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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字题小辑

芦苇

谁能给闹市中的我们以荒芜色彩的宁静?

谁能给汽车尾气中呼吸而成天浑噩的我们以曙光与夕光一般新鲜的氧?

谁能在苍白许久的日子之后让我们突然看到春天的裙裾?谁是我们城市狗一般忠实的植物,任你欺侮任你祸害任你轻视而棒打不走就是要苦苦守候着城市的家门?

我们因许多忙乱的事情而闹心的时候,一侧头看见了她们,远古的家园、苍凉的牧歌、天籁的抚慰——吹拂我们心灵的那是婷婷的芦苇!

我想象不出,我赖以生存的这座北方石油之城如果突然有一天失去了芦苇,那将是什么样的暗淡。

我想象不出,我们城市的风景一旦删除了芦苇,只剩下高高在上的楼群,只剩下铺满大地的钢铁意志似的钻塔,只剩下板着面孔的通衢大道,那将多么尴尬。

1983年我落户这个城市的时候,清晨、晌午、黄昏,路边、楼边、窗边,时间流转中时时可见芦苇,空间变换中处处可见芦苇。现在呢,要看一看不挂着白塑料碎片的好芦苇,要看一看没沾染黑油没散发臭气的好芦苇,要看一看腰骨健壮丰姿窈窕连绵成片的好芦苇,就得走很远的路。

原先,我们城市这片土地一直被芦苇绿化着、美化着、天然化着、和谐化着,而我们本该成为芦苇的朋友和亲人,我们却忘恩负义地遗忘着、蔑视着、欺负着芦苇。

我们在建设中蛮横地剥夺了许多芦苇的生存空间,反过来又花费钱财在水泥地上摆放盆花。这种近似荒诞的循环,也许原因十分简单,我们没把芦苇看成我们的亲人。

谁向芦苇投入过一分钱?

谁给芦苇施过一捧肥浇过一瓢水?

但是芦苇不记恨我们,照样在我们身边默默地忍受着欺辱,为天地展现着悲伤的绿。我们从没想到,把道路两边的芦苇塘清理得干净些,让芦苇活得稍微舒心一些,那就是咱们老家的福气。大庆的水土是沼泽是湿地,这就命里注定芦苇与我们有缘。如果选举市花和市草,我的一票必然给芦花和芦苇。

我含泪的情歌唱给坚忍的芦苇。因为她们一直没有遗弃我们背叛我们怨恨我们怪罪我们。

她们一直寂寞地注视我们,一直大度地庇护我们,一直痴心地伴随我们,一直孤独地等待我们。

芦苇啊,芦苇啊……

写于2002年6月18日

法眼

大早晨起来,按了俩纽儿,我的联想开机了。面对银灰的屏幕,我敲上了一个词:法眼。而后翻阅《辞海》、《现代汉语词典》,没找到。它不该是我杜撰的词,张口就来的例如“法眼通天”。常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细想,为什么不漏,因为法网上布满了法眼。无数法眼自上而下瞅着你,你一言一行不守法依法执法,就容易摊事。

天网也可以说成法网。法网架设在天上还是地上呢?架设在天上的是网的精神,架设在地上的是网的规则。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却都触犯不得。那么,在这个网中生活的人,你的心窍你的灵魂也必须睁开一个法眼。

但是我对法眼这个词还是有点心虚。叫不准,咱就瞎用,能不能穿帮呢?虽说写字弄文是个自由职业者自由的事情,冥冥中还有个文德管着咱们呢。再说,一旦穿帮,可是丢了手艺。便给秦皇岛的教授王清学打电话,他读书多藏书多。不一会儿,找到出处了。《佛学大辞典》里有个“五眼”的说法。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一眼比一眼由低境界向高境界排列。肉眼凡胎,我小时候我妈总那么说我,尤其一犯错的时候。这个眼只要活着,就能看见眼前许多事情。天眼,也就是天目,能看见一切。慧眼呢,比天眼厉害,佛界能成为大师的才有。而法眼,是菩萨了,引领众生,照见一切法门。佛眼则更没治了。

我所说的法眼跟佛学不沾边。法网的经纬构造了法眼。像激光红外线那种高科技安全保护网,肉眼看不见,盗贼一撞上,警报器就哇哇大叫,于是警察围上来,喀嚓,手铐就戴上了。我建议我们每个生活在法制如网的当今社会中的人,都睁开法眼,意思是你的眼睛里得看见法,你的心灵里得尊重法。民间传说,一个手艺高强的老铁匠临终时传授徒弟的秘诀是,铁炉钩子烧红了别用手去摸。这就是睁开法眼的基本出发点。

有的人看见炉钩子烧红了偏偏用手去摸。例如,辽宁某城一个派出所警长,把已经立案录供的强奸犯罪嫌疑人擅自释放,兜里揣上人家给的八千元钱,交派出所三千,自己眯下了五千。而后事情发展得不可收拾,小警长因徇私枉法锒铛入狱,要在笆篱子里蹲上五年。肮脏的五千元给自己买了五年刑期,这才知道叹息,炉钩子烧红了用手摸可是真起泡真秃噜皮呀。再例如我认识的一个刚会写诗的小伙,一时气愤砸了情敌的轿车,人家逼着修车他又没钱,又酒后恶胆,拿把刀抢劫出租车,出租车没等卖钱呢,把自己卖到监狱里去了。

法眼睁开,进入菩萨的品位,对于人来说,应该是挺美好的一种自我安慰和道德升华。退九十九步,咱成长不了一个菩萨,咱总是不由自主地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严重点说是自甘沉沦自甘堕落。再咋不叫玩意儿,也不可闭着法眼走进监狱啊!

写于2003年1月30日

古道

能称为古道的道路,一是它古,二是它现在没人走。它静静的同时菁菁的,躺在山坡上或者密林里,不肯屈尊蜕变成哪条现代道路的根基或影子。

我见过两条古道。一条古了两千年,另一条距离我们才六七十年。

距离我六七十年的古道,沉睡在在我当知青的龙门农场灌木丛中。小兴安岭的土著人说,那是日本关东军修的战备公路。只有大家在上山打柴或者拣木耳、收榛子的时候,才会在那条砂石道路上走走。野草和榛柴已经侵覆了道路。我叫它古道,其实它不古,只是我感觉它古。或许因为它活闹的时候是处于战争年代,它安静的时候不战争了,恍如隔世,在我主观上产生遥远的时空感。

古了两千年的古道,它现在睡在陕西富县和尚塬的坡地里。我身边的考古专家王学理,手臂对着缓缓的绿坡画了个大弧线,辅导着我这个史盲。他说,那是秦始皇时代修筑的直道。它仍呈现道路的模样,只不过路面上长满茸茸的小草。没有树。因为树在这条漫长的泥土长龙上没法扎根。

当年,修路人把黄土筛细,再一层一层夯实。道路宽阔,有五六十米的样子。相当于今天都市中的双向八车道了。中间部分为皇帝出行的专用道路,御道,任何官员以及普通百姓一旦踏足其上,就是犯上大罪。

汉武帝时期经济发达,车马熙熙攘攘,普通官员和老百姓的车马为了便捷,经常犯上,跑御道上行驶。五十丈宽的道路中心部分,平时闲着也是闲着,按理汉武帝应该顺应潮流,开禁御道,方便生产也方便生活。但是汉武帝不是皇帝么,皇帝的本性不是唯我独尊么?拔一毛而利天下坚决不为也,这样操蛋脾气的人才有资格当皇帝。于是佞臣大抓御道上的逾越问题,抓人拷打,罚款敛金,汉武帝的小金库鼓胀,闹得举国不安。太子的家奴把马车赶到御道上去了,被逮捕审讯流放充军,最后闹得竟然把太子全家几乎杀光。

文物保护法让这个条形的土地继续沉睡,不准在上面开垦、放牧、行车、挖土、建筑,等于一条阿房宫的城墙俯卧在那里。但是青草谁也管不了,它们覆盖古道咱们就没法禁止了。青草们野惯了,啥文件它们也不给你读啊。

我伫立在古道的原野上,似乎看见秦始皇出巡的马车队伍,黑色的旌幡,黄色的尘埃,在天地间展示他渺小的独尊、短暂的豪横。而后便是古道漫长的寂寞。不过,秦始皇的古道,许多段落成为现代道路最底层的骨骸。人们随便踏足其上,再也感觉不出任何古意,只能胆战心惊地四面张望,小心那些来来往往奔驰的钢铁。

古道的另一个意思,指侠义、热肠、无私、助人那些源远流长世代连绵而为古为今同样稀少难得的高风亮节。道,天地之间的一种虚无而实在的精神;古,陈旧、亲切但是不可再得矣。

和尚塬的老百姓守在古道身边,世世代代两千年,没动古道一手指头。就算你夯土夯得厉害,不能种庄稼,那么还不能用那些筛过的泥土垒墙盖房么?并不是历朝历代都颁布了文物保护法,两千年中随便哪个时段哪些人家想祸害古道也就祸害了。

和尚塬老百姓的精神古道保存了泥土古道。

古道,无论其虚实,无论其有像或无像,都很苍茫,都很辽阔,都很怜悯大度,都很美丽忧悒。泥土古道必须用法律来保护,精神古道呢?

这么想想之后,再诵念马致远的令人心肝战栗的那一句——“古道西风瘦马”,能不接着再诵“断肠人在天涯”么?

写于2005年1月17日

借钱

中午我的大学同学任胜才来电话,说你不是馋猪爪吗,来登峰村吧。登峰村是大庆油田里老井下指挥部的根据地,那里我认识的文学朋友有四五个呢。临去前,因为二十里地之外有香嫩酥烂的猪爪在那边的大锅里咕嘟咕嘟,我决定做一点点对得起朋友的事。大事情我是做不来的,能做得来也来不及做,更重要的是我五十七年来没做过大事情,我是鼓捣琐碎小事的手,这已经被生活定性。

我上任胜才、刘培亮和朱国军的博客扫瞄几眼。以前也简单上上,那是为友谊,此刻上他们的博,存心是为猪爪。因为整个大庆猪爪煮得最好吃的饭店坐落在登峰村,店主恰恰是朱国军的老丈母娘。所以我看任胜才和刘培亮的博,心里是把他俩做陪绑的,看朱国军的博绝对用心叵测。

读到朱国军写的《借钱》,我叫好了。他写道,哥们铁不铁,就看人家借不借钱给你。还讲述了他亲哥管他家借钱要炒股,他媳妇没犹豫就答应,但是他大嫂给打了破头楔。接着写他家买楼,差两万,着急,他大哥及时来电话责问,买楼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哥汇报呢,炒股不炒了,拿钱借给弟弟买房。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篇鲜活小文,让我想起自己借钱的闹心和暖心。

三年前我跟我媳妇一咬牙,买了个128平方米的楼房,交完买楼钱却没有装修钱,白茬房子论说要对付住也能住,新四军在大山里打游击还睡草棚呢。但是我媳妇的思想境界跟新四军的距离太大了,我呢,也有距离。借钱也得装修啊。管朋友借吧,五千五千的借。都很贫穷或者叫不富裕并且没机会暴发的朋友,把钱借我了。他们是写诗歌的潘永翔、不写诗歌只搞印刷的李江、又写诗歌又搞印刷的张永波。

我在朱国军的博客上留言:“友情、亲情的试金石,借钱不借钱。钱是命,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真这样。把命借给你,或者管人家借命一用。多么考验人哪,简直是战场上跟敌人拼刺刀的考验。借钱是跟朋友和亲戚拼刺刀。”

前脚借钱,后脚还钱,不到一年,整利索了。我媳妇那边也借也还。我俩到底知道了朋友情义等于救命。不借钱给你的不一定就不是朋友,因为各家都有难唱曲,有些人想借点给你可是他家也摊上事了。但是能把钱借给你的,肯定是铁打的朋友,那没跑。现在我住在大房子里,不但沾沾自喜着这辈子唯一给自己做的事情里这房子算是丰功伟绩了,同时还念念不忘着朋友的恩情。

临时借给我“命”的朋友,我可不敢忘记,我得在余生小心翼翼对待这种友情。张永波威胁过我,你的借条还在我手里呢,你说你还钱了,我也承认你还钱了,但是,一高兴我拿这个借条去找法院,你咋的你呀?我怕他找法院,所以他一请我吃饭我马上打车奔他去,不敢怠慢。至于他如果熊我让我请饭,我会风萧萧兮地跟他说,兄弟啊,你带我上法院吧。

写于2006年11月23日

仨坑

2000年4月21日上午8点28分到10点34分,这段时光我要记住。在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为即将诞生的时代广场上未来活着的小树,创造了三个小巢(严格说应算一个半)。

植树任务是每人仨坑,找挖坑的位置标牌,我们跋涉在雏形的时代广场上。寥寥旷旷,几条筑好的混凝土道路之外,泥土呈现着自古以来它们非常习惯的寂寞。昨个一天雨,让我们的鞋马上成为泥底大头鞋。

我与王鸿达、李长春、周树山开始写作般地认真挖坑。坑距、直径、坑深,是一些平凡的数字,但是关系到一株绿色生命在此扎根落户后漫长岁月里是否舒服或者别扭,所以我们都很讲良心。我挖一个半的时候已气喘吁吁,心脏生猛跳动让腔子微痛,似乎又进入初恋时期。身高力大年轻的王鸿达帮我挖一个又帮我修理一个。

我们周围是十几个年轻农民挣挖坑钱,五元一个。他们说你们这是何苦再累病了再吃药再磨坏了鞋。当一个小伙叨咕到第五六遍的时候,我突然冒火:“小崽子你知道个啥?别说十五元就是一百五十元我也出得起。我们就是要这个劲儿。”他愣眉愣眼瞅瞅,大概看出我不怎么经打,没揍我。他不吱声了,我觉得对不起他。

我要个什么劲儿呢?突然史无前例地惶惑了。整个时代广场没有机关干部在挖坑,只有我们四五个作家,另外就是作家的亲密弟兄——那些比我们年轻至少二十岁的农民。人家挖坑为挣钱,我们挖坑为挣精神。细想想,似乎我们要挣的这种精神也在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改变。所谓干部义务劳动八成也能用金钱来标价了,一个坑五元。据说还有十元的坑。不远的一个地方,一台挖掘机在泥地上打眼,不知为哪个像模像样的局处部在机械制造植树的坑,也不知是工时和燃油白白奉献还是要台班费。

于是感到我自己太落后。身子倒是不由自主地被裹进二十一世纪,却把魂魄丢在二十世纪那边了。我们几个作家估计得让整整一座办公大厦的人笑话。傻鄙作家们哪,你们以为还是列宁那咱热血沸腾英勇壮烈的星期六共产主义义务劳动吗?你们以为还是毛泽东那咱勒紧裤腰带咬牙含泪的大跃进大会战吗?

我预感到我应该受到些什么警示或者处罚,果然,胡思乱想中腿脚一用劲,感到脚底突然凉爽。我的准名牌皮鞋在用力踏锹时底部硬皮子折断。三个坑,完成了,作家们回家。出一身透汗,脚步和身体获得久违的轻松,可完蛋的是心情竟有些郁郁寡欢。

补记:心绪排遣完了也就是短文收秋之后,雨滴敲打玻璃,那音韵颇有让我睡个午觉的意思。眼皮沉重,顺应天意,再醒已近黄昏。突然想到,作家挖坑不必引吭高歌也不必漫遣愁肠,因为也有作家哥们不挖坑而买坑。杨利民、王立纯、张爱华、辛彩屏,杨大师深入某中学跟班体验生活,王大腕流窜广东一带参加白吃白走白玩的笔会,张散文跑回老家因为亲妹妹开颅手术,辛戏剧泡在中央戏剧学院正往肚子里塞学问。

他们没来,按理应该我们每人再多整出仨坑。主管我们政治大事生活琐事兼司机的赵女士,没忍心提出这个动议,而是掏钱为之买坑。大家都很忙,不忙的也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买坑比挖坑更显得不形式主义。

写于2000年4月22日

寿山

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有一个地方叫做寿山。它的名气渐渐大了。寿山滑雪场,寿山度假村,寿山公园,我估计慢慢的总能成点气候。寿山还是一个人名,清朝末年的黑龙江将军,全名叫做袁寿山,出生在爱辉,自杀殉国于齐齐哈尔,埋葬在杜尔伯特的小林科村,现在叫寿山。

寿山的风景跟寿山这个人一样,清寂,坚忍,苍凉。草原里的一片丘陵,艰苦卓绝生长着宁死不屈的榆树,扭曲的身姿暗含着它们受过的苦,不摇摆不呼号,像当地劳动人民一样咬牙坚持着,过着挺不容易的日子。吸引人们前往的,就是纯净的风、纯净的雪、纯净的沙、纯净的草。

我们黑龙江人祖祖辈辈不该忘记的一个人埋葬在那里。那片土地是以他的名字为名字的。

封疆大吏袁寿山是个有血气的民族英雄。年轻时他在北京城中央朝廷当个小秘书,赶上甲午战争,他书生意气投笔从戎,文官不当了,骑马跑到辽东半岛,参加中国陆军对日本陆军的作战。他的弟弟福山是个骑兵军官,他哥俩真刀真枪并肩玩命。辽宁南部的凤城、丹东、草河口、崔家坊、汤岗子都曾经是寿山哥俩战斗过的地方。

史书上说,日军攻破鸭绿江,占据了凤凰城,哥俩率马队直薄城下。弟弟被枪弹击中,三次扑倒又站起,死得壮烈。后来寿山亲率骁骑在汤岗子与日本陆军接火。一颗敌弹从寿山右腹钻入,左臀钻出。他身体多了一个窟窿仍然不退,一直战到敌退,他才血衣血马回营。兵将见他袍裤淋漓,血厚盈指。那些一直作壁上观的江淮宿将伸着舌头半天没敢闭嘴。原来对他瞧不上眼的黑龙江将军对他刮目相看,在临去新疆当伊犁将军的时候推荐提拔了寿山。

袁寿山是明朝卫国栋梁袁崇焕的八世孙。他当上黑龙江将军不久,皇城那边八国联军攻占北京,黑龙江这边俄罗斯沙皇血洗江东六十四屯,六路大军攻占东北,他的将军衙门所在地卜奎城(齐齐哈尔)被沙俄军队攻占。也守土了也御敌了但是没守住没御了,在城破之时这个省级干部躺在棺材里吞了鸦片。嫌毒性发作太慢,命令护卫向自己开枪。胸前桃花怒放,四十八岁,给自己画了个悲壮的句号。

寿山的妻子是杜尔伯特蒙古族人。他的遗骸被儿子庆恩送到他大舅哥的土地上。希拉布罗丕勒(寿山夫人的哥哥)考察许多风水,最后把寿山夫妇墓定位在巴彦查干附近,小林科村西北四里处。当年树木茂密,如今已是一片沙丘起伏,愈发衬托出烈士百年后的万古寂寞。

原先的寿山将军墓地很气派。正方形青砖墓基,白色拱顶两丈高,西面黄土台阶三级,每级宽八米、长十二米。而今只能凭借平庸的土包对从前的风光加以想象。

寿山墓在土改时被当地农会发掘。估计当年没多少文化的农民并不知道大土包里埋葬着民族气节,希拉布罗丕勒家族的牧场财产咱们都敢分割,还怕它个土包子么?出土的金银首饰、琥珀串珠、盔甲不知流落何方。

据说文化大革命中,寿山的灵魂又遭了二茬子骚扰。

寿山墓如今还在,不是当年模样了。墓碑竟然不是当地政府所立,也不是文化历史的权威部门所立,是散文诗界的谁谁给题字立碑,还留了落款。整个墓地显得幽默未遂。先烈墓碑的树立我以为不该太随意太随便的。杜尔伯特这个名叫寿山的地方,应该好好把寿山的事迹张扬张扬,哪怕立一块石头,上面铭刻一些有关寿山的文字。实在不行,把我这篇小文章刻上得了。且不说爱国了继往了啥的,起码咱们除了玩好吃好该挣钱挣钱该建设建设之外,让历史与今天与明天有点联系。历史、今天、明天本来就血脉相通,关键在于咱们有没有文化,有没有记性,有没有敬重和爱惜的心。

写于2002年12月21日

钓鲫

我和老唐、老齐、小王不断变换湖泡去钓鲫。一开始,人家钓五条了,我可能才钓一条。但是我能宽慰自己,嘟囔地说:“我叫不着急,我的名字改了,不着急。”钓友们估计抖腕子抖酸了,过来看看,惊讶大叫:“你的钩怎么可以钓鲫鱼?”

看看他们的钩,两粒芝麻似的。看看我的钩,三粒黄豆似的。他们惊叫的口气里具有强烈的批判力,看来我错了,对鲫鱼太不尊重了,竟然把鲫鱼等同于鲤鱼。鲤鱼是咬死钩的,逮着食就狠命地一拽,水面上的鱼漂也就忽悠一下黑到水里,再迟钝的钓手,只要提竿,就会感到鱼在水下跟你较劲。鲫鱼聪明,或者吃食时含钩不动,或者摘食时轻飘飘地舔,让你不断纳闷,怎么一会我的钩上就没食了呢?在钓鱼界,钓鲤是初级职称,钓鲫起码中级或者副教授,钓海里的大马林鱼肯定高级了。

渔竿上,铅坠、鱼漂、鱼钩之间的关系被老齐测量检验调整得精细,我从前的大傻钩被老唐给换了温情的小毛钩。但是唐齐王哥仨仍旧快当地上鱼,我还是不上。老唐说:“你盯住漂根,水面与漂根之间稍有变化,就提。”我说:“盯漂根吗?我一直盯漂梢,或者盯整个漂,都盯二三十年了。”老唐和老齐嗤之以鼻,小王在一边窃笑。

要不钓鱼者愿意几个渔友结伴呢,身边有专业高手指教,能提高啊。我的网戽里不断进鱼。

但是我还是有点瞧不起他们:鱼食用拉丝钓饵,全是从渔具店买来的,自己动手烀包米面、擀炒熟的芝麻、掺酒掺奶粉的乐趣没了。弄俩小钩在食团底下用手一拉,太容易就把鱼食挂到鱼钩上,简直机械化了。我觉得还是用手指团小粒,再往钩上挂,才诗意。等鱼出水,他们的钩没倒刺,把鱼往钓鲫专用的渔护上一搭,渔护网口横一根铁针,名曰起鱼器,鱼凭着自身重量,让鱼嘴与鱼钩脱离,吧嗒,掉进网袋。也是机器程序。钓鱼的乐趣之一是摘钩,鱼在手心里扭动,你的眼睛看着鱼嘴,手指小心翼翼,把钩拿下,再把鱼放进网袋里,然后洗洗沾满黏液的手。很原始的接触,人的手心和鱼的鳞肤,挣扎与反挣扎,擒获与反擒获,这些微妙都给省略了。等于把钓鱼跌宕起伏的四幕戏剧简化为一走一过的玩闹小品。结尾连高潮都没有。

我们几个一夏天,满大庆跑,四处钓鲫,知道不同鱼池的不同风格。国道边上王家围子鱼池,大鲫鱼八两到半斤,咬钩很大气,以为我们都是饲养员,送漂送得潇洒。水稻小麦掩映的杜蒙县江湾乡十里杨鱼池,鲫鱼也够个,但是小麦穗和串丁子闹钩,容易心烦。牛奶企业大院附近的鱼池,三钱五钱一两二两的小鲫,前仆后继地咬钩,轻轻复轻轻,可以练钓鲫手艺。水利五处鱼池的鲫鱼经常在水底含着食不动,你没发现鱼漂有动作,半天了想换换鱼食,一提渔竿,竟然感到了沉重,鲫鱼在水底跟你挣着。

钓鲫是个专业课,就像游泳里的蛙泳,你会了蛙泳,以后什么样的泳你都能对付。钓鲫是个练眼力、练心思、练手把的活,看你跟鲫鱼之间谁能玩过谁。碰见鲫鱼中的高手,又送漂又沉漂,但是让你屡屡白抖手腕,空钩连着空钩,你在岸上骂鲫鱼,也许鲫鱼正在水下笑话你。

写于2005年9月28日

高层

甲问:“你住哪?”

乙答:“高层。”

诗人有时候犯困,从前发呆面对稿纸,现在恍惚面对白色光屏(灰屏蓝屏浅蓝屏都可,能这样设置的诗人不是很多),找不到语词、语感、语调。诗人于是成了找不到家的孩子,迷失在语言的丛林里。其实,市井口语中就动不动潜伏着诗,前面那个司空见惯的对话,我以为饱含诗性。

走半道,碰见昔日故友,寒暄完了,临别整出那两句,无意中凡夫俗子整出了现代或后现代的诗。那意境,高天流云一般。倘若换成文雅些个,就容易酸牙,且看——甲问:“兄台所居何处?”乙答:“摩天大厦是也。”呸,半条街的灯火都容易给弄短路了。

高层!好听。不光好听,话语中还有些微扬眉吐气横空出世凌绝顶小天下的意思。意思毕竟是意思,没人误会居住高层的人能够显赫,是在啥啥院或者啥啥委供要害的职。居住高层者多数连科长都不是,而且绝对不会掺杂比科长大的副处长处长更别说局长了(他们另有不高层的小区)。

高层二字倘若不沉浮于街头巷尾,而出现在文件里或者社论里,那就大发了。不在省里部里负点责,或者干脆就管着省里部里,敢标榜这两个字?

土地越来越珍贵的城市中,盖五层八层大楼都不解恨了,于是盖二十层二十四层。古往今来离土地最近的老百姓,得以平步青云。电梯呜呜没等你头脑怎样晕乎,你拔地而起到了家门,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先不洗菜做饭,先奔到窗户跟前。看吧,街道如带楼群如盒汽车如甲虫路灯如珠串,忽然悟到,咱是天天住在天上的呀!《封神演义》《西游记》里姜子牙太上老君应该是咱的邻居,神仙啦咱哪!

住高层最牛的是住二十或二十四层的人家,开窗可得云意风情,远眺方知天高地阔。半夜醒来,忽然望一眼窗外,橘黄的灯串寂静又幽美地在大地上蜿蜒,再回头看看床上熟睡的亲人,会觉得生活啥也不缺。甚至萨克斯或者小提琴在心中作响也不一定。十层以下就显得平庸,充其量是给上头大上头的人家垫底。

高层大楼远看像个竖立的口琴,尤其二十四的,抖来咪发骚啦西都,这么唱着数点那些窗户,低音区中音区高音区忽悠一下就唱到顶尖。元朝辽代喜欢造塔,给神仙住给佛住给圣贤住给一种形而上的理念住。现代的高层分明也是一种塔,跟古代比,原先的浪漫主义壳子装满现实主义内容,因为住的全是不神不仙的活人。

俗话说小老百姓小老百姓的,一旦住进高层,意识里或潜意识里就时刻有一种期盼祈祷——日子日子你好好的,别闹地震别来战争,地方经济也别萧条,即便暂时滑坡也别滑到停水停电的程度。

高层的人如果都这么战战兢兢思虑着,我想不一定不是值得庆幸的事。

写于2002年1月6日

老牙

它俩老是活动老是活动,啥好吃的也不敢让它俩沾边。问医生,真就没治了?没治了。我要是牙医,也愿意处理这样的,不用使劲,钳子晃荡晃荡就下来了。事后连疼都没疼。

我带着它俩回家。一路上左看右看。哎,跟随我四十八九年,现在你俩下岗了。别怨我狠心,是你们自己立场不坚定,有个工作干干多好,老是不安分,最后到了怠工罢工的地步。它俩像原始部族烟熏火燎多少年的野灶垫锅之石。又一想,我有忘恩负义之嫌,哪能对我的退休老部下说翻脸就翻脸说厌弃就厌弃呢?它俩其实有英武猛烈的性情,口占打油曰:恨肉不成泥,恨米不成浆,一头为臼,研磨时光;另一头像三齿剑,不扎别人,扎营在我的骨肉上。

积攒老牙属于魔怔行为,会害得别人笑掉本来好好的老牙或小牙。便是积攒成全套积攒成系列,又如何呢,我最终能把它们带到哪里去?那么抛弃吧,内心泛上一种不忍。一夜夫妻百日恩,它俩虽然在我这儿工作一辈子也没得到提拔,更甭说爬到妻子或准妻子的重要职位,但对我的温顺服从忠心不贰值得所有跟我眉目传情的女子向它俩学习。只不过这两年它和它才刚刚学会不着调。

留兮扔兮怅然兮,老牙让我陷入两难境地。这时候它俩原来的位置上,产生了一种空洞感,我想大声抒怀可惜已经吐字不清。我估计,过些天,我能服从这种空洞之感,把不习惯打磨成习惯。

其实它俩在最后关头对我也够意思极了。丢了职位,没要养老金,更没静坐纠缠,连最后本该给我的一疼,都没舍得给。

老牙,模范啊。写写它俩,算是对它俩和我自己内心的一种抚慰。人之将老,岗之将下,自己不来抚慰自己,自己不在抚慰之后果断斩灭惆怅和颓萎,难道只想指望街道或者工会吗?

果然,敲击到此篇歪文的尾巴之时,我已经从不能自拔的苍凉感中解脱出来,而且有些飘忽了,华夏族祖传的自我鼓舞与自我陶醉——看看咱,扔两个老牙都能整出文笔,事实雄辩地证明,目前我还不算啥也嚼不动的老牙。

写于1999年3月4日

乙烯

1984年冬天,我来到已经停工的乙烯工地。回想夏天里焊花飞溅的繁忙景象,写过一首诗,题目是《冬天的乙烯工地》。“两层伞盖的铁蘑菇/支撑着一个期待/钢管,长藤般缠绕着/霜花里的相思”。“那些种植钢铁森林的人/将一片欢笑的夏天栽植在茫茫大雪里/又潮水般退去了/他们留下一个活跃的化学名词/乙烯/弥补了地名大词典里的空白/却没有弥补/这片土地对人和太阳的思念”。

等到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多少次进入这片管网、塔罐组合的,热烈与暴烈的液体奔涌的,财富变换为另一种形式流动的,化工王国啊,我总是感叹不已。我走在管道大网里,走在炼塔群山里,我一个外人,随便走随便看,没人过来检查我的证件,这时候我挺骄傲似的。每隔五年六年,一旦有大城市或大山乡的文学朋友来大庆,我乐意陪他们走走管道街或炼塔山,这种壮观和大气的景色,别的地方没有啊。

尽管把进入化工生产区参观当做逛景的思想是不对的,对大庆石化总厂是不敬的,但那种带一点畏惧的新奇,太刺激啦。

我许多朋友成天就奔忙在这里,他们的年华和精力就变成了工业流程的一部分,一上班就等于进入了准军事化的准军营,个人意志和个人自由必须无条件服从化工企业的铁的纪律。我觉得他们能在强调共性弱化个性的大环境中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很不容易。他们的心理和情感真是比我抗造啊。

外界人们的眼睛里,龙凤涵盖了卧里屯的乙烯。但是大庆化工总厂的人总强调他们是在乙烯工作和生存。乙烯是个化学名词,当做地名称呼来称呼去,也没能标写在地图上。地图上标着的是“兴化村”。十个小区的楼房之林里,居住着骑摩托车骑自行车的化工产业大军。进入新千年以来,乙烯产业工人改坐骑了,大片大片的小轿车。我从前偶尔见过一早一晚,乙烯工厂大门前的自行车如同滔滔河流,是大庆地面的上下班领域里,唯一的最为壮观的世相。

有点让人担心的是,化工厂区与工人们的居住区太接近了。现在据说有了规划,有可能慢慢地把居民区挪动到龙凤和萨尔图之间的开发区境内,离骚狐狸气息远一点,离商业、文化、教育、卫生发达的市中心近一点。

给我印象最为复杂的是乙烯那里高耸的火炬之塔。熊熊的火焰在高空舞蹈,火裙子、火飘带、火围巾,很鲜活地让厂区笼罩在壮美的焰光里。我不知道火焰是因为化工厂生产着还是检修着才猎猎飘拂。传闻一秒钟就会烧掉十元面值的人民币。谁都知道这样太白瞎了,但是一烧还是烧了十多年。我知道这个难题全世界都没能解决好。如果那些火焰能够窖藏、存储、冷冻,啥时候提炼或烧火做饭零揪着使唤,咱就不差啥了,不欠世界,不欠子孙,不欠心灵了。

以上文字我先贴在我的博客上。一个生活在乙烯的博友细雨霏微留言,可作为小文章的附注:“现在的乙烯已安装了几千万的门禁系统,上下班要刷卡,您再来这里,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进厂了。骑自行车的人流也没以前那么壮观了,白班员工上下班有无数台通勤车接送,私家车日益增多,厂区外轿车群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这里二十年前就有热水线和瓦斯线,居住条件在全国也没有几个地方能比。现在的东城领秀楼区就是为石化员工开发的。那熊熊的火焰已能回收利用,今年的石化产品涨价并且产销两旺。”

写于2008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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