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丙午这一年,广东乡科,定在九月初九放榜。到了初八这一天,凌贵兴就起了忙头了。拉了宗孔,商量开列菜单,预备定酒席,请喜酒。又取过黄历来,看了开贺的日子。又进去叫何氏,预备赏报子的赏钱。新买来的京靴,恐怕不合脚,又穿上了,在厅上走了几次。这一天的晚饭,竟是未曾下咽。到了初更时候,忽然又肚饿起来。此时宗孔已经来帮忙了两三天,听见贵兴肚饿,便叫人搬上酒菜来,陪着贵兴吃酒。贵兴忽然怔了一怔道:“此刻已经写榜了,不知可曾写到‘凌贵兴’三个字?”宗孔道:“侄老爹只管放心吃酒。写了出来,自然有报子报到的。”贵兴此刻不知怎样,忽又想到万一不中,如何是好?自言自语道:“如果不中,我今番死定了!”宗孔只顾拣大块的吃,大杯的喝,却不曾留心听得这话。贵兴忽然又顿足道:“果然不中,如何是好?”宗孔道:“侄老爹放心,马半仙的话,没有不灵的,我前天也去算了个命,他说我一生衣禄,都仗贵人扶助。你想我这么穷,不是侄老爹照应,那里还有饭吃,有衣穿?这贵人扶助的一句话,不是已经灵了么?此刻已经二更了,待我去叫他们里里外外,都点起灯烛来。等着人来报喜,总要灯烛辉煌,才像个喜事人家呀。”说罢,起身去张罗了一会,果然一霎时里外通明,如同白昼。贵兴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道:“我果然中了,不知要累叔父怎么忙呢!”宗孔道:“这是当得效劳的。侄老爹中了解元,我的脸上也有光彩呀!”贵兴叹口气道:“也不望解元,只要榜上有了个名字就好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外面一声锣响,人声嘈杂,贵兴大喜,以为是报到了。宗孔更忙着三步两步跳了出去,只听得那人声锣声,慢慢的去远了。贵兴不觉一阵心乱如麻,又想道:“我才头一次下场,就中了,只怕没有这等容易。但是这一科不中,下科不知中不中呢?”忽然又转念道:“不管马半仙算的命灵不灵,一万三千银子的关节,早就买定了,那有不中之理!”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乐。忽又想道:“关节上的几个字,我是已经嵌了上去,但似乎勉强些,不知王大人看得出看不出。万一看不出来,岂不坏了事!”忽又想道:“这几个是极平常的字,万一别人破题上头,也无意中弄上了这几个字,倘使主考先看了他的卷,以为是我,倒中了他,岂不是误了我的事!”想到这里,不由的汗流浃背起来,坐不住,走到炕上去躺下,一会又起来走走,又自己安慰自己道:“那关节的几个字,只有我知道,别人那里有这样巧,也刚刚用了这几个字呢?”忽又回想道:“天下事也难说,万一果然有这等巧事,那就怎么样呢?”侧耳听听,外面已经打过三更了。嗳!我今番不去下场,此刻倒也安安稳稳地睡觉了。虽然盼了一夜,明日穿了衣帽去拜老师,簪花赴鹿鸣宴,也是开心的!我今年只得二十五岁,到了雍正六十四年,我八十五岁,还要重宴鹿鸣呢!”想到这里,不禁“扑嗤”一声,自己笑起来。宗孔道:“侄老爹又乐甚么呢?我看那些报子,真是可恶!你听听看,外面一起一起的过去不少了,单是我们这里他不来,真是可恶!回头他来了,且不给他赏钱,先要骂他几句。你听听看,这管怕是来了!”原来外面又起了一阵人声,再听时,就去远了。贵兴道:“我也不等了,睡罢!”走到内室,便和衣睡下。那里睡得着?不到一刻工夫,又站起来,走到外面。只见宗孔躺在炕上,呼呼的睡着了。独自一人,无精打采的,对着那残肴剩酒默默地出神。坐了一会,走过去把宗孔摇醒了,道:“叔父!你听听看,已经交过五更了,只怕没有望的了!”宗孔一骨碌扒起来道:“侄老爹!不说要睡了么?怎么又出来?”贵兴道:“不知怎么,只管睡不着。”宗孔道:“侄老爹,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我听见人家说,写榜是从第六名写起的。等全榜都写好了,才写前五名。侄老爹中的是解元,是要末末了才写的。写得迟,所以报也报得迟了。”贵兴大悟,暗想道:“我买的是经魁,还可希冀个解元。此刻解元不解元,且不管他。好歹是个经魁,高高的中在前五名,自然填榜填的迟了。怎么我不曾想起来,白白的着急了一夜?早点想起来,我倒先去睡觉了。此刻五更时候,将近要填到五经魁了,可又不能不等了!嗳!好歹再等一个更次,中与不中也可以知道了。”宗孔起来,只是拉三扯四的闲谈,贵兴只是无心理会,定了神侧着耳去听。慢慢的,觉得四面绝无声息,忽然抬起头来,见天已发白,贵兴已是急的搓手顿足。忽听得门外高叫一声:“新科解元试录!”(此广东风气也。放之前一夕,探榜者逐名探出,连夜以活字排版,全榜即成,即钱出,沿街叫卖,谓之试录。时榜尚未张挂也。)宗孔连忙出去,要买一张看,那人已经去的远了,只得回了进来。贵兴叹道:“试录已经出了,总是无望的了!买来做甚么呢?”宗孔道:“只怕那报子找不着我们的地方,也未可知。此刻只怕榜也挂出来了!侄老爹,何妨自己去看看呢!”宗孔一面说,一面觑着贵兴,只见贵兴在那里发抖呢。说道:“叔……叔父去……去看罢!我……我……我看见有点怕呢!”宗孔道:“侄老爹不要担心,等我去看来,包你一名解元,马半仙不会骗我的。”说罢去了。
贵兴气恼一番。看看天色大明,太阳已出,没好气走到房里,纳头便睡。这一睡,睡到下午方才起来,看见红纸裹着预备赏报子的银子还放在那里,自家觉得没意思,便跑到书房里再睡。思量莫非那姓陈的是个骗子,可惜交银给他的时候没有要个收条,不然倒可以告他。又想道:“除非他再也不到广东,倘是再来时,我一定不放过他!”心中胡思乱想,又复睡去,这一天,连饭也没有吃。一直过了三天,宗孔才来,一来了便道:“侄老爹,不要烦恼,我这两天也着实代侄老爹生气,我想内中一定有个缘故。”贵兴道:“甚么缘故呢?”宗孔道:“古语说的好,若要求取功名,要五件事俱全。那五件事是古语传下来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依我看来,据马半仙算的命,侄老爹的命运,是好到极处的了!至于积阴功一层,别的我不知道,单是我这个远房穷叔子,那一时那一刻不受侄老爹的恩惠,这还不算积阴功么?讲到读书呢,我常看见侄老爹出口成章,就是说句话有时也是之乎者也不去口的,还怕文章作不好么?我疑心的,就是风水一件事,或者有甚么关碍之处,也未可知。”贵兴慢腾腾的答道:“这也未必。我父亲在时,最讲究风水,所有作灶开门,都定了方向,甚至修渠小事,也选过日子。这总是我的晦气罢了,怨甚么风水呢!”宗孔道:“话虽如此,只怕阳宅好了,阴宅未得十分好呢。我闻得马半仙看风水的本事极好,诨名叫做‘钻穿石’,何不请他去看看阴宅呢?好在所费无几,侄老爹也不是在乎此的。”贵兴道:“这等说,就烦叔父去请他来,同去看看。”宗孔巴不得一声答应了,就来找马半仙。讲定了五两银子步金,宗孔却要个九五回用,一同到贵兴家来,叫了船摇到谭村去。
原来贵兴祖坟,葬在谭村。当时船泊了岸,贵兴、宗孔、半仙一同登岸,来到坟上。马半仙开了罗盘,看了方向,又四面看了大局,就发起他那荒谬议论来道:“尊府这一座阴宅,前后俱是高耸,中间低陷,是个‘猫儿伸懒’之局,行门放水,极合其宜,可以断得是发科发甲、丁财两旺之地。”贵兴道:“有甚不到之处,尚望指教,不可过誉!”马半仙道:“我是依书直说,毫无褒奖。从前那位点穴的先生,很有功夫,恰恰点在这龙盘之内。东边文笔既显,西边催官亦猛,后面玄武高耸,前面朱雀坦平,四围巩固,八将归堂,应有一名状元,三名进士,举贡秀才,可保屡代不绝的。”贵兴道:“既如此,何以我今年下场不利呢?”半仙叹一口气道:“最可恨的是前边那一座石室,恰在那犯煞的位上。最宜平坦,不宜高耸。不知是那个人的房屋,倘能叫他迁让,此地便是十全十美的了。”贵兴道:“这是舍亲梁天来的房子。”半仙道:“既是令亲,当好商量。老兄……”说到此处,宗孔拉了他一把,走过几步,半仙不知何故,也跟了过来。宗孔悄悄说道:“你见了我家侄老爹就称呼一声大爷,也不辱没了你,你怎么称兄道弟起来!”半仙忙道:“是是是!”又走过来对贵兴道:“大爷!不可惜了小费,总要弄了过来,拆平了它,非但可保人口平安,而且科甲不绝。千万不可错过!”贵兴欣然,送过步金,打发半仙先回去。宗孔连忙跟到船上,取了回用,又回到贵兴家来,讨这差使,要去见梁天来,商量买他的石室。不知此去买得成功与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