生不是一出圆满的戏。今天你在茶馆遇见他,再去你就遇不见他,隔些年你忘记了,偏偏你又遇见他。什么样平凡、幻丽而又正常的人生!怎样的巧合!怎样的巧离!肩摩肩,踵接踵,这一个从小巷溜出来,那一个从小巷溜进去,全又走在相同的单调而又喧豗的人行道上。

茫茫一片灰色,偶尔在这中间看见一点粉,一点绿。

福氏以一个艺术家的心情喜爱人群的骚动,因为这里有诗,有形象的美丽,有阔大的波澜。然而往里看,这是一种力量,并不就是一种可靠的智慧:

人类愚蠢的举动,同人类一样永久。我相信人民的教育与穷苦阶级的道德全是将来的事。致于群众的智慧,我否认到底,因为无论如何,这永久是群众的智慧。[24]

群众并不坚牢,甚于水性杨花的妇女,甚于人情世故的友谊,最是接近忘恩负义。活在今天,福氏或许要相当地修正他的见解,然而他和易卜生(Ibsen)属于同一时期,对于群众和社会主义具有不小的戒心。为了写作《情感教育》,他研读所有社会主义者的书籍,得到的印象仅仅是:

有一件事触目极了,把他们连在一道:就是憎恨自由,憎恨法国大革命与哲学。他们全是中世纪的老实人,陷于过去而不可自拔的人物。而且何等村学究气!学监气!好比道士喝醉了酒,掌柜乐晕了过去。如若一八四八年他们没有成功,全因为他们来在伟大的传统之流以外。[25]

如今让我们回到《情感教育》,我们将在这里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物,即使是在中国,也都熟熟的,似乎见过,听说过。

谁不是见异思迁的毛漏?孩子气十足的西伊?循规蹈矩的马地龙?我们难道没有戴勒玛尔,装模作样,貌若无人,永久是“一只手放在心上,左脚向前,眼睛向天,他的镀金桂冠套在他的风帽上,用力往他的视线放进许多诗意,来勾引贵夫人们”。小报回头捧成了救国明星。我们难道没有罗染巴,成天到晚,酒馆一坐,借酒浇愁,满腹牢骚,问急了,便是他的“莱茵河”的口号。我们难道没有白勒南,开口艺术,闭口势利,一幅画三分不像人,七分活像鬼,高唱艺术革命,向临时政府请愿,成立一个类似交易所的艺术公会。我们难道没有余扫乃,浪子文人,专办短命的蚊子小报。我们难道没有法提腊斯女士,打起妇女参政的旗帜,捧无聊的戏子,而且睚眦必报,不愧一个妇女先进。像那摇身三变的老政客,老奸巨猾的党布罗斯,我们难道没有看够!革命的前一日还是保皇党,后一日连腮帮子都挂满了主义。和他相反,和他一样善变,我们难道没有看够比比皆是的赛耐喀,你可以骂他狼心狗肺,你可以夸他铁面无私,一朝人民嫌他独裁,踢他下台,他会成为皇室走狗,刺死大好人杜萨笛耶,唯一可以称为英雄的老百姓。

隔着万头攒动的人海,是贫贱与富贵两岸,虽说波浪滔天,人从卑微到发迹辟了两条航线,一个是金钱,一个是政治。承继遗产的毛漏,勿须株守乡间,勿须苦学博名,他可以回到都市,称心如意,为所欲为,黄金一直铺平党布罗斯的高石阶,笑脸和毛漏相迎。他有幸运不劳而获。这正是他和穷朋友分手的因由。他满足,他自足,革命对于他只是一首好听的短歌,然而对于别人,唯有政治斗争,唯有革命,才能补足命运的亏欠。是什么堵住了他们上进的道路,是谁这样霸道,这样残酷?

他们彼此同情。先不说他们对于政府的憎恨达到一种不容讨论的教义的高度。

他们不能不革命,这是他们唯一自救以救人的道路。我们看到赛耐喀,一个工头的儿子,戴楼芮耶,一个衙役的儿子,另外杜萨笛耶,一个无家可归的私生子,然而各不相同。毛漏承继了一笔产业,杜萨笛耶道喜,赛耐喀认为堕落,戴楼芮耶居为奇货,后两位有若干地方相同,嫉妒是其中之一。他们需要统治,同样失之于刻。得到我们敬爱的,只有一个,就是心地单纯、见义勇为的学徒,傻小子杜萨笛耶。他没有学问,尊重学问;他要革命,不是由于野心,由于欲望,是因为法国袖手旁观,不援助弱小民族。他知道感激,赛耐喀一流革命家缺乏的美德。毛漏的朋友当中,不打他的算盘的,只有这么一个人。他愿人人成功,从不居功。他属于《双城记》里的贾尔通(Sidney Carton)一类的英雄,死于他的所爱,不是一个有夫之妇,而是整个被压迫阶级。他不投机,别人爬上去再跌下来,再爬上去,他永远只是自己。他盼望革命,他支持革命,革命来了,停也不停变了质,又去了,他得到的只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梦想。赛耐喀变节了,戴楼芮耶变节了,这头脑简单的可爱的穷孩子陷入绝望,然而始终如一:

……长此以往,我会发疯的。我倒情愿人家杀了我。

他终于叫一个警官、他旧日的同志赛耐喀,杀了,直到死,他喊着:

——共和国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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