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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字题小辑

不糊弄

咱们给自己的城市拟定口号吧。我这个提法一出来,肯定有一些人要叫喊,你凭什么啊?你以为你是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啊?你以为你是市长、副市长、市长助理啊?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是给憋的。因为大部门大领导大人物大机构拟定的城市口号往往跟老百姓的浅显期望与下里巴人要求距离太远,可操作性不强。例如,奉献、创业、求实之类。让我往哪奉献怎么奉献以及奉献鲜血还是奉献汗水,都很模糊。奉献钱财八成是最实惠的,但是咱小老百姓那么星星点点的钱财,月月光或者将供嘴,上有老加上下有小,钱财的事情先放一放吧。另外几个好听的词语我就不议论了,我是爱党爱国爱政府的人,但是对自己在胡说八道方面没多大把握,我不想犯错误。

我拟定的口号三个字就够了,叫做——不糊弄。

咱们这个城市严格说,就是靠不糊弄三个字发达起来的。一个举世闻名雄伟的大油田,哪个细节你敢糊弄,都会出毛病。一个百湖百草百鸟百虫与百姓和谐生活的新兴城市,也不是糊弄出来的。可是我强调不糊弄的原因,又是看到了我们生活里的小角落小细节小地方小旮旯,天天月月年年真是在糊弄啊。

例如人行道,铺一次顶一年半载,就稀巴烂了,咱们城市有钱,再铺。再稀巴烂。为什么呢,因为干活的人糊弄,验收的人糊弄,拟定标准的人糊弄。看看人家哈尔滨,一条中央大街,自从俄罗斯人给栽种上了长条石头,一根一根竖着码着硬挺着,都一百年了,你看见人家没事翻修过么?

再例如,好好的马路牙子,好好的街心栅栏,好好的路边大铁链装饰,动不动就破头烂齿,动不动就推倒重来,动不动就翻来覆去花钱。

再再例如,人行道上大夏天周边饭店搭棚子搞烧烤,把彩色石板造得黢黑,烂菜叶满地。臭气与淤泥共行人兮忍受,埋汰与龌龊展街景兮掩鼻。这里面起码有四种人在糊弄。

一是公家人,要么来狠的省事的,呜嗷喊叫连蹬带踹彻底取缔,要么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小店铺搞搞夏夜烧烤,丰富市民夜生活,还创造经济效益,挺好的事情。但是没人给人行道制定卫生标准,也没人管理人行道的环保状况。实际上很简单,城管或者环保或者卫生或者街道,贴一个告示,所有烧烤商铺在天亮之前必须把人行道冲洗干净,早上八点钟派员验收,污染者罚款若干。这个若干不能不痛不痒,要让店家知道割肉之疼。

二是私家人糊弄。不自觉啊,门口造得不是奶奶样了你不知道么,半夜收摊你数钞票把一条黑油泥路面扔给街区,你亏心不亏心啊。非得打一巴掌才动一动么?你把门前整得干干净净不是也显得你是正经过日子人家么?

三是更多的私家糊弄,我是指在黢黑恶臭人行道上行走的人们,逆来顺受,忘记自己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而不是泥里打滚的猪。怎么就不举报呢,不上告呢,不到店家理论理论呢。当然真这么较真,有挨揍的危险。我几次冲动,跃跃欲试,但是最终选择了低头走路,原因在此。

第四个糊弄的人是我,多少年了又多少年了,我今天才想起叨咕叨咕。我是一个作家啊,连一点市民意识都没有。我闲着也是闲着,怎么就不能把自己的城市看成家园,怎么就不能替百忙的市长副市长市长助理们,替环保、卫生、工商、城管各个部门,操一点心呢。

由上所诉,我为咱们城市拟定的口号,不糊弄,是带着我的心底之痛的,是带着我的心底之爱的。希望全体市民举手通过。

写于2010年11月2日上午10点

白脊梁

黄河流转到这里的时候,竟然也会忧伤踌躇,拐了三个弯呜咽了三声。现在陕西省韩城县东边那个能俯视黄河的高高土冈,让一个千古名字直着腰杆矗立在岸边。那是阳光下发出白色感叹的硬骨脊梁。后来我才打听到,司马迁祠向东的这面陡壁原先只是泥土,后人为了防止出现水土流失导致祠宇坍塌的后果,在那高耸的土壁表面,喷铸了混凝土。这样一来,倒使得土崖子的这片风景更加人格化,更接近司马迁的精神和品性。

为什么司马迁祠要建立在这里呢?都说这里是司马迁的老家啊。

祠下有一座小桥,桥上石栏杆雕着美丽变形的兽,青色的冷冷的兽经常被过往行人抚摸,就显得肌肤光滑。大概那种光滑不是它们的本意,有棱有角的性情只能埋藏在石头深处,于是它们不露一丝微笑,千百年默默面对来来去去的行人。小桥尽头是一些村庄,在夕阳的软蜜色彩中,显得人情味格外香甜。司马迁祠就日日夜夜俯瞰着家乡。

那些村庄里祖孙连绵的农户,谁是司马迁的后裔呢?问来问去,问得当地人发愣。都说没有。绝了,甚至连姓司马的人家都没有。

怎么会呢?我想,原先司马应该是个大家族,起码同宗同姓的乡土亲戚枝叶繁茂。司马迁他老爸司马谈在首都长安为官,太史公,大概没多大油水,但也不至于不能荫蔽亲友子孙。司马迁从小受到很好的文化教育,十岁诵古文,二十岁出游名山大川,看来司马家族多少有些底子。

早晨的村庄里有鸡在啼鸣。阳光抹了小村庄一脸青春。而黄土崖的青砖祠堂此时陷在清白的烟雾中。我站在小桥上,浮想那个村庄从前再从前的时日。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变故,让司马家族逃离了家园。遥望司马迁惹恼汉武帝的那段时空,司马迁在京城出事之后,他老家韩城(当时可能叫夏阳县)这边不知慌乱成什么模样。司马迁自己没钱,“家贫不足自赎”,被汉武帝腐刑。不知是他老家的地方官吏为了讨好上头,有了什么落井下石的举动呢,还是京城派了人马,在这里搅个鸡犬不宁?不然司马迁他老家的亲戚为什么不在他危难之时拉帮他一把呢?史书上没有一字一句的记载。

当地老乡依据传说,告诉我那些司马姓氏的乡亲纷纷逃离热土,或者改姓“冯”,或者改姓“同”。韩城司马迁祠之下,就这样消失了司马姓氏。(此文初稿三四年之后今日,读到贾平凹关于西安的令他痛入骨髓的文章,有“实则是嫌蒙羞耻”七个字,顿时让我目瞪口呆,骨髓以及脑髓不敢跟着大文家说痛,那么起码是个麻吧。)

那位大屈大辱的蒙受者,为了他父亲的临终嘱托而活下了后半生。司马谈交给司马迁的是一副历史和良心的重担,“孩子,我修编了大半辈子的史籍留给你,你把它完成吧。”那些话,使痛苦得想自杀的司马迁能够忍受灵魂与肉体的双重剧痛。

司马迁犯到汉武帝手上到底有多大的罪名呢?只因为说话,说他想说的话,说真话,而没有按皇帝的意志和心愿说皇帝爱听的话。一开始,司马迁是不想说话的,比他级别高的官员们喋喋不休口舌翻动吐沫乱飞的时候,只有他不言不语。或许他的沉默让汉武帝放心不下,汉武帝在高位上主动俯身向阶下的司马迁发问:“对李陵这件事,你说说吧。”

自从苏武被扣押在匈奴,汉武帝就发动了第二次汉匈战争。李陵带领八百人的骑兵部队去偷袭几千里外的匈奴朝廷(位置相当于今天蒙古国乌兰巴托一带)。开始偷袭得手,斩将夺城,李陵大受汉武帝表扬。所有臣子也都给汉武帝唱颂歌,赞扬皇帝英明用人有方。没料到李陵被数万匈奴围困,他不自杀反而投降。不自杀已经让汉武帝恼火了,派你去就是作为敢死队去的,敢死队的头头却不敢死!那么当俘虏倒也罢了,也不算你背叛。你一投降这大汉朝和汉朝皇帝的脸面往哪搁?所有臣子都看着汉武帝的脸色,这时候异口同声猛烈谴责李陵。

李陵是名将李广的孙子,他们老李家在汉朝世代几乎一窝将军。司马迁一介文墨之士,同军功显赫门第如虎的李陵和老李家能有多深的交往?只不过作为史官的职责和良知,在朝廷上下一致声讨罪人李陵的时候,说了说心里话,那也许是史实。司马迁说,李陵大概是假投降吧?

这等于逆剥龙鳞。汉武帝说李陵投降就是投降,你为投降派辩解,也就是没投降的投降派,是李陵埋在汉王朝的定时炸弹。排除定时炸弹的办法是,要么你花大钱赎罪,要么割掉你的传宗接代之根。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司马迁无法把根留住。

皇帝即是独夫,独夫的本性,使他要铲除世上一切逆反的思想苗头,铲除一切二心二言,铲除一切使之不愉快哪怕片刻不愉快的事情。司马迁不再算男人了——这种歹毒的想法或许让汉武帝解气解恨,看今后谁他妈的在我面前挺直腰杆说些我不爱听的话?司马迁大屈大辱使得暴怒的汉武帝获得了一瞬间至高无上的心理满足。

我仰望那座高崖,仰望高崖上青青的庙,仰望崖顶一棵拥抱天空的古银杏树。树下是司马迁的坟墓,坟墓里没有司马迁的骨骸,只有他的衣冠。苟活于人世的司马迁啊,在后半生寂寞孤独中,能够支撑自己生命之树在雷劈火烧中不萎不枯的,只剩一支秃秃的笔了。而在他最孤独最绝望的漫长日子里,他所有的亲朋故友都遗弃了他。

《太史公书》一百三十篇,仅仅是一部史书吗?

《太史公书》更是一个男人的生命的写照!

司马迁祠东面的那一壁浩气冲天的白脊梁,在阳光下袒露冰雪心境。白脊梁,冰冷雪亮的白脊梁啊,我的两眼湿热,是一个离你遥远又遥远的人,对你崇拜对你认祖归宗。我是你的后代,只能用我的眼睛做两个酒盅,为你奉上这心痛酿造的祭祀之酒。怎能不千古长哭啊,为人的伟大和孤寂,为人的悲哀和无奈,也为人的险恶和卑鄙……

写于2001年9月2日

打倒墙

墙不能作为风景。例如柏林墙,例如集中营监狱的电网高墙,例如中国种种风景名胜那些人为的砖石外壳。墙是对风景的反动,是对风景的败坏,是对风景的亵渎。

我在地面上走着看着,却老遇上该看的看不到,一看就是墙。墙,墙,墙,于是这种情感经验就搅和我的心肝,产生一种愤恨和郁闷。毫无人性的墙啊,让人不能融于风景,让人不能美悦于风景,它毫无生气横旦在人和风景中间,时刻提醒人们——你是过客,交完门票钱你走一走然后我就关门了!墙使我愤怒,使我为自己同类的愚蠢而羞愧。

我十七岁那年初秋,来到北戴河市海滨区北边十余里的村庄大薄荷寨。每天我都去海滨。那时大薄荷寨到海边还是一条沙石路,路两边庄稼果园浓绿中点缀着娇红,海风迎面拂煦,鲜鲜凉凉的爽着。走不久,便看见远远远远的地平线凸起大块的湛蓝,湛蓝得柔嫩、温馨、庄严、高贵(少年时代我不太善于这样堆砌美词,当时只是心里发颤眼睛发亮罢了)。从村庄出来,一抬头就能看海,然后迎着蓝蓝的海走,像迎着一面阔大的蓝蓝的旗帜。多么容易又多么美好,住在大薄荷寨的人们有福啊。但是我三十年后再到那里,就找不到感觉了。

仍是从大薄荷寨走到海滨,沙石路变成了柏油路,一路上看不到海。走到海边,心里明明知道海离我不到四五步远,竟然瞪大眼睛还是看不到海。

一堵长长的蛮不讲理的墙,傻啦巴唧、丑啦巴唧、凶啦巴唧地站在美若少女的海的前边。我们大老远地从中国四面八方跑到北戴河,想亲近海,远远或近近地得到海的慰藉,这跟墙有什么关系?谁这么不知好歹把墙派到这地方欺负我们?因为这墙,北戴河在我的心目中丧失了美丽和亲切。十里海滨,用十里围墙遮挡起来,工程量算是浩大,银两花费必是不少。突然有个成语最能道出造墙者的面目以及我面对傻墙丑墙凶墙的尴尬心境——见钱眼开。

不就是为了一张十元钱的门票么?收了多少年门票了?耗费巨资建筑大墙的那笔费用收回来了么?为了区区门票从此剥夺当地人民世世代代出门见海抬头见海那种祖传的愉悦真的值得吗?为了区区门票从此败坏天南地北仰慕而来所有游客的雅兴诗心难道不小家子气吗?此种举动是不是近于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有那份赚钱之心,为什么不用在完善旅游服务的硬件软件建设上,让人对北戴河来一次想二次来三次想四次?

无独有偶,甚至有三四五六七不止,举例说明如下。辽宁兴城的海滨也挺美,于是也修围墙不让人们一抬眼就看到海。泰山雄丽,从秦始皇汉武帝带头登泰山以来,那山谁有兴致和力气尽管去登就是,现在可不行,有墙。陕西楼观台瀑布好看,围墙围之。四川杜甫草堂诗境,围墙围之。凡是大自然最美的那部分,凡是山水林石跟中国历史文化发生点故事产生点美丽的那部分,恨不得一夜之间都用围墙封锁起来霸占起来。而目的并不是修墙者标榜的所谓保护,门票情结或曰门票效应而已。

看看整个世界——法国巴黎圣母院庄重奇美,人家没用围墙围起来,而是华贵的建筑同世俗的街道融合为一体;意大利科洛塞奥竞技场遗址古朴壮观,人家也没用围墙围起来,而是与人情洋溢的广场、草坪、树丛融为一体;埃及狮身人面像和它身边的吉萨大金字塔庄严神秘,人家也没用围墙围起来,而是与蔚蓝高天金黄沙原融为一体……

为什么咱们中国围墙情结就那样千转百扭连连绵绵?小到家居四合院的矮墙,大到皇宫御苑的琉璃瓦红墙,以至于今天一建设风景名胜区地首先把筑墙问题作为第一号预算。

风景跟墙发生关系最早大概是从长城开始的。但是秦始皇修土长城以及朱元璋和他子孙修砖长城并未遮掩多少风景。墙不破坏风景反而成为风景的唯一例外,大概就是长城吧。

我现在实在担心,有一天谁谁豁出血本在长城外面再修筑围墙可怎么是好?那样整个中国的风景名胜大概全都他妈的是墙了!而我这不痛不痒的短文(尽管里头掺杂了按捺不住的国骂)又能如何?墙照样癌肿块般地疯狂崛起,败坏亵渎反动着美的自然和美的心境。

但是我仍然相信我的民族我的祖国,总有一天要拆除那些浑噩的墙。我祈盼我的多少代子孙能生活在没有墙的风景里,人与自然、人与人心之间只有干净的空气阳光,没有该死的墙。

写于2002年2月28日

大忙人

我对宋继功采访,不是被电话打断,就是被来人打断。这时候宋继功给我瞥来恳求原谅的眼神。我扭头,侧耳窗外,经久不息的二胡声,一会儿《浏阳河》,一会儿《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阳光明媚,宋继功办公室的窗户底下,十多个老人唠嗑呢。拉二胡的老人坐在石头凳上,给老哥们的闲话碎语伴奏。

敲门进来两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一个是街道民政协理,一个是街道劳动协理,汇报一家两口子都是残疾人的事情。那俩没工作的残疾人卖掉自己的房子,用十五万送自己的孩子到北京念大学,申请低保,遇上了沟坎。上面民政部门说,手头有十五万,暂时不给办。女残疾人要去北京上访。

“正开党的十七大,咱们怎么能给北京添乱呢?”宋继功连忙嘱咐自己的两个部下,“你俩现在的任务,就是稳住那两口子。”女民政协理说:“就是稳不住了,才找你呢。”

女劳动协理说:“人家说要到北京看孩子,俺俩磨破嘴皮子,人家还是要去。”

宋继功连忙给区民政局长打电话,沟通。放下电话,对她俩说:“你呢马上去民政,拿表,填表。你呢现在就去那家,帮助人家整理原始资料。”

送走两位协理,宋继功对我说:“刚才咱们说到哪了?”

我说:“说到你家住在西下洼子,一间半平房,一个厨房两家用。”宋继功说:“那是1995年冬天,好冷啊,我棉裤外面套护膝,天天早上骑自行车,把两岁女儿送到区幼儿园,再赶交通车到登峰村上班。”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门,进来一位女的,说是电视里那个骑自行车走全国的残疾人来到咱们街道了。她拿来厚厚的小本本,用大小跟汇款单似的白纸装订的,前面一片片都是主人路过各个城市一些街道的公章,还写着一行两行简练的话语。女人说,人家希望街道赞助五十元钱,再给盖个公章。

宋继功说:“好事,好事。你找财务,给拿五十,再领他到社区看看文化活动室,就近看看时代广场。”

宋继功在东安街道党委书记的岗位上被评选为全省十佳公仆,省委宣传部着急要他的报告文学,让我写。我决心把艰难的采访进行到底。接近中午十一点半,该没人打扰了吧。他说,我记。眼下说到某天他媳妇煮好了一大锅疙瘩汤,刚要拿起饭碗,家里来了俩朋友,拉上宋继功就走。宋继功想不去怕朋友不高兴;去呢,又怕媳妇不乐意。一两岁的女儿也挓挲着小手,嚷着让爸爸抱。宋继功脚步往外挪,一扭头,看见媳妇的眼泪正噼里啪啦往下掉。

节骨眼上,门外又进来人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头男子,腼腆地问:“你看我这事得找谁给办呢?”

高个头男子和妻子都没有大庆户口,在大庆打工、陪读。他俩的女儿有大庆户口,是实验中学高三学生。学校要给他们女儿发放助学金,需要街道给盖公章开证明。

宋继功细致看了看高个头男子拿来的表格,说:“你孩子住在万宝三区,归万兴社区管。”我以为他会说,你找万兴去吧,打发走完事。但是他没有,拿起电话,扒拉,然后跟电话里的人说:“有个学生家长,助学金的事,你们给盖个章,马上就过去。”这才对高个头男子说:“我跟万兴居委会说好了,盖章。出了我们楼的大门,你往左手走,走着走十五分钟,就看见3-11号楼,楼下三单元就是。”

高个头男子连声谢谢地走了,电视台小女记者又来了。说是居民投诉到《今晚三十分》节目,关于社区文化室的事情,非要宋继功说道说道。宋继功说:“我不能再上镜头了,这些天上两次了,老上怎么行?”小女记者不依不饶,人家坚决要把自己的工作任务完成。宋继功没办法,站在书柜前,说了些“积极申请、资源共享、盘活旧房”之类的现成话。

该走的都走了,时间快到十二点了。我和宋继功相视一笑。我说:“你是一个大忙人啊。”可我心里想说:“你是一个不会拒绝别人的人。”

写于2009年4月25日

凤凰嘴

凤凰嘴其实是一座山陵,正看有点像埃及帝王的古墓金字塔。它高踞于白鹿原上。汉文帝相中了它,依山势而建陵。陵墓呈等边三角形,叫做霸陵。当地人(陕西省西安市霸陵乡毛窑院村)偏偏不管那陵墓叫霸陵,还是固执地叫它凤凰嘴。

凤凰嘴的东边,老柿坡。凤凰嘴的西边,赤水沟。它们都是白鹿原上的好风水。

据说好风水能出息高人,能孕育灵物。作家陈忠实和他的代表作《白鹿原》就是先后出生在白鹿原上。先有凤凰嘴,后来有了陈忠实,再后来有了《白鹿原》。

我却逆着这个时间次序行事,我先读的《白鹿原》,后来看的凤凰嘴(霸陵),再后来见着了陈忠实。

有一次出差,临上火车时才发现自己什么书都没带,十几个小时难道就是倾听火车咣当咣当玩轮子吗?我赶紧在火车站的书摊上找书。《白鹿原》,竟然买个盗版,火车上,边读边当校对员,每页至少一个错字。到站了,也读完了。盗版书破坏了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应该对我产生的艺术吸引。

来到汉文帝刘恒的长寝之地霸陵,开始还不知道它身后那片田野就叫白鹿原。我面对这个等边三角形的大气势土堆,以及土堆背后良田万顷的秀原,最先想到的不是陈忠实,而是汉文帝刘恒。命运沉浮,内心仰抑,是瞬间也是永久,时间的笼罩下,平民和帝王都是一粒尘埃。

埋在白鹿原上凤凰嘴里的刘恒,是刘邦家的老四。因为生母薄姬被老爹看不上眼儿,童年至中年他总是处于寂寞之中。他连京都长安都不能待,从七岁开始就生活在寒冷荒凉的代北之地(相当现在山西北部)。名分倒是不低,代王。刘邦死后,汉朝以陈平、周勃为代表的大臣集团同吕雉为首的后党矛盾激化。吕后病死,吕氏势力作鸟兽散,中央权力暂时真空。大臣们不想再推举老刘家中那些骄横赖痞分子,眼光一致聚焦在老实巴交的刘恒身上。

委屈惯了的刘恒吓了一跳。心想,老陈老周是不是坑我啊?天上掉馅饼怎么不偏不斜正砸在我头上?刘恒战战兢兢地占了一卦,乌龟壳在火上烧得噼吧响,裂了个横纹。巫师说:“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远古皇位由父传子,正是从大禹那儿开始的,夏启是大禹的儿子。巫师说,这一卦吉祥,你就勇敢地向京城进军吧!

刘恒卑恭谨慎地在大臣们的簇拥下走进未央宫。他无为而治,温良恭俭让,从容不迫地被历代皇家臣子尊敬为明主贤君的典型。只是后来当皇帝年头多了,刘恒才有些变味。他猜忌为他上台铺平道路的大将军周勃,削兵权降职位,从京城下贬到县城,还不肯罢手,直至把他下到大狱。如果没有皇权思想毒害,刘恒这一辈子基本上能混到好人堆里。他在中国好几百个皇帝中,称得上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稀少特例。就连他长睡凤凰嘴里的时候也不肯铺张靡费,陪葬品不用金银只用瓦器。汉朝末年,王莽作乱,农民造反,描着红眉的造反派里那些贪财者比较爱好挖坟掘墓,尤其是帝王公卿的阴宅。汉文帝的大土包却没人动它一锹土。穷人不缺少腌咸菜的瓦罐。

我离开霸陵,在陕西作家协会的四合院里一个堆满书的屋子,见到了陈忠实。我们唠起他的老家,唠起他闷在老家的瓦房里磨炼《白鹿原》的日子。印象中,他似乎在老家那间屋子寂寞了一些年,不进城,不见客,不钓鱼,不爬山。白鹿原人古往今来是踩着他的心音行走,白鹿原的风,晨昏春秋就在他抬眼可望伸手可摸的窗外,流浪着,呜咽着。

我想起霸陵下一个主动给我们领路的年轻农民,就是他告诉我们霸陵有个美丽的土名。他站在高处,背靠凤凰嘴,向西一指,说:陈忠实的家就在那边十里。他说他读过《白鹿原》,村子里识字的人都读过。这话,后来我没对陈忠实说。我怕他骄傲。一个作家,写书出书,谁读谁不读,不会太往心里去。但是亲人读了,老家的乡亲读了,而且被他的亲人乡亲引为骄傲,最容易引发作家本人也骄傲。

但是,凭什么不能骄傲呢?白鹿原、汉文帝、凤凰嘴、《白鹿原》,它们结为一体的时候,它们成为一种连绵文化的时候,它们自己就是骄傲地坐落在悠悠天地之间。

写于1998年11月30日

古恰乡

古恰,乡名,属大庆市肇源县,紧贴松花江。原先农田农舍的地方突然沦陷成水占区。嫩江、南部引嫩水库、库里泡三股洪水,最终从古恰乡境内浩荡进入松花江。九月上旬,当哈尔滨、齐齐哈尔、杜尔伯特、林甸等地的洪水开始回落的时候,古恰的大水仍然铺天盖地。当地人说,水有“四十亿(立方)”。我亲眼看一下它的水,觉得至少一百里长三十里宽。洪水表面湖泊般宁静,其实大江大河正汹涌流动。它盘踞和冲洗着古恰已经半个月了,仍没有回归老家的意思,看来想在新床铺上转转转转就厚着大脸过冬。

我们四人(大庆作家协会、写作学会采访组成员)走进古恰是1998年9月7日。我们的汽车沿着油田公路跑到头台镇的南引渠桥头,没法跑了。公路突然液化,前面是灰蒙蒙的大水。别想走进古恰。

一条底板渗水的木船,一个摇船的农民。去古恰水路比陆路更直接。咿呀的桨声如泣如诉。

“船不好,有点水,但是不碍事。”摇船的人名叫王维国,三十五岁,瘦,他为他的船向我们抱歉地微微一笑。水路五里,五里尽头是个高冈,那是古恰乡。冈上有他家临时搭起来的塑料窝棚,冈下(就是水里)有他家已经变成稀泥的房屋。我看着水,水纹颤颤。

船外的水是浅灰色的宁静。水面齐刷刷一片红色的高粱穗头,让我读出绝望。一个又一个沉默站立在水中的黑色钢铁(头台油田的抽油机),让我读出忍受。焦黄的一大片包米抱着早已酸腐的棒子(那是它们的孩儿啊)死也不肯撒手,让我读出悲愤。

王维国挺爱搭话的,并不是一脸愁滋味。他说,打洪水进来那天,就在这摆渡。他说他是义务,净些灾民,哪有钱哪。他说他不是党员,就是心软。我想到二十多天之前的夜间我来过古恰,在红娇粉艳的乡政府院里花坛前,打听抗洪武警117师的驻地。那个古恰之夜平和恬静,连洪水的潮湿气味都闻不到。

王维国的手让我们一尺一尺接近古恰。

他说,大水到来之前,上面让搬家撤人,村里人不信,祖辈多少年,村里哪进过洪水?他说大喇叭喊,大水到哈友了,哈友离古恰才八里,老百姓才毛了。他说那水说来就来,满地跑还呼呼叫,就看身后那些土房,一冒烟一个,一冒烟一个,倒在水里,乡亲们眼泪就下来了。咋穷咋破咋土,那是个家啊。水平面推,哇哇的,大家拖老带小,往冈子上跑,啥东西也没拿。(同去的王乐群事后跟我说,在小王同我拉话的时候,宫柯把一张背面淌大水的票子,悄悄塞进小王的衣兜里。)

这时候,木船擦着又一片包米走,包米的大棒子很显眼。王维国说,今年,(它们)可出息了,一个瞎尖的都没有。我说,趁包米没死的时候,掰点青棒子。他说,哪顾上啊,现在日子长了,棒上的粒粒都随水走了,光剩下囊囊的棒子穰。靠岸,他与李重华教授约定,一个小时以后(晚上五点)他还在这儿,好把我们送出去。

上岸先看见冈上十几个编织袋披蒙的棚子,那是人们遮得住阳光遮不住风雨的家。棚前,一些人正挖坑,大概打地窨子,准备过冬。走着,一大片碧绿的包米近了,娇美肥壮的棒子被她们搂在怀里,叶子轻微梦语,吐露着年轻母亲才有的情韵。

经过一所学校。刚刚放学,三五个小学生排队走在乡村路上。两三个学生抬水桶拿扫帚,看来是值日生。从校门往里望,操场上玩跳跑闹着哇啦唧嘎的小男小女。再走,正街,两旁酒馆、小卖店、卡拉OK的买卖照样做着。刚刚笼罩在我心头的阴影,被这眼前活泛鲜亮的日子就一下子撵远了。

花朵鲜丽的乡政府大院里,见到党委副书记张安诚。得知大水把古恰二十三个自然屯淹没了十二个,两千户房倒屋塌,一万三千人被围困在高冈上。为了大局,炸坝分洪,把全乡种水稻的水利设施全炸完了。农田、企业、学校等等损失总数最少两个亿(元)。洪水从上游到这儿需要十二天,也就是说上游乡镇完全排净洪水的时候,古恰还得在半个月之后才有可能把四十亿立方的水掏弄干净。但是现在从上面来的大水没有减缓的迹象。预计冬天到来的时候,古恰很可能冰湖遍野。

灾难如山压在肩上,古恰人并没有趴下。张安诚讲,乡里一半的干部和灾民现在仍战斗在北边库里泡大坝抗洪前线,大家明明知道,那边大坝越牢固,这边就淹得越惨重。古恰精神古恰风骨。刚这样想,突然觉得这八个字太没劲,把活生生的东西变得僵硬了。

姜家岗、哈友两村的四个自然屯中有两个淹得没影了,孩子们眼下在两个冈上的帐篷里上课。一部分中学生在帐篷里住。张安诚说,晚上冷啊,乡里去人倒腾出房子,让孩子从帐篷里撤出来。他说,大面积灾民一时解决不了,咱得先顾孩子啊。过冬房子问题、灾民烧柴问题、口粮问题、大牲畜草料问题种种种种,这些进不了艺术大雅之堂的枯燥东西,充添这些东西的是更为枯燥的数字。为了枯燥的它们,我不知古恰人将付出多少水:汗水、泪水、血水。

离别时,我们说起王维国的仁义热肠。张安诚说,凡是古恰有船的人家都那样啊。我心里热流翻卷。大灾大难面前,人与人就近,心和心就善,这就是我们这个民族好几千年不曾消亡的根本吧。

回到水边,我们超过了半小时。王维国气喘吁吁小跑过来,说他垫补了一口。桨声又咿咿呀呀地轻唱了。大水漫漫,航行中,先后看见三个落差:古恰渠坝被豁开的口子、防风林带上被刨开的口子、公路上被炸开的十米宽的口子。口子附近的浪花显得阴险,但是看出它们也都困乏了。

一出村就两次下水推船的小王,边推边叫我们四人别动,紧着说就好了就好了。划着划着,他讲起一些高兴有趣的事。比如从前洪水漫围孤冈,他们村几个大小伙子拎着棒子打野兔野鸡,能弄三四十只。再比如往年他好打个鱼,半夜下鲇鱼钩,清早下挂子,一天二三十斤,鱼贩子来收,逗它个三四十元。他说,哪知道啊,今年船也没打打腻子,不然就不会漏水了。好像我们年八辈儿来一次,坐他渗点水的船,多么对不起似的。

我们登上南引桥头,天就蒙蒙了,向他挥手。他孤零零地站在船上,小船孤零零地漂在水里,愈远,愈远,人影船影渐渐融入水雾深处。走进古恰走出古恰,先后三四个小时,我却感到从今往后我同古恰好像亲戚。只是我这亲戚穷酸,能给古恰的是些不关痛痒的文字。

补记:上游新站镇发展村的决口正由大庆军民紧张封堵,成车的石头要绕道杜蒙才能运进。据说九月底有望合龙。我祈望上苍,十月间不要上冻,给古恰一个排水建屋的喘息之机。

写于1998年12月30日

观音

新交往的朋友比我小一轮,也数虎,叫张方杰。挺能耐的。他在大庆搞建材化工,在湖北搞甲鱼养殖加工,在烦恼和希望之间奋争。新世纪之初,忽然我跟他就到了湖北,走在荆州一个名叫观音垱镇的土地上。

观音垱北依长湖,南近长江,渠纵横,田平整,号称中国甲鱼养殖第一乡。四面看去,许多农户门前都有一块半个篮球场大的水塘,如果水塘的四壁不是泥土而是水泥,那水里准会有甲鱼。张方杰曾投资百万元在老家养甲鱼和搞甲鱼加工,幻想生产可口可乐一样的名牌瓦罐甲鱼汤,起名叫“千岁汤”。当时我俩走在观音垱乡间小路上的时候,他的几百个瓦罐已经购置好了,准备日夜炖煮甲鱼,然后远运大庆,大补为石油耗费心血的人民。可惜后来他失败了。

一个一个甲鱼池看过去,甲鱼的价格在国内市场愈来愈走低,养甲鱼的人家都有些忧愁。转着转着,到了方杰哥哥家。

大院里是杀猪现场。湖北人和我们东北人一样很重视猪的肠子。东北是灌血肠,在整个杀猪程序中,灌血肠被强调得庄严郑重,专门有人用大的长的木头棍搅动盆里的猪血,专门有人用漏斗或者啤酒瓶子嘴(啤酒瓶子的肚子部分打掉)撑开肠衣,专门有人一瓢一瓢往肠子里灌。肠子一鼓溜,马上有人用线绳给扎上。三四个人围着红色大盆忙乎,跟仪式似的。而湖北观音垱伺候猪肠子也很仪式。专门有人清理肠衣,翻转过来用咸盐搓洗,清水再漂净,肠衣上的猪油还要保留,再翻转过来备用。三两妇女在大菜墩上铿铿锵锵猛剁肉馅,鲜美的活的猪肉里还要搅拌大剂量的花椒。灌好的肉肠能有十几斤,舍不得或者是不应该当时煮蒸,全挂在灶厨的梁柁上,等着它们经历烟熏、尘盖、霜附、风干,慢慢地变化为腊肠。后来在大庆的市场一见到湖北湖南远道来的腊肠就觉得亲切,吃着,猛烈的花椒气味把我带到观音垱制造肉肠的情境当中。

观音垱一带水网和路网交织,我在水网和路网之间,迷失了方向和目标,反正张方杰开着车,把我带到哪就是哪,我也不挑。他领我看了饲养中华鲟的水塘,外面扣玻璃大棚,里面有铁暖气管道。中华鲟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估计饲养可以,宰杀和食用就有点跟保护法顶牛的意思。养鱼的老板交代实底,号称中华鲟,仅仅是取其名声显赫而已,其实那些半米来长的嘴尖尖的黑色凶猛大鱼,来源于黑龙江。学名该叫黑龙江鲟。我就是黑龙江人哪,我跟黑龙江鲟的主人说,颇有些沾沾自喜,在他乡遇到了屯亲似的。

在黑龙江边,有一个鲟鱼繁殖基地,据说在勤得力农场一带。勤得力农场我也去过,在网滩附近的平房里吃过大号铁锅翻滚着煮出的大号瓷碗满满盛上的雪白雪白的大马哈鱼鱼丸。那鱼丸娇嫩,到嘴里就融化,美味至极,天下无双,许多国家元首都没吃过。

这么联想着,我觉得观音垱突然间离黑龙江很近很近。

写于2001年2月26日

荒凉赞

城市里能不能容忍一点荒凉呢?搁在以往,这是一个让建筑师、城管者、市长和市民会勃然大怒的提问。现在的情况是,荒凉越来越难得了、难觅了、难碰了。荒凉就显得金贵了,尤其是在城市里。

我生活的城市原本是芦苇王国哦。春天的芦苇碧玉连天,秋天的芦苇黄金遍地。就是冬天,白雪压芦苇,仍旧遮不住道路两边暖意的金黄。芦苇的那些白穗穗更是随风而波涛着一种带一点惆怅的壮丽。用俩字来概括:荒凉。诗经的句子不禁在胸怀浩荡:蒹葭苍苍啊蒹葭苍苍。

芦苇,连绵的芦苇,总是千百年跟荒凉联系在一起。城市没有的时候,先有了芦苇。有了城市,芦苇也不走,芦苇是城市看家守院的植物界的忠实的狗。砖头瓦块欺压不死,给点水,或者你不给水但你不祸害她们,她们就繁衍儿女,让你的土地生机勃勃。道路两侧,楼堂馆所,有了苍茫的芦苇,就有了荒原本来的诗性。现在,富豪的水泥森林动不动崛起一大片一大片的,可是荒凉呢,总是被破坏被歧视被欺辱。

在城市绿化的问题上,人们往往犯了一个荒诞的小错误。就是认为本土的芦苇、蒿草、歪扭的小榆树、趴地的车轱辘菜都不算绿化植物,尽管它们生命力强,适应本土环境,美化周遭生活。却把引进的法国梧桐、墨西哥杉以及一些外国美丽而柔弱的草,当成了宝。浇水、施肥、遮阳、防冻,不惜成本,还动不动就死。坚贞不屈、坚决繁衍的本土草,给看成荒凉样板,锄灭也锄灭不了,取缔也取缔不完,它们给予的恩情,大家却无动于衷。

荒凉有什么不好,荒凉才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拿我所居住的大庆来说,没有芦苇给予的荒凉,仅仅是大厦群和抽油机群,再加上黑色白色公路网,那才是现代的荒凉。不但荒凉,还荒诞呢。不但荒诞,还荒废呢。荒废了每个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心底潜伏的诗意和童心。

假如,大庆的道路两边,一看就是莽莽苍苍,芦苇,该有多好。原生态的好。芦苇城市,好城市。

写于2008年11月26日

靠山屯

我们为什么从哈尔滨和大庆坐火车到齐齐哈尔,再从齐齐哈尔转慢车到泰来县的江桥镇,再从江桥镇坐毛驴板车二十里进入靠山屯呢?缘于诗人李琦的动心。李琦有一回坐火车,对面座位一个乡村少女说起自己的家乡靠山屯,说一到春天,江边的大冈子上杏花怒放,把江水都染得成天是霞光。李琦就串联着六七个文友,五月去看杏花。

来到靠山屯正是农家插秧时节。想到谁家借宿,说了,不白住,该给钱,给钱,人家也说忙不开呀。传球似的,传到屯西老庞家,屯里人说,他家八成行。六十七岁的庞福玉与四十八岁的庞少全正在他们家的水稻田里。六十九岁的女主人田翠兰在明窗里看见铁栅栏大门站着陌生人。她的一条大黄狗凶猛地叫,一条褐色小狗跟着起哄,还有一条挖苦脸的蓬毛小板凳狗也不甘示弱。老太太从屋里被狗叫出来,远远地对狗说:“别叫,别叫,咱家来戚(音“qiě”)了!”狗麻溜不叫了。以后我们再在狗身边出出入入,它也忍着,不正眼看陌生人,免得控制不住自己再叫起来。老太太说:“刚抱来(的时候),邋吧邋吧的,我就跟它说话。说啥都懂。”

从黑龙江省泰来县江桥镇往西走到靠山屯,我原以为没出黑龙江省,等进了老庞家,在墙壁上发现一个电业局发放的蓝色小铝牌,才知道我们出了省。蓝牌上面印着白色的字:内蒙古自治区兴安盟扎赉特旗努文木仁乡。老太说村庄大号叫杏花村,杏花村下面有俩屯,靠山屯和胜利屯,胜利屯老名叫“万家围子”。我问:“怎么叫万家围子呢?”回答:“万督军嘛。”

张作霖统治东北的时候,齐齐哈尔一带是万督军的地盘。“万家围子”莫非万督军的庄园?我心里仅仅画个魂,没细打听。要打听也得去“万家围子”,找找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唠嗑。我仅知道万督军名叫万福麟,当过黑龙江省政府的主席,“九一八事变”后,他的那个省主席让马占山代理了。

靠山屯北边和东边依偎着清碧的嫩江,严格说是嫩江的一个江汊子。越是江汊子越有鱼。一个小屯凭什么敢依偎嫩江呢,一发大水,小屯往哪跑呢?但是靠山屯不害怕,因为它有十里高冈,当地叫杏花山。杏花山上长着许多野杏树,四月杏花怒放,远近的屯子都羡慕,因为人家屯子里花香飘拂。我们来晚了,没有眼福看看满江的杏花云霞。

杏花山的外壳是厚厚的灰色土,坚硬,下面是细细的江沙。江沙与土层之间,雨水冲洗出层层云母状的薄片。土峭壁上有许多酒盅大的小洞。一些比大蜻蜓大不多少的小型燕子纷飞在土崖子周围,那些小洞是它们的家。小洞里有小小的燕蛋。不久,更小的小型燕子就会从洞里钻出来,学着妈妈去飞了。这些燕子从不进屯。当地人叫它们“土燕子”。

老太太田翠兰的家,在屯西把头第二家。四里防洪大坝从西邻的房山起头。大坝朝江的斜坡是水泥板铺设的。老太说1998年大洪水,大坝是七块板,洪水过后又加上了两块板。我站在九块板的大坝上向北望,汪汪大水的尽头是一线绿色。老太指着对岸那缥缈的一线绿地,说:“北边是邮递口门,再往北,叫南口门,往东叫缸口门。”她说的这些门,我没问,是大江的闸门呢,还是小屯的名。眼前的这片大水,当地人叫它“水线沟子”。三四只江鸥点缀着水天。一个人摇船的远影,也点缀着水天。

“水线沟子”的水面,相当于一个五六里方圆的湖泊,它跟大江主流贯通着。有个大摆渡船,载着四轮拖拉机和骑摩托的农民,横渡五里宽的“水线沟子”。北岸有个精致的小房,看来像码头。人们“过河北”去种地。在那边种地的都发了,包个二十垧地,光打黄豆的话,一年能净剩五六万。所以过河钱不便宜也有人过河。四轮子一去就五十元,单人还要两元呢。

老庞家没在河北包地。就是经营靠山屯南边的十四亩水稻田和十多亩包米。一年打一万斤稻子。稻子出米的话,就打成米,卖米。稻子不出米,卖稻子。卖稻子当然不合适,头年稻子最贵了,才卖五毛七(一斤),而大米能卖八毛。好稻子一百斤能出七十斤米。但是加工稻子得花加工钱,一麻袋(一百五十斤)三元。

老太太开始埋怨当地电费贵,还一元钱一个字呢。接着埋怨电话费,吉林那边都取消月租费了,这边没取消。农业税也没取消。我说黑龙江不但不收农民的土地钱,每亩还补贴十多块呢,田翠兰老人羡慕得直吧嗒嘴。

老庞家三间红砖房,八米宽。前院四十多米长,红砖砌墙,墙的上部全是十字花排列,讲究。前院里,小过道西边有五个塑料小棚的稻秧育苗池,小过道东边是小菜园、毛驴棚和小仓房。后院,水泥地、红瓦盖的猪圈,能养十头猪,现在养了四五头。包米秆的柴禾垛,跺得齐齐整整,四棱四方,一看,真是过日子人家。两头毛驴和七八只小鸡可以院子里乱走,但是它们也规规矩矩,不瞎闹。

屯里土道上,常有妇女穿着红色胶皮水靴,飞快地走。常有人家互相打招呼,“今天多钱一亩啊?”“都涨到二十五了!”他们说的是雇工插秧的工钱。

庞家父子在地里忙乎,地头上搭个塑料窝棚,晚上得留人,看着机器。先得把干涸了小半年的水田犁了,泥土块子如鱼鳞,黑黝黝地翻翻着,再灌水,泥土浸泡得酥了,再耙。耙好的水田,表面是油汪汪的水,水皮下是镜面似的稀泥。把土地伺候成这种状态,就能插秧了。抽水泵、大犁铧、小犁耙、发电机、四轮拖拉机,种水稻的人家得置办起这些值钱的工具,也不能没干完活,天天往家倒腾,就得搁人在夜间看着。等老庞家插秧的时候,工钱涨到二十七元一亩了。得雇五六个工。田翠兰说,也不白雇,自己家插完,咱家也给别人打工,把插秧工钱再挣回来。急红眼的时候,一亩地涨到三十多元。插秧能手一天挣一百的也有。

十六岁小孙子庞德民放学回家,念初中三年呢。他脸面白净,身材细溜,自行车和书包一放下,手脚利落地干活。先是在院子里把铁炉子水壶灌水、生火。铁炉子水壶是爷爷的手艺,自己设计自己打造的。一个外观上的铁炉子,伸出个细长的壶嘴。那铁器肚子里有炉篦子,空膛,能添包米瓤子烧火。外壳是双层,呈壶状,夹层里灌水。连烧两暖壶水的工夫,奶奶在小菜园里间苗,摘下小白菜和生菜,叨咕着:“孙啊,菜园该浇了。平常你爷爷浇,你爷爷一忙,两天没浇了。”没叨咕完呢,庞德民这边已经把小喷壶灌满了水,站在奶奶跟前,等她间完苗,立刻就浇。接着他又压起抽水井,一大桶一大桶趔趄地往灶间的大水缸拎水。大水缸很粗,比庞德民个头还大。缸灌满了。他骑上自行车,给地里的爷爷送饭。我掐着表,这孩子连干一个多小时的活,没用人催促。想想城里的同龄小孩,吃完饭把碗一推,酱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我真羡慕,乡村家的子孙怎么知道自己是家里的主人并兼任好劳力,怎么这么知道心疼老人并且手脚特勤快呢?!

田翠兰和庞福玉1957年来靠山屯落户,小哒溜的半个世纪。“在早”,老太愿意用这个词语,“在早这房前屋后全是苇子,俩人赶大车出去,割一天,拉到街里,俩人分个六七十元。那时的钱多值钱哪,城里八级工匠的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啊,不如俩人割一天苇子呢。”

“割”,土话发音是尜,gá,你在屯里要念成gē,人家笑话你不会说话。同样,“街”不念jiē,而念gāi,街jiē仅仅是城市大马路的意思,街gāi呢,带有道路宽广商埠繁华的味道。靠山屯人口头上的街gāi,特指东边二十里外的江桥镇。

田翠兰说,大跃进那年,人们在地里铲地,都带着绳子。地当间有些水洼,水洼里二三斤的大鲇鱼,一抓十来条,收工时候许多人都背一串鱼。地头芦苇和柳毛子里,野鸭子呼啦啦飞,进去掏野鸭蛋,一掏一盆子。

田翠兰说,我和老头划船采菱角,供销社收,三分钱一斤,一天咋也采个三百来斤。我想到,一天能挣九块钱,了不得。我六六年“文革”上北京,兜里就有十块钱,待八九天,天天还吃葡萄,回齐齐哈尔还给我爸剩了两块钱呢。田翠兰说,鱼啦野鸡啦兔子啦,不用说啦,现吃现抓。她好像说的是天堂。

李琦她们几个女的乐意在嫩江边坐着看江水。李长春陪她们看江水。我跑单帮,跑杏花山大冈上看四周没有了芦苇没有了菱角秧的地面,心里有些惆怅。我对嫩江悄悄地说:嫩江啊,我从小喝着你的奶长大,你曾经的童话曾经的诗篇,是遥远的回忆与梦想。我的眼前幻化出从前稀有人烟的嫩江和嫩江之滨。

嫩江边上有一个小小的靠山屯,一天一夜在靠山屯的怀抱里,就像在梦的怀抱里。我遗憾的是,怎么没机会在十多岁的时候来到靠山屯呢,亲眼见见天人合一的遗韵。五十多岁才去,只能听听天籁一般的回忆了。

写于2005年1月23日

老师们

老师们很不容易。我在历史上当过两年老师。我在日常里当过十二三年努力给老师送笑脸的家长。老师的辛苦如果放在我身上,我还写什么诗啊,我得到精神病院里写诗去。老师们的眼神往往是湿润的,你仔细看看,都不忍对视。不要以为那是经常点滴眼药水的结果。是怜悯,是爱意,当然也有憋屈和忍耐。成天跟一大帮孩子搅混在一起,所有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独生子女的根本特性就是给爹妈当领导都当惯了,还在乎老师吗?

我如果听见某个老师叹气,或者某个老师发脾气,或者某个老师打电话让我立即到他(她)办公室听取训斥与诉苦,我的心会疼痛。这时候我会暗下决心,宁可让孩子离家出走,回家也要胖揍一顿。可一见孩子的面孔,又跟见到老师的面孔似的,不忍了。心想,抽空揍自己一顿得了。

有个女老师,看见自己的一个男学生念着念着,突然宣布不念了。她一连三次家访,动员孩子和家长,别不念啊,十三四岁你不念一辈子就毁了。第一次第二次都不传奇,第三次是大暴雨。女教师晚上十点敲开这家的门,家长与孩子一开门,看见又是这个赖皮缠的老师,马上关门。哎呀一声,门把老师的白皙手指给夹得红肿。那家人家相当狠心,就是不开门。暴雨浇灌了女老师一个小时。女老师满脸雨水泪水,坚持着坚持着。门,到底开了。以后多少年又多少年,那个男孩大学毕业,成长为大经理,经常跑中东谈项目。女老师退休了。那个男孩一生之中关键的环节遇到了贵人恩人好人,就是在暴雨中门外站立一个小时的哭泣的女老师。

还有一个女老师,她的一个女学生得了抑郁的毛病。顶撞老师了,计较同学了,不断出事。女老师对那孩子不放弃,一是爱,二是相信。处处小心细心关心,到底把一个险些劝退回家的女孩子,送上了小语种专业的一表本科大学。女孩的妈妈哭着说,老师啊老师你积德啊,救了我们全家。那个女老师也是那么想的,自己拼搏是拼搏了,但要说救国建国治国那太大了,救一个学生治一个学生咱能行。辛苦两三年,遭罪两三年,最终那点成就感已经凝聚在一个女孩身上。我听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是教育局搞晚会,想请女老师把故事讲给大家听。女老师坚决不同意,她害怕,害怕女孩被伤害。这时候我的心颤了一下。我的颤,我知道是我的心在向女老师敬礼。

再有一个女老师,二十五年教龄,把自己从小姑娘熬成了“奔五张”(她自己语)的人。突然一个震惊,她教过的都忘了是哪届的学生,成了清华大学招生组的成员,来大庆招生了。更让她震惊的是,教育官员和许多校长陪酒的筵席上,因为这个女教师没到场,全体等待。还让她震惊的,喝酒话题全成了女老师一堂语文课,那个语文课给她的学生留下难忘的记忆,学生说,让他受益了一辈子。我听见女老师叙述的时候,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你的学生真好,有孝心。大家都笑了,老师们多少年的艰辛,换来一阵笑,用时髦的夸大其词的套路来说,这是天下第一笑。

老师们,教师节到了。我一个写字的人,没什么礼物送给你们。这一篇小品文,奉上,敬给世界上你们这些聆听花开声音的平凡伟大的人。

写于2009年8月25日

两半树

能让人荡气回肠的树,能让人心弦震颤的树,能让人一步三回头的树,就是那一棵老银杏树吧。她的身躯假如不破碎,该有我家半个客厅那么大的方圆。

而现在映入我眼帘的,她那十余丈高的躯体,被雷霆之剑恶狠狠地劈为两爿。这样,她的身子就像两只手掌,那拉开的距离中间似乎还回荡着雷声。两只永远无法合拢的手掌之间,留下一个狭窄的过道。小孩子们在她惊心动魄的伤痕上,钻来钻去藏猫猫。

活活被纵向劈裂的树,按理是没心情没脸面再活下去了。她大概也的确死过几次。因为被裂成两半的瞬间,烈火灼灼。她身体中间裸露的两大片死木头,除了痉挛一样的白褐色纹理之外,还袒露着烟熏火燎的悲哀。鹊黑,遒黑,黢黑。

看看她头上那苍翠的鬓发,就看到了生命的不可战胜。

两半树活着。一千年,两千年。世界上还有真正的诗歌吗?心中隐隐产生这种疑问的我,面对老银杏树已经无话可说。她就是中国的但丁。她就是遥远的李白。

唐太宗的女儿或孙女,过去在这两半树下有个宗庙。皇家的华贵、贵族的富豪、人来人往的世态炎凉,一切一切都荒芜都模糊了。只有她傲然屹立,小视着天下。后来谁把老子骑牛的姿态,用一堆泥巴垒筑在这个野草离离的大院。后来还有谁,把许多美字凿刻成碑,摆列在这个大院。但是它们都不行,它们无法与那棵雷劈的老银杏树抗争。不远,山上,是陕西周至县名胜——观台瀑布,那里人群熙攘,甘愿买票仰脖累累地看吊在半空中的一条流水。而这个青砖院落静寂,动着鸣着的是最年轻的雀子,不声不响的是最年老的银杏树,在鸟与树之间站着一个情思连绵不能自抑的人。我的心魂所寄,一生都多灾多难却总是微笑的老银杏树啊,老母亲啊。

后来因为血稠,因为胆固醇高,我每天要吃银杏叶药片。于是每天就会想想遥距我千里千年身分两半的老银杏树。给我清理血液又给我清理精神的老树,我祝福你像圣贤神仙一样,好好活着。

写于2004年6月2日

论泡子

泡子成串,芦苇连片,蛤蟆唱春,鸥鸟掠水。在许多许多年之前,没有通衢大道没有摩天大厦没有霓虹彩灯没有磨胶皮冒废气的移动钢铁没有熙熙攘攘人群,你可以管这块土地的这种画面叫做荒凉。现在,一个初具虎皮色的并且日益虎皮般斑斓的城市里,也能有这种诗境,容易吗?不容易啊。

综观纵观国内,城市中泡子或曰湖泊像我大庆这般富有的能数点出几个?

北京皇家气派,昆明湖、玉渊潭、北海、中南海、龙潭湖,虽然没像咱们这地场很轻易就连片,可人家对泡子是祖传的重视啊,大多围着泡子建设成公园。名胜之地大都放个泡子在里头,或者摆放在旁边,例如陶然亭公园、紫竹院公园、朝阳公园、农业展览馆、鼓楼、地安门。南京有玄武湖、莫愁湖。杭州有西湖。济南有大明湖。武汉有东湖、沙湖、南湖、月湖、墨水湖。人家也都是拿湖泊当做镇城之宝,当成掌上明珠。

返身再看我大庆,从东边向西进发,一出卧里屯高速公路进入世纪大道,两侧汪汪湖泊镶边,也等于芦苇镶边,水鸟镶边。市政府大楼所在的东风新村,前后几大块湖泊,好像故意让那些楼群来照照镜子。五排公路、三排公路两侧,也是泡子不断。有情有意的泡子一直绵绵地护送着道路,公园立交桥附近,奔腾村大转盘道附近,后龙岗附近,让胡路周边,水汪汪大姑娘一般的眼神啊那些泡子。往乘风庄、八百垧、杏树岗、葡萄花那边朝南去的大路,泡子们也不少啊。尤其八百垧那个原称毕里湖泡后来叫了碧绿湖的大水面,从前五十多斤的大鱼,每天早晨都起出百十多条,等着拉大鱼的汽车在泡子边排队。而著名的黑鱼泡和龙虎泡,虽距城市不算近便,但那是东西两大片居民的水源地,荡漾着母爱,盛满浇灌我们成长的母乳啊。

说到这儿我真想掉眼泪。没见哪个城市往湖泡里倾泻破砖烂瓦,让美美的水面萎缩成病块。没见哪个城市不管不顾自己的眼睛,让它烂眼边子,让它白内障。工业废水生活废水很省事很省心地水往低处流,泡子们的地位多么低微,连科级股级都不是,它们敢说啥呀,只好承受着我们强加给的罪孽,让自己得癌。我刚来大庆的二十年前,一走一过,泡子给我是鲜鲜的风,绿绿的蛙鸟联唱。而今,多少泡子让我们路过不得不掩鼻而屏住呼吸了?是泡子腐臭着我们还是我们腐臭了泡子?泡子们痴心地装点我们的家园,多少代多少年从没想到离开这片湿湿的诗诗的土地,怎么到了我们这代人手里就那么不小心,把今后子孙的湿气诗气都给祸害了?

论泡子论到了我们城市的良心。我们城市如果有良心,应该像好泡子那样清亮那样温馨。救救泡子,也就是救救我们自己。

写于2003年4月7日

论样报

样报是个啥报?这个特定术语是对作者说的。作者在报纸杂志发表了文章,报馆的编辑给作者打电话:“喂,你的歪文发排了,登在某年某月某日某版,过些天你就收到样报了拜拜。”一般作者是捞不着这样温馨多情的电话的,能得到这般关照,起码你得是一级作家或者教授,而且你的稿子是编辑特约,而且那编辑不是你的亲戚就是你的铁哥们,否则没戏。从前得不到贵重电话的作者,还星崩能得到样报。现在,许多纸界媒体干脆装大爷装到家,什么样报都不给,爱咋咋的,有意见你到茅楼提去。

所以我要论一论样报,因为对我这种写字为生的废物,样报问题至关重要。

安慰作用全靠样报来充分发挥,这关系到作者的心理健康。一个人不偷盗不泡妞不搓麻不蹦迪,点灯熬油吭哧吭哧写呀写呀,老婆埋怨、孩子斜眼、老丈人也叨咕没正事,他容易吗。终于十有一二或百里挑一,冒蒙哪一篇撞到编辑的枪口上,变成了印刷体。可是,微薄的稿费通过邮局来了,方才知道自己的心血见诸报端,却没有样报样刊化为青鸟来殷勤相见,哪个作者心间不泛起涟漪般的寒凉呢?

从著作权法的重视与落实出发,一张样报一本样刊一册样书,那是对作者著作权起码的尊重。

从纸界媒体生产的全过程来讲,策划、约稿、选稿、编稿、校对、见报都完成了,可是寄送样报样刊这个小活你没干,等于前功尽弃,你的编辑工作有头无尾。编者与作者交往的最精彩一笔你给省略了,也就省略了上一轮交往的结局和下一轮交往的序幕。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大大的报馆是为了省俩小钱,不给作者寄送样报的。传统的报馆一直强调“编采通一体”,“通联”工作中我以为最事半功倍的最简单最见成效的,是及时寄样报。

能够给作者寄样报的报馆是讲究的报馆,它尊重为它写字的人。能够给作者寄样报的编辑是可爱的编辑,他不拒绝琐事小事,让作者感到一丝温暖。听说许多编辑手头上已经没有以往那种版面上出现多少作者,报馆就给他多少张报纸的规矩了。有一个名叫杨明丽的晚报女编辑,这时候就给作者发手机短信,你的文章在哪月哪天发表了。她真是明丽啊。

我的论文到此刹车。短短八九百字,尽是学问哪,心理学、法律学、编辑学、人情学、关系学、接人待物传统美学。出版局如果拿它作为主编培训班的教材,我无偿奉献,啥费都不收。

写于2006年3月7日

论月饼

月饼是值得一论的,理论理论或者议论议论,论啥还不是论呢?遥想远古我的先民,刚刚发明面粉大概没几年吧,大青石板烧热了,抹上点野猪油,抬头望见比平时显得巨大和浑圆的月亮,手中面团捏着捏着就捏成月亮形,吧唧,吱啦,月饼问世了。一下子流传好几千年的这种吃食,它的初衷不是点心不是礼品,是一种节日的标志,是一种思念的凝聚。

有个小报记者在今年八月十五前十多天打电话给我,说他们报纸要整个月饼专版,请我对月饼进行回忆。我从来没想到月饼也跟红军草鞋或者八路军三八大盖枪一样,有啥回忆头。记者那么一勾,让我勾沉出十来岁、二十来岁、三十来岁、四十来岁吃月饼种种滋味。月饼竟然是个情感磁铁,把以往烟过云散的一些思绪(如同铁渣滓吧)吸附在上面。没有月饼,我可怎么回忆吃月饼的往日呢。这是我的月饼论立足之地啊。

我十岁以后,正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月饼没吃过整块的。家里人口多,月饼是按户供应,也不是天天供应月月供应,而是一年到头供应一回,一回也就每户一斤(四块)。八月十五的大月亮下面,中国百姓围着炕桌,分享月饼。

我家人口多,总是一块月饼切四份。那时我手中的月饼是残缺的,但是家人团圆。硬邦邦的冰球一样的月饼,里面是当代小孩不稀罕吃而一些厂家都不稀罕做的白糖馅,顶多有点青红丝。可真好吃,要一丁点一丁点的吃,另一手要展开接渣滓。糖馅大概用猪油拌的吧,青红丝也是我长大了才知道红萝卜皮与青萝卜皮而已,一年吃一回啊,一回才一芽啊。我的月饼论就这样断定,月饼联结着童年,而童年必得清贫寒酸,月饼必得不能放开肚皮吃,那个月饼才会升华为世界上最好吃的月饼。

等能自己吃整块月饼了,二十多岁好劳力啊,我已经是战天斗地的知青。在小兴安岭西麓的农场,月饼圆了,与家人不圆。我三十多岁就胃疼,一吃月饼就犯,啥八月十五不十五的,基本不给它好好吃。况且当时父母尚且身体康健,弟弟妹妹也没谁下岗,我着急写诗着急出名,对团圆较比淡漠。年岁越大,越对月饼不感冒。隐隐觉得四十岁以后和现在五十多岁,小月饼与大月亮分道扬镳,真花样与假货色中秋齐来。

月饼几乎没有节日意义而商业情结发作。有的月饼攀权附贵,怎么豪华怎么脱离老百姓的餐桌怎么祸害钱怎么整。似乎月饼不是吃的,是看的,是送的,是摆的。月饼蕴涵的那种民间温馨与古诗情调愈来愈少,华而不实愈来愈多,竟然变形。月亮坚持着原来多大多圆还多大多圆,可月饼堕落得袖珍玲珑,不再是月亮魂魄,而甘愿成为吃不吃都行的送礼之物。一块比传统月饼小两三圈的月饼,卖五元十元二十元,我怎么也想不通。一盒卖到二百三百四百,精美的月饼已经失去了食用的本意,化作了送礼与显富的道具。

白糖馅带花生芝麻青红丝的月饼是真正意义的月饼,是老百姓的思念与吃食。月饼啊,我不胡乱论你了。月饼啊,魂兮归来。

写于2002年9月14日

人与马

人是跋涉惯了的人。他两手背在身后,手心里懒懒地眯着一个绳头。马也是行走为生的马,跟在人的后面,笼头上的绳儿似乎传来前头哥们的体温。

是的,它早已没有了被他役使的感觉。他也不再自大,以它的主人或者驾驭者的身份自居。他和它进入哥们感情,那是遥迢空间与缥缈时间共同的造化。磨难的造化。

月光如纱拂煦。骑手与马走在雪上。

两个大鼻孔两个小鼻孔,白色的气息也同月光一起皎皎着整个寂静的夜。

这时候,人有了心事,马也有了心事。人很想打一个响鼻,他知道他的马不会唱歌,它的响鼻是替自己的哥们驱赶漫天铺地的死寂。马儿呢,则想放声,唱一唱那支流浪的歌——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它知道每当最容易想忆童年故乡的深夜,哥们总会眼泪吧嚓用那支异国的民歌去擦拭朦胧的北斗。真够朋友。他与它就同时为对方那样做了。

古往今来只有一个这样的骑手。空前绝后只有一匹这样的马。月亮挂在苍穹上,陈旧而又新鲜。把无法纺织的丝绸,思绪的丝绸,披在他和它的身上。人与马发出的声音,是缥缈在我的想象之外。

我想到这里(或者说写到这里),发现人的心肝和马的骨骼,竟然水一样透明起来。

人与马,就这样令我灵魂战栗着,从深夜到黎明,行走在我的这篇小品文里。

写于2002年1月25日

人与熊

过去多少千年,我现在所生活的地方到处是森林。森林抚养的一切生命中,有两种大物处于霸主地位,那就是人与熊。

人吃肉,吃好吃的草(后来把那些草叫做菜),吃植物的后代(种子、包含着种子的浆果和坚果)。熊也吃肉、吃好吃的草,吃种子、浆果、坚果。食物很多,使劲吃也吃不穷,人与熊互不干扰。吃来吃去,人吃到熊了。

人一开始以为自己也是熊,起码是熊的后代。熊成为生活在森林里的人的一种精神一种图腾。人认定自己的祖先必定是熊。但是没啥吃的或者吃啥也不解恨的时候,人去吃熊。熊的肉多多啊,一只熊顶上几百只兔子、几十只狐狸、几只鹿,而且没有兔子的土腥味、狐狸的腥臊味、鹿的膻腥味。尤其那个熊掌,连古代思想界大师孟子都有过“我所欲也”的语录。

人在吃熊的时候有畏惧感——那是自己的祖先和图腾,怎么好意思蒸煮烧烤,大嘴嘛哈就喀嚓喀嚓去吃呢。同时也有羞耻感——连崇拜、亲情、精神都给吃了,这种活法多么卑鄙。

这样一来,人不由自主地虚伪了一下。与其说是欺人,不如说是自欺。比如猎熊之后,抬着熊的尸体进入部落,全部落的人会在村口迎接。大家胳膊挥舞,嘴里发出一片呱呱哇哇的声音。那种近似舞蹈近似歌唱的迎熊仪式,表明这样一种心理——熊啊熊啊老祖宗啊,杀害你的不是我们这些人,而是乌鸦啊。这一刻,人因为要遮掩自己的丑陋,嫁祸与乌鸦,把自己装扮成乌鸦,根本不管人家乌鸦同意不同意。

大家心安理得地把熊吃掉。吃完,大概觉得还差点啥,心里不踏实。于是再把熊头、熊皮、熊骨摆放在最大最粗的一棵大树的树杈上,全村人为熊举行祭祀。以假装或者真诚的哭声泪水,人们想洗刷自己的罪孽。

古代的人们真是那样吗?没有历史文件记载。但是有至今仍生活在森林里的某少数民族的传说和民俗,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传递出远古的信息。而我这篇小文,按照现代人看事物的眼光,对我的祖先妄加推理度测,其实跟先辈们在吃熊问题上的性质是一致的。用“虚伪”二字如果能概括先人的心理行为,那可太省事太儿戏了。人与熊朝夕相处,人尊敬着熊模仿着熊把熊引为自己的骄傲,反过来又杀害熊吃熊然后再哭熊祭奠熊——生活为什么这样荒诞?人类行为为什么这样婴孩游戏?而这一切的诗意和悲剧的神韵怎能为现代人理解?

我感到我的血液里流动着熊的呜咽和人的叹息,那是世代流传给我的一种密码,让我在惆怅和忏悔之间,成为诗人。

写于2002年7月8日

深呼吸

春节的红灯笼满街凝着祥和与安谧。尤其夜间九点十点,鞭炮声渐渐稀了,偶尔从远方传来一声两声,提醒人们,别以为除夕和正月初一过了就不是过年。看完热闹的龙泉山庄与凤舞山庄打打闹闹的故事,我和夫人离开父母家,在憩园的路边等来往的出租车。

这个年就是这么过的:早晨我俩从商贸对面的高层家里出来,到憩园泡一天。哥哥嫂子加他们的孩子特意从哈尔滨赶来,凑齐三代八口人加一只大白猫,两代户居室满满登登热热闹闹,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喝不完的白啤色,坚决不干正事,可劲地闲。晚间打车回去,不回去也行,但是在憩园就得打地铺,父母不愿意我俩来回折腾,我俩又不愿意折腾父母打地铺收地铺挤挤插插何苦呢。

别心疼来回打车的钱,谁家过年不乱花点钱呢。

冷风拂面,这才想起“有房子一定要盖在屋子”里那句笑谈。须臾间,一个出租车停下,下来乘车的女子,但是司机也下来。三十多岁苗条女子说了声抱歉,害怕,让司机送,耽误你们坐车了。司机一犹豫,看看我俩,还是坚决从我俩身边走过,在那女子身后尾随着。前后差三四步,他不即不离,看样子真的不认识女乘客,如果相识应该是并肩走才对。

他俩走过一个楼,女子开始跑起来。她跑的那几步,说不出怎么优美,但这是一种体谅,不想耽误司机的活,不想耽误乘客坐车。司机回头,见我俩还等着(这个节骨眼有两辆出租车停我们面前),司机也小跑着,向我们的方向,一边跑还一边向女子回头,有点放心不下似的。

停在我俩身边的出租车有点不耐烦,小喇叭给了两声。我摆手,示意他们没戏,走吧,那些车走了。估计那两个司机也纳闷,怎么现成的车不坐,偏等那辆车,跟那车的司机有亲戚吗?三四十米的路,跑步的司机就到了跟前,他边跑边用遥控器打开车门,还说了声谢谢。我说,你看你都学雷锋了,我俩能不等你吗,能让你送了人就耽误一份活吗?

坐到车里,我说我们不可能坐别的车走,你送那个女的是对的,搁谁谁得害怕,那栋楼夏天出过一回事,也是晚上八九点,有个下班女子被捅了刀子被抢走了包,爬到二楼家门口就死了。我们和司机议论,这个春节真的很消停,没传出哪个地方有事的消息。我从公安那边的朋友隐约听说,他们忙盖了,蹲坑巡查大会战,因为市委下了死令,坚决让老百姓过个安生年。据说一次在胡同口,便衣们碰见俩逛荡的年轻人,一盘查,腰带上别着刺攮子,扔进去了。说话之间,高层就到了。下了车。背后传来司机一声致意的喇叭。

那个晚间,我和夫人心情很温馨,也许是没坐别的车专等这辆车的缘故。我问夫人,假如咱俩假装啥都没看见,逮着方便车就上了,提前两三分钟回了家,又能如何呢。夫人说,总有点不近人情吧?近了近人情,会给自己带来好心情。微妙的一种体谅,在生活中处处都潜伏着。我们小心呵护着这个东西,让那种潜伏的体谅浮出到生活表层,那种感觉,像深呼吸一样。深深地一口,又一口,呼吸着深夜森林里的空气,呼吸着深夜里草原的空气,没什么干扰的话,该写诗就能写诗了。

写于2003年6月21日

塔拉泓

早春,草原上野萱含蕾,我坐蹭车吃蹭饭跟朋友前往杜尔伯特的白音诺勒,灰灰的塔拉泓就铺陈在眼前。杜尔伯特,县名;白音诺勒,乡名;塔拉泓,泡子名。可是连贯着读,如诗如歌。

但是塔拉泓一开始让我有点气短。人家别地的湖泊清清或是蓝蓝。清的五大连池镜泊湖兴凯湖,蓝的博斯腾湖塞里木湖乌伦古湖。唯独到了生我养我的松嫩大平原上,尤其是处于沼泽联网的大庆西部,咱土头土脸的湖泊真对不起大家,全是碱泡子全是灰色咔叽布似的浑水。碱湖怎么了?别看灰呛呛的,别看成年到辈没有西施貂蝉盘坐水边梳妆,却大面积地肥美大面积地鲜猛。杜尔伯特境内的碱泡子滚包连翩,号称连环湖,大小十八个。十八个都是芦苇粗壮飞扬芦花,波浪徐徐游鹅戏鸭,大鲤肥鲫鲇鱼胖头白鲢一打冬网成汽车地往外拉。

塔拉泓,边上靠着白音诺勒乡和连环湖渔场的办公楼,还有一个宾馆似的小楼号称旅游度假村,这里就比另外十七个泡子热闹一点。湖边泊着游船,沙滩上披红挂绿备好皮鞍的马,小帐篷支着,肉香袅袅的蒙古包餐馆门开着。物件们都有一种谦和的表情。当地人的脸上依然是牧民渔民农民那种祖传的憨厚实在,泥土草原灰水般自然的微笑,几乎不向人殷勤不向人招揽。

我们当中有个农民企业家,对大家说:“我的游船不在,大家就上这个吧。”船主要价四百,他没打奔儿,从手机包里捋出票子交了。普通的烧柴油的铁船,船舱里焊了些铁椅子。突突声里,在灰色波浪中航行,估计一堂课的工夫,转了个圈回来了。

一个写小说的白脸汉子,闻听这个要价,下岸即找船主,没费口舌,四张大票还了回来,给船主两三张珠穆朗玛峰小票。小小的插曲更让我看见塔拉泓人的品行,多么好说话,不奸不滑不赖,叼到嘴里的肉还能撒口。搁大都市或名胜地或菜市肉摊果床,能这么塔拉泓吗?

我在这一堂课的时间里,从船老大那里淘弄来连环湖十八个泡子的名字。它们叫——塔拉泓、火烧黑(水面最大)、西葫芦(水面第二大)、大实在、二八谷、马圈、北京泡、羊草壕、小尚泡、亚别汽、他步塔、介和拉、东湖、齐家泡、月饼泡、红圆泡、德龙泡、小马圈。十八个水面八十七万亩。大鱼单尾五十多斤。

我闭目一想,没准连环湖比河北的白洋淀大比山东的微山湖大,但是连环湖在中国没那两个湖有名气。究其原因,在座的长短句写手们得负道义上的责任,不都是写字为生吗,没写到孙犁白洋淀系列的份上,也没写到刘知侠《铁道游击队》的份上,把自家眼皮子下面的连环十八湖都给拐搭得默默无闻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来到泊在岸边的一个大船上。大船有一栋二层楼大小,彩旗飘飘,号称“环湖方舟”。上船,进入亮堂宽敞装修一新的大厅,十几张大餐桌告诉你这就叫水上饭店。没着急上菜,人们在船上转转。沿着甲板栏杆走,看见小窗子里一个个房间,双人床单人床麻将桌不同的硬件,预示着不久的将来此间会有灯红酒绿的故事发生。顶层,小桌小椅可以小坐,塔拉泓灰波万顷尽收眼底。湖风张扬着人的头发,衣衫转化为飘扬的旗帜,坐着竟产生飞翔的感觉。

环顾塔拉泓的水与岸,看见了无所不在的安详寂寞。尽管大小游船排列,尽管大小酒家红幌摇曳,尽管铜铃彩条的马匹虚鞍盼客,尽管一个老者守候在套圈场看着那些塑料的小鹿小兔小猪小狗小猴,春天来了游春的游客却没来。但是塔拉泓用实在的水实在的土,耐心地等着……

写于2001年1月14日

听阿宝

听阿宝唱歌,我心里颤动。

这种听歌而颤的感觉平生不多见,五十六年来大概遭遇过几次,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歌为谁谁那唱歌的人,都忘记了。近些年特意使劲记忆记忆,有腾格尔的《蒙古人》,有李娜的《青藏高原》,再就是阿宝了。

从阿宝隔路的歌声里,我听见热血浇灌泥土的大音。我所说的隔路,是指跟舞台上音棚里唱碟磁带以及数不清的晚会那种泛滥成灾的歌唱不一样,如同隔着一条时间与空间的大马路,简称“隔路”。这种“隔路”是我久盼又久违的真声音,不假装,不弄景,不拿捏,对于我这样的音乐大盲人来说,有这个“三不”足矣。

必得历经磨难,憋屈了再憋屈,才能唱出撕帛或者剁铁的烈血之声。

后来在网络上查找到阿宝的身世,他本来可以当一个流行的平庸的歌手,因为年少时他考取了一个学唱歌的中专唱歌学校。但是底层人民一分子,清贫之家出身的阿宝,录取表格上他的名字被权势给偷换了。于是他只能走向荒野,跟流浪街头的民间唱歌高手学学醉酒之后的歌哭。

唱着唱着,阿宝仍然有机会堕落成讲范讲派讲价钱的专业唱家,但是哪个专业歌唱团体都不收留他。我感激阿宝吃苦耐劳和坚定不移的那种倔强,到底很野很野地用自己心灵气血唱出一个活人的声音。

让我心颤的阿宝从今往后或许过上了抬头日子。

我想对阿宝说:你的堕落也开始了,但是别忘了到山野里去,到你的羊群马群和羊群马群中那仍在歌哭自乐的穷人那里去。

原汁原味的阿宝,也许能触动这样一个小小的道理:歌嘛,咋唱都是唱。不按教材唱的,可能更好听。就看谁听了。

写于2005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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