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日当午,惨白孤吊的日头悬在高空,远处的山脉上的皑皑白雪寂寞无语,只有飞鸦嘎嘎饶舌叫两声,连骆驼和马匹都忙着为商队主人近在眼前的富庶而更加勤恳地前进着,谁也没把空将小小的鸦声鸦语放在心上。
有几只乌鸦见无人赏识,又瞥见商队车马层层叠叠堆放的货物,便悄然落在货物的一隅,想要趁机偷嘴。不料,商队豢养的许多只猴子仍是尽心尽力,它们瞧见这许多黑黢黢不怀好意的小生灵,有些恼意,又是个逞威风的好时候,便呲牙咧嘴的撵将起来,乌鸦们有些不甘心地飞走了,临了偏要呱呱地嚷叫两声才罢休。
马蹄声声,踏不破这绵绵长长的驼铃声,叮铃叮铃,叮铃叮铃。一切都在悄然无息的流淌,其他零碎的声音,也被四周苍凉的戈壁马上吞噬了。
太宗御弟玄奘曾描述这条连接西域和长安的大道:“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
正因为这条路孤绝且绵长,往来大唐的商队行进时,需要雇佣一些身强体壮的突厥人、吐谷浑人、高车人充当武装护卫,当然也少不了唐人,如果遇到小型强盗团伙,这些护卫凭借武力驱散强盗,保护商队和财物。如果双方实力悬殊,则需要在商队主人的授意下进行谈判,用合理的金额换取商队的平安。前面要靠近黑水河了,护卫们不敢松懈,崔十三郎的财富,很多,但是,还可以更多。
此时,一个年纪尚小,但已经体格颇为健硕的突厥守卫百无聊赖间,瞧见同车抓虱子的放风猴子正在打瞌睡。这是小突厥第一次随他的爹爹跟商队,他此刻被旅途的枯燥折磨的奄奄一息,想念家里妈妈的热牛奶和大块羊肉,正是又气恼,又难受的时候,见这小畜生似乎安闲惬意的很,于是心生恶意,响响亮亮地甩了一下鞭子。
“啪,啪。”鞭子的声音如炮竹般响亮,猴子立刻从梦中惊醒,扭脸看动静来自何处,就看见得意洋洋的小突厥拿着手里的鞭子,不由得就恼了,忘了身上还拴着绳索,腾地立起来就要朝小突厥扑去。小突厥见状又扬扬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朝空中甩了一下,下一鞭子正准备向这猴子飞去,“忒!”被人喝住了。小突厥收回了鞭子,那猴子也颇有见识,见自己大有吃亏的样子,挠挠腮就跳开了。
喝住小突厥的人正是他爹爹,一位年过四十,羊皮袄子半跨在身上的老突厥,他用突厥语训到“草原上的雄鹰从来不会向着伙伴施威,你对这畜生好,盗贼来了它守护你,你要是对它发了狠,你的命,就要靠你自个儿了,趁你睡着它且还要挠你。”
小突厥有些怏怏地收回鞭子不说话,一旁的领头护卫杨眠听见了这番话,他听得懂,便笑笑,将手搭向老突厥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些“儿郎尚小,不必为此懊恼”之类的话解围起来。两人都是老护卫了,相当熟识,又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但很快,两个商队护卫零丁的话语又沉默了下去,一切又归于平寂,正如往常一样,护送商队的护卫们话从来不多,有也已经被漫长的路途说掉了,说干了。
说到商队的主人崔十三郎,本是高鼻闭眼的栗特人,因他往来于西域和大唐两地,数年间便积累了巨额财富,在长安西市内,有上千间铺子,每间商铺价值千余贯,是长安城内是一等一的富商。
朝廷在西市设立西市署,其长官西市令王如光,仅官居八品,专门管理西市的经营贸易。商人趋利,彼时崔十三郎还只是名叫石良,只是在西市拥有几间店面的小胡商,他看到了西市商业的繁荣,也看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脉络,一是为了聚积更多财富,二来,也想在敛财之余,加固自己的地位。
经多人牵桥搭线,小胡商兜兜转转认识了王如光的好友,给事郎韩子明。经过韩子明的引见,小胡商月月如期向王如光进献从波斯来的奇珍异宝,这些珍宝的价值占这名小胡商每月收入的一半以上,都是精挑细选的名品,就是放在东市五品以上官宦之家也颇为难得,但王如光非但不收,且拒不相见,小胡商竟是连王如光宅邸的门也未入得。
小胡商进献不成自然有些懊恼,但经韩子明这位可靠人的点播,依旧频频献礼。数月后,王如光从韩子明那里掌握了小胡商的底细,又被小胡商的诚意所打动,于是决定收揽这条小鱼。虽然王如光为西市令长官,自己所辖之内富商多过着穷奢极欲,正是王如光所羡慕的生活,但王如光心里,多是瞧不起这些商人的,“终究是贱类,不入流的东西”。
王如光终于收下了小胡商进献的第一笔珍品。此后,小胡商月月送珍品和钱财到王如光宅邸,韩子明自然从中得利甚多,他也积极地向王如光灌输要养肥小鱼的意思。王如光自然明白,鱼虽小,但贵在可靠,忠心,一旦养肥了,自己自然能吃上它一尾。
果不其然,小胡商塔司佩斯自此更加频繁往来于长安和波斯。无论是从长安运到波斯的打量丝绸、瓷器、茶叶,还是从西域运来的香料、春酒、金银玉器、美女,等经营之物,皆贩卖顺利异常。
但有一件事一直是小胡商的心头病,那是一块荒地。对别人是荒地,但对小胡商来说,那就是银子,因为那荒地恰巧就挨着西市中心的外围,并不很偏僻,只是土地差些。所见不能所得,馋的小胡商呀,日夜不能寐,他天天去看,踱着步子,常常流连于此,眼里冒着火光,恨不能燃了这地方。
那荒地原本是泥沼之地,原本可以填土后开垦做农田,只是无人去管理,也不搭理,就这样长年累月的荒着。那里芦苇丛生,人、鬼、牲畜进去后,魑魅魍魉,难以分辨。于是这等境地里,多适合干些肮脏的事情。小胡商早就看中了这荒地的位置,一直请求王如光等人的上下打点而迟迟不得入手。正是小胡商打瞌睡,枕头就送来了。
恰巧在此处出现了一伙盗贼分赃不均,为此大打出手,几个莽徒斗殴,刀枪棍棒下,多了好些个死鬼,路人见动静过大,便报了官。于是乎,此地因为这桩轰动京城的命案,又多了些贱卖的理由。经过此次命案的便利,王如光等人便大做文章,此地在官册上变成了无用且颇有危害治安的地方。
荒地经过小胡商的修整装饰,不久摇身一变成了热闹非凡的街市。一间间商铺长蘑菇似的,人们穿行如梭,里面产出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子。小胡商捡了天大的便宜,而王如光韩子明等人的钱袋子自是又鼓了不少。
不出一年,小胡商的生意如滚雪球般飞速聚积,他的人脉也在不断积累扩大。西市令王如光自任七品正职都水监丞后,韩子明便为新一任西市令,小胡商与之更加交好。走了个略有所顾忌的王如光,韩子明的上任简直就是为虎添翼,小胡商的商业版图持续扩大。
财富和权势总是这样,各处枝枝蔓蔓纠缠不休。那时,四川节度使崔宁权势熏天,虽然他人不在长安,但其爪牙早已伸向长安的各个领域。崔宁贪财好色,正四处寻异域美女寻欢作乐,此等美差自然辗转到小胡商塔司佩斯这里,他经过多方打听崔宁的品味和癖好,将长安东边一处荫蔽的宅院买了下来,里面用最时新的珍奇异宝装饰如新,加上亲自挑选绝色美人,一并赠与崔宁。崔宁放浪形骸,且毫不掩饰自己贪欲,他见胡商进献之物深得他意,便与之结交。加上塔司佩斯曲意奉承,不久便跪拜崔宁认其为父,排行十三,自世人皆尊称胡商为崔十三郎。
绕过眼前的几座荒山,就快要到黑水河了。崔十三郎商队中的小领头杨眠,自知还有不多会儿可以休息,然后便要格外警惕起来,不觉在心里默默乞求上苍,保佑自己和家人这一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到达长安。
杨眠的女儿杨元彦,现在正坐在商队靠近尾部的一架马车上,蜷缩在香料箱子带来的一小片阴凉下,歪着脑袋听着这一长串的悦耳铃声,正心满意足地舔食手里紧紧抓住的炸糖饼。她依照爹爹杨眠的嘱咐,未曾敢大声喧闹。这一年元彦才六岁,他们一家从靠近西域的甘州而来,正向着长安而去。
元彦随自己父亲杨不眠及主人的商队已经走了十多日有余,这一行前几日刚经历了几日风沙侵袭,漫天黄沙和风暴,一泄千里,将路途变成了漫漫沙海,不得已在路上耽搁了几天,趁着风沙已熄,商队便匆匆忙忙赶起路来。
元彦和阿娘哥哥坐的车子是没有棚盖的,这只是众多装运货物马车最普通的一辆,四周堆满了装香料的盒子、箱子。所以前几日风沙灌顶,元彦几近被埋在黄沙中,爹爹忙于商队事务,并没有空闲时时顾及他们,全凭母子三人硬抗和这辆车子护卫的宽待。
当然这车并不是专门用来坐人的,是元彦的父亲杨眠,求了人才得来的机会。真正可乘人的车辇在商队的中间,一共两辆。一辆小些,但车厢华贵简洁,是长安最好的师傅制作完成,为了通风方便,还加装了纱帐,无论是材料还是手艺都是第一等的,里面坐着商队管家庞五。
另一辆车辇大些,行走在在管家马车的前面,同样的精美马车,规制与管家乘坐的那辆有些不同。车中有十二三岁的西域女子五名,皆是绝色。虽眉眼尚且稚嫩,身段娇小,语言也不通,但相信经过平康坊中的调教和历练,不出三年,定能惊艳长安。
这些女子都是管家庞五替崔十三郎在各处寻得的,他懂得主人的需求,更懂得长安达官贵人的喜好。所以崔十三郎信赖庞五的眼光,更信赖他的办事能力,商队的往来崔十三郎早已不再参与,全凭庞五一人决断。
商队打头的是几匹识途老马,和五名护卫,里面有向导有彪形大汉,还有放风的猴子。其他护卫们和车辆三三两两互相交错开,确保每辆车上都有两人守卫,三两车便有一个小领头,五个小领头上面还有大领头,大领头上面还有庞五的亲信,到了最上面,才是管家庞五。
杨眠要迁儿带女,虽然从西域到甘州已经旅途过了大半,从甘州到长安已经相对要近得多。这事瞒是瞒不过去,自然要请示过庞五才行,但论身份他还远远不够资格在庞五面前说上这些私话。
杨眠早已想好了门道,他去找了庞五的侄儿庞春景,仔仔细细用小匣子装好黄金五两,找个四下无人的机会,规规矩矩地奉上去。庞春景见杨眠双手递上的匣子不禁一愣,等杨眠向庞春景说明来意,他虽对杨眠算是相当了解,仍旧思忖了好一会,才打开匣子看了看。只说是尽力去求个便利,便拿了匣子走开了。不一会儿,庞春景回来了,没说是管家庞五同意了,却说是崔十三郎准了。
因此,元彦的父亲在商队到达甘州后,在商队靠近尾部,顶不起眼的一辆装香料的车上,腾出三个位置,将他们三人安置于此,如同货物和包袱一般被插空地塞进空档。
商队的这些马匹、骆驼如同往常一样,装载了满满需要运送的货物,香料、玻璃、金银器、乐器,元彦他们在浩浩荡荡的商队中,并不打眼。至于那匣金子管家庞五自然是看不上的,被庞春景原模原样送还了回来,杨眠便顺水推舟赠予了庞春景,庞春景识趣地笑笑”鄙人暂且替主人收下了。”说完便将匣子从双手奉上匣子的杨眠手中接了过去。
杨眠自是谦恭异常,说“原本另给庞管事备下了一匣。”说完便掏出袖中另一匣金子,打开看,仍旧是五两,庞五眼中已经开始带了笑,但面上仍旧是客气,“杨不眠,我也没出什么力,不过是主人乐善好施,我叔叔看你多年在商队中尽心尽力,与你是行个方便,这匣拿回家给小儿小女进学置衣用罢。”杨眠千恩万谢后,才离开庞春景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