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贞君老夫人带领三个孙子厅堂见刘德。孙太守认得这位老夫人,低声向刘德做了介绍。刘德立即起身作揖问候:“老夫人身体可好?”
史贞君却似未听见刘德的问候,往榻上一坐,也不看孙太守,似答非答地说道:“风烛残年,垂垂老矣。”一下把刘德干那儿了,弄得刘德十分尴尬。
史贞君语中带怒:“老天爷是存心不让我过几天安心日子啊!前些年将我的女儿夺走了,如今又要来抢我的曾外孙——老天爷怎么这么狠心,如此毒辣啊!”说完,禁不住悲从心来,又哭上了!
这下可把刘德给难住了。他听出了史贞君的弦外之音,瞥了一眼史高和史曾。心里猜想,估计是史家老太太已经知道了自己要接皇曾孙刘病已回长安,心里不乐意呢。
刘德虽然带着诏令,但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向他吩咐过:“此次去史家接人,千万不可强来,而要注意安抚史家的人心。”刘德心领神会,这安抚的可不仅仅是史家的人心,更是为了安抚因巫蛊案而失去的民心呢!
霍光的意思刘德很清楚,那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忠于皇帝,忠于朝廷会是何等的荣耀。
刘德赶忙对史贞君作揖道:“陛下和大将军霍光,奉孝武皇帝遗诏,下令善待故去的卫太子的骨血。宗正受命后,知道事关重大,且受天下人所关注,更是丝毫不敢怠慢,当即派我前来传达诏书。既是希望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更是希望卫太子的骨血能够得到善待。”
史贞君一听这话更加来气:“我女婿卫太子蒙冤被害时,没见你们为他申辩一句。可怜我女儿一家,上下几十口,只病已一人活了下来。如今却假惺惺发什么善心。”史高和史曾听到祖母这话,都捏了把汗。
孙太守有些生气,正要起身责备,却被刘德一只手摁在了座椅上。
刘德缓步走到史贞君面前,下拜道:“不才在长安,就听说鲁国史氏素来贤德。史家在局势尚未明朗时,便收留了卫太子之孙,我甚是感动。孝武皇帝驾崩后,当今陛下圣明,誓要恢复朝纲。如今天下安定,陛下和大将军决定,奉孝武皇帝遗诏,将皇曾孙录入皇室宗籍,以告慰卫太子在天之灵。”
刘德一番话说完,史家人都有些动容。
史高与史曾心中涌出一股愧意:“人家远道而来传达诏令,史家却不顾地位差异百般刁难;人家宽厚对待史家的冒犯,再三解释来意,史家却胡搅蛮缠。”史高与史曾虽然对刘德满怀歉意,却又知道祖母的脾气,便都看着老太太不说话。
史贞君听刘德说得情真意切,心中也有所动。想到病已留在自己身边,将来最多不过是和自己的孙子史高兄弟一样,继承家族的产业。但是,病已是故太子的血脉,恢复皇室宗籍后应该会有更大的天地。这孩子天纵英才,久经磨难,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把他拴在身边,那不就把孩子给耽误了吗?想到此处,老太太牙一咬,不如就让他去吧。老太太不糊涂,她看出来了,凭着病已的天资,终非久居人下之辈,不如就让他龙归沧海,虎入深山。
想到这一层,老太太心中虽然万分不舍,但权衡再三还是缓缓地说:“我已是去日无多的人了,但还是知道规矩的。既然朝廷有诏令,那么就请宗正丞宣读诏书,让病已跟你去吧。”
刘德面露感激:“在下奉陛下与大将军之命,将皇曾孙带回长安,但绝对不会强迫。如果老太太执意不许,我等就在这里等待老夫人回心转意,之后再回长安也不迟。”
听到刘德这话,史贞君脸上终于浮现出欣慰的表情。她沉吟一会儿,叹息着说道:“我这把老骨头,已经不能掌控什么了。病已有他的命,听天由命吧。”
恰好此时,史玄领着刘病已也来到了客堂。刘病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快步走到史贞君的背后站住,反复打量着刘德和太守一行。
刘德也正打量着刘病已。见他长身玉立,健硕异常,依稀有当年卫太子的影子。饱满的脸庞骨骼开始显露,脸色黑中透红,英气勃勃,与深宫里皇家子弟的娇惯气质截然不同。
刘德心中暗赞:“好一个齐鲁少年!”
史贞君拉着刘病已的手,又摸了摸刘病已的鬓发,难舍之情溢于言表,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病已啊病已,这里终究不是你的久居之处。如今朝中贤臣主政,你爷爷的冤屈,也能够洗刷了。”说着,将刘病已轻轻地拥入怀中,两行老泪扑簌簌洒在刘病已的头上。
刘病已聪慧异常,已从老太太的话里听出来,自己又要离开这里了,心中一阵儿难受:“为什么会这样?”史贞君泪眼婆娑,强忍悲情。
好半天,史贞君将刘病已松开,擦去眼泪,看着刘病已,慢慢地说:“还记得《逍遥游》吗?你总问鲲鹏为何要徙于南溟,天池有什么好玩?”
史贞君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病已长大了,是大丈夫了,大丈夫就是要像鲲鹏一样啊!”说完这句话,老人再也说不下去了。
史贞君的这番话,刘病已只听明白了一个大概,但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今天他是非离开不可了。
之后,刘德便宣读了诏令。史家众人齐齐跪地,接了诏令。刘德又传达了大将军霍光的命令,说史家庇护皇曾孙有功,赏赐了许多财物。
史家被朝廷封赏这事在当地很快就传开了。史家的声望在当地本来就颇高,此次被封赏,更是名望大增。
史贞君亲自为刘病已准备了去往长安带的东西。饶是如此,老太太依然放心不下,她不顾年高,想要亲自陪刘病已去长安。史高兄弟三人好不容易才劝阻下来。最后决定由史高陪着病已去长安,史曾和史玄留在家照顾祖母。
刘病已出发时,天又下起了小雨。刘病已与史高同乘一辆马车,刘德乘坐另一辆马车。史家大大小小数十口人,均在庄园门口送别。史贞君拄着拐杖倚在门口挥着手,依依不舍地目送载着刘病已的马车离去。
“驾”,随着车把式一记响亮的鞭子响和吆喝声,马车嘎吱作响地跑了起来,在细雨中缓缓地驶过街巷。
刘病已心中猛然升起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曾外祖母,见不到这个自己住了数年、已经十分熟悉的庄园了。他回过头想再看一眼那片庄园,再看一眼曾外祖母是不是还在门口,然而马车却拐了一个弯,史家的宅院也已经消失在茫茫田野之中。
齐鲁大地距离八水长安还很远呢,刘病已和史高、刘德他们这一路上晓行夜宿,已经走了好些天了。
这一天,他们乘坐的马车离开了山区,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
齐鲁之地因黄河冲击而形成的大平原,莽莽苍苍,一望无际。一条大道从疾驰的马车脚下一直延伸到远际的天边。刘病已感受到了一种在山区无法感受的壮阔,荡气回肠。
刘病已毕竟还是小孩子,此时心情也好了很多,不再压抑了。他的目光追寻着一只飞在高空中的大鸟。什么鸟啊?他不认识。只见那只大鸟正伸展开宽大的翅膀,借着风势在蓝天上惬意地翱翔。大鸟忽而扇动翅膀高飞,扶摇直上;忽而伸开长翼向下俯冲,疾若射箭一般。这只大鸟在蓝天中尽情地舒展着潇洒的身姿,不时地还传来两声傲娇的鸣叫。那叫声在空旷的天际婉转回荡,仿佛在向人们宣示,我才是蓝天的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