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一位带着淘金梦的山东人来到老榆树下,他拍拍老榆树吆喝了两嗓子,嘿嘿!老伙计咱俩做个伴。于是树下搭起个马架子,架子里住着人,这就成了家。一家,两家……树下生活着一个生机盎然的山东部落。
听母亲说,传说中的三棵树,是三棵百年古榆,其中一棵就长在老李头的菜园里。那树长得神壮,几个大汉扯手合抱,树枝丫杈,遮天蔽日,风摇树动,宅挲瑟瑟,像来自远古的祈祷。
母亲见到的也只是一个树墩子。
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围着菜园转,想那树的神灵一定在那菜园里,在那片马兰花里,马兰花就盛开在那个大如磨盘的树墩周围。
菜园的周围林立着杂木杆排成的栅栏,栅栏不仅结结实实,而且高高大大,大人要想往里看,必须猛蹿两个高。夏天的时候,栅栏上爬满了不知名的青藤萝花,五颜六色的花掩映其中,时而伸出几朵青紫色的大喇叭花,时而垂下几枝白绿色的啤酒花。一棵金黄色的向日葵,竟疯长过栅栏,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我那时的心情和这棵向日葵一样,盼着自己一夜长过栅栏,往园子里看看。
菜园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弓腰驼背,满脸怒气。老太腰杆挺直,黑脸朝天。大家暗地里叫他们对地公公、朝天婆婆。两位老人唯一的儿子没了,他们守着菜园就像守着早夭的独子,封闭了与外界的交往。小孩别说进他们的菜园,就是大人贴近菜园走,公公都会黑着脸冲你大吼一声。如你稍有怠慢,婆婆就会跺着脚骂你一个时辰。
菜园的主人不跟别人来往,别人也不屑于跟他们来往。母亲是个例外。当母亲领着我的手走进菜园,对地公公那张古铜色的永远带着怒气的脸上竟流淌出了笑容,腰也直了好多。朝天婆婆笑得像朵挤干水分的黑菊花。我虽然不受欢迎,但也受到常人得不到的礼遇。对地公公通常送我一朵粉红色的马兰花,朝天婆婆塞给我一块黑呛呛的白面烙饼,命令到:老实坐着,我和你娘拉呱。“拉呱”就是山东话“聊天”。
那时候的菜园在我眼里真是“菜园深深深几许”。在婆婆和母亲聊得热乎时,也就是朝天婆婆拍着大腿一边骂一边笑的时候,我会一溜烟地跑到菜园深处去探访老榆树。
老树形已不在,但神灵依然。一见大树墩,就让你看到横空出世的树杈,听见婆娑悠远、风摇叶摆的响声。我现在明白,两位老人细心守护的,不仅仅是菜园,还有一份和我一样的感受。
树墩的左环是一片韭菜,韭菜正长得整齐精神,碧绿碧绿,密密匝匝,轻风掠过纹丝不动。挨着韭菜是几垄青菜,油菜是深绿色的,小萝卜是正绿色的,生菜是浅绿色的,远远望去色彩渐变,由深渐淡,淡到尽头是几垄藕荷色的茄子,淡荷色的茄秧挂着油彩重抹的果实。漫过这片菜畦,周边是欣欣向荣的向日葵。向日葵下面零星散落着几簇天星星。
树墩的右环是葡萄架、黄瓜架、丝瓜架、葫芦架、豆角架,架上垂着青色的果实,越过这片精致的、挂满果实的长廊是数十垄青玉米。
大树墩静卧在一片马兰花中。
马兰花有白色的,有粉红色的,有紫色的,一簇一簇的,婀娜多姿或开或合。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马兰花是珍奇的花。当时正上演一部儿童剧,名字就叫《马兰花》。里面有一首歌至今会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快开花。剧里有两位姐妹,一位叫大兰,一位叫小兰。小兰勤劳美丽善良,大兰好吃懒做,俩人都爱上了一个小伙子……具体的故事记不清了。但有一只大黑猫印象极深。大黑猫很坏,是一个反派角色,它抢走了马兰花,把剧情推向高潮。
菜园里也有一只大黑猫。这只黑猫黑得叫绝,通体闪着绸缎一样的光泽,两只眼睛时而闪着褐色时而闪着绿色。我非常讨厌这只大黑猫,生怕它抢我的马兰花。所以每次去,都扯着母亲的衣襟,躲躲闪闪,偷眼瞄着它。大黑猫显然发觉了我对它的不礼貌,每次见我来,它都傲慢地伸伸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不丁地冲我一声怪叫。我小时的外号叫哭巴精。大黑猫一叫,我准哭。一哭,不但告大黑猫一状,还能多得几朵马兰花。为了美丽的马兰花,我不知流下多少眼泪。大黑猫不知挨了多少揍。
大黑猫挨一次揍,就给我记一笔账。
后来,大黑猫对我摆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见我来了,连眼皮都懒得翻。当大人们忘了我俩的时候,当我坐在大树墩上出神的时候,大黑猫毫无声息地站了起来,远远地盯着我,然后头朝下,腰弓起,像一支黑色的箭从我身边射过。我惊得连哭都忘了,方知不是它的对手。老谋深算的黑猫站在远处,得意地看着我,一脸的坏笑,然后消失在菜园深处。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菜园的主人相继离开了人世。这里先是盖上了房子,房子里住上了陌生的人家,陌生的人家里有一群拖着鼻涕的孩子,陌生人家的烟囱总是冒着咕咕的黑烟。看着上升的黑烟,我总是想起那只大黑猫,它通体黑得美丽怪异,像一匹凌空抖落的黑缎子。
原来大榆树、马兰花、大黑猫都是我童年的朋友。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是这样的:
这条寂寞的老街很宽很长,没有始也没有终,街心一站,街天一色,首尾相连。就像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街灯下,大黑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脸坏笑地看着我,傲慢地伸伸腰,只做出一个飞跃的假动作,然后迈着猫步优雅地走进天际。我立在街心,一阵怅然。
老街起风了。
街心的百年古榆伏地。
榆叶落了满街,厚厚的,绿绿的,风舞着,树叶不舞,她们陪着倒伏的古榆,听着古榆下生生息息的人们悲欢离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