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张昭回乡创业的意图,随着水弈卓然的出现变成纸里包的火,即刻成为公开秘密。一旦漏馅,不可避免地引发一场家庭战争,对阵双方,各以犟驴张海庆和张昭为主力阵容。
“你不会是学习不着调,考试不及格,没拿到毕业证就跑回来了吧?”犟驴张海庆想起儿子“考察”的事,最初以为考试没过关,没往心里去。一次考不好没关系,下次补考也能及格,此现象犟驴张海庆不陌生,他念书那阵子时常遇上。
“伯父,不是张昭考试没考好,是他放弃城里的工作,非要回乡来创业。”水弈卓然不替张昭掩饰隐瞒,她要取得同盟军的支持,必须揭露张昭的企图。
“创业?啥叫创业?”待弄清“创业”一词的具体概念,犟驴张海庆立刻炸了庙儿,一迭声的说:“你出息,真出息呀,就这兔子都不屙屎的破屯子,能创出业来,你从屎窝儿都出息到尿窝儿里去了。”犟驴张海庆愤怒至极,颤抖的手指向张昭,重复使用“出息”二字。“还创业,我今天就打出你个创业的样儿来。”
犟驴张海庆虽无先见之明,但对创业前景不看好,决计要让张昭在创业前先“创伤”,给他点颜色看看。
“爹,爹,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张朝为掩护弟弟挺身拦阻,迫使无法靠前的犟驴张海庆脱下鞋举过头顶,左冲右突非灭了张昭这个有辱祖宗的不肖子孙。
用鞋底子打人司空见惯,但不知这武林绝技是谁发明的,应用竟如此广泛。犟驴张海庆没交学费,用起来也驾轻就熟,事先连预备动作都没有,直接进入攻击程序。
“混帐东西,你麻溜收拾东西跟水姑娘一起给我滚出去,要不然我整死你,权当没生养过。”犟驴张海庆暴跳如雷,大儿子的奋力阻挡,迫使他用威胁的语言代替鞋底子的攻击,无意中伤害了无辜。
须正确理解,“滚出去”所涉及的人不包括水弈卓然。
“你能不能让我说几句话?”语言是沟通的桥梁,张昭据理力争,以便取得父亲的理解,家人的支持。“我知道你们会反对,可总得听听我的理由吧?”
“什么理由?没你说话的份儿。”
“不问青红皂白,你也没理由动手啊。”
“动手咋的,你还不服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现在连土里刨食吃的人都进城去打工,你倒越活越回陷,念完大学跑回来种地,我不揍你个兔崽子还留着你?”
辩论如同往灶里填了把柴,暴怒的犟驴张海庆气往上冒,再次冲张昭扑过来。张朝一把拖住父亲吆喝弟弟快逃,结果自己结结实实地挨了个大耳光。
“哎呀!”张朝挨打,一惊之下,用手捂住火辣辣的腮帮子,另一只手仍死死拉住老爷子不放。“爸,爸,你看打也打骂也骂了,消消气,咱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不行,我要揍他,非揍死他不解。”
“别的了,都是儿子,打哪个还不一样。”张朝忍痛强颜欢笑,自认幽默地好言劝解,希望老爹看在亲情上给点面子。
打脸不是给面子。
犟驴得顺毛摩挲。
“我自愿回家种地,也算不得啥丢人事,你根本没必要发这么大火。”张昭明白,老爹如同火焰山,第一道坎过不去,后边的路没法儿走。
“你愿意种地,愿意种地还花那么多钱上大学干啥?”犟驴张海庆小算盘一拨拉,马上得出亏损的结论。“老祖宗没念书,也种多少辈子地了,照样有收成。”
翻开家史往上查,张家祖辈农民,识字的不多,收成也不见比别人少。按祸福相依的辩证法,没文化或欠收并非都是坏事,非常时代,犟驴张海庆正经为自己三代贫农,根红苗正而自豪过十来年呢。
“上大学是为了更好的种地。”张昭想使用“科学种田”一词,怕犟驴张海庆不懂,还得多费口舌解释。
“更好个屁,你上完大学再种地,那庄稼能头朝下长出来呀?”说话有劲不在上粪。就算有植物头可以朝下生长,却从未发现有头朝下从土里长出来的,连人从土里往外拱,都是头朝上。
“伯父,您老别生气了。”水弈卓然趁机劝慰。
风波愈演愈烈,完全超出了预期,应该制止。坐山观虎斗,受伤的将是恋人,不利于解决根本问题。
“伯父是什么玩艺?哪国叫法?”村里人习惯称伯父为“大爷”,咬文嚼字的叫伯父绕舌头,让人听着不顺耳。“一边呆着去,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抻头。”
自从水弈卓然进家门,叫过不止一声“伯父”,那时犟驴张海庆心气顺,自然不会计较,时过境迁,此刻他已被刺激的心火爆燃,五脏六腑都膨胀了,逮哪儿哪撒气,不撒气那肚子不变炸弹,也是个危险的高压锅,没准儿啥时候会崩开。
“疯狗啊?不分里外逮谁咬谁。”张昭妈见水弈卓然挨骂,脸腾的红了,立刻打圆场。“你说都乍乎一辈子了,老了也不能改改这驴脾气,舞马长枪的让人笑话不笑话,好看哪?”
“就是呀,赶紧找条链子,把这老狗拴猪圈门上去吧,要不,咬坏了谁,你家还得掏钱给人打狂犬疫苗呢。”
张家开仗,相当于开辟了第二战场,无意中给干勾鱼于得泉解了围。听到动静和大伙儿一块赶来看热闹的顶门杠毕大荣,把打仗当娱乐,不甘心只当观众,见缝插针,接过张昭妈的话茬儿,把沉重的故事情节整出喜剧效果来了。
“有话慢慢说,有事慢慢商量,何必动怒耍驴呢?”大咧咧的顶门杠毕大荣一杠子插到底,有效缓和了气氛。鬼子溜刘春池平时与犟驴张海庆关系不错,见情势出现转机也出言相劝,虽说未能彻底消除矛盾,却也起到了调和作用。
“我看也是,有理讲理,可不要以老欺少,要不人们会以为你老灯白活这么多年,一点正事儿都没有。”劝架与挑拨的界线一旦不清,拐拉腿刘贵的发言会被当作话里有话。
“我要不把这个小犊子赶出村儿去,真就白活没正事儿了。”犟驴张海庆单方面领会拐拉腿刘贵话里的含义,指着张昭问:“说吧,你今天是走还是不走?”
张昭闷头不语。
范小丫承担的任务简单而明确,一件事:给葡萄园和葡萄照相。这是张昭实现理想的开篇之举。
昨天,范小丫领受任务时张昭交待:要照下葡萄园各个方位的全景,还要有葡萄果实的各种特写镜头。为了保证照片效果,张昭不厌其烦地给范小丫讲解照相的要领和基本常识,什么景深了,构图了,费劲讲半天,范小丫一句“我越听越糊涂”全否了。孺子在摄影领域不可教。张昭不得不抛开理论直接进入实践,通过一系列摄影师应该具备的示范动作,告诉范小丫如何选择被拍摄物,如何观察利用光线,如何操纵快门,教得差不多时,让她对着眼前景物实地拍摄两张,看后还算满意,没发《结业证》,徒弟就出师上岗了。
有些时候,实践比理论更易被接受;有些工作,实践经验比成套理论还实用;有些人,教他念书不如让他干事。脑袋装不下抽象的东西,直接动手会更有效。
范小丫现学现卖,技术不娴熟却极具敬业精神,为保证不误事,一大早,吃完饭就跑到葡萄架下开始忙活,不管张昭要照片派啥用场,只管按要求及时把交办的事做好。
当范小丫拿着相机找张昭交差时,满怀抱负的年轻人已经在他那倔爹面前屈服了。其父授意张朝,强行将张昭“押解出境”。突然变故让范小丫措手不及,稍微犹豫,决定追赶送货,撒腿跑到于大东家院里,见摩托车钥匙没拔,也顾不得打招呼,发动着骑上就走。
“哎,死丫蛋子,你干啥玩艺,逃命啊?慢点,路不好别摔着,摔坏了你可不好修。”待于大东反应过来追出屋时,摩托车早吼叫着一溜烟蹿出大门了。追赶无望的于大东大声叮嘱,随后站在院里,搭拉着两手直纳闷儿:“啥事这么急呀,她家失火了?”
“别生气了噢,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水弈卓然此行最大收获,找到了张昭执拗的病根儿,难怪他认准的道儿九头牛都拉不回,家里那负有遗传责任的老爷子比他还猛呢。
“你没错,你哪来的错?”
“嘻嘻。”
从离开家门到乘上公共汽车,用无言表示不满的张昭总算开口说话了,尽管口气抑郁,也让心虚的水弈卓然踏实不少,她暗自庆祝自己的胜利,心想:“这趟走得值,罪没白遭,心没白费,头个回合总算取得了成果。犟牛只要被牵回城里,不愁拢住他,哪怕他把与父亲闹僵的责任归咎到我头上,也算不得坏事,恰好断了退路打掉幻想,让他死心塌地按照应该走的路去生活。”
水弈卓然轻轻挽住张昭胳膊,用脸温柔地蹭几下那厚实的肩膀,微闭上眼睛,享受车厢晃动带来的愉悦。
“不用美,我知道你心里那点鬼主意。”张昭大度地拍拍粘在肩上的脑袋。“别高兴太早,我跟你回来可不是认输,是借机办件事,等办完了还回村里去。”
水弈卓然惊愕地抬头注视张昭,让他头回发现,原来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除了欢快还有忧郁和怨恨。
“你真就不顾咱俩的感情啦?”
“正因为珍视感情,我才不愿碌碌无为。”
无情未必真豪杰。关键在于怎样展示个人的情谊。对情感问题历来有多种观点,秦少游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名言,往大了说也只答对一半。
“开创事业,城里的机会更多,你为啥偏要回农村?”
“人各有志,家乡的那片土壤更适合我展示。”
“你逃避竞争。”
“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种挑战。我相信,为乡亲们做点事,要比为个人活着更有意义。”张昭内心真实的想法,不是演讲时使用的华丽词藻,更不是某些报告中喊出的空洞口号。
“不,我不让你回去。”水弈卓然紧紧抱住张昭胳膊,生怕他现在就走掉。“为了我,放弃你那‘崇高’的理想吧,啊,我求你了,求你了还不行吗?”
张昭不想进行无谓的争论,闭口不言。
张昭不说话,水弈卓然也不敢多嘴,心里却暗自思忖:张昭呀张昭,不管你耍啥脾气,我都不离开你。好男人既然已经攥进我的手心就算入库了,别想再蹦出去,拚死我也要捂住你,实在不行药死你,也不让别人品了味儿去。
想到这儿,水弈卓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啥?”张昭闻声问。
“不告诉你。”
干勾鱼于得泉家最近成了“****办”,几个葡萄种植户走马灯似的缠住他,逼他陪同选出的代表走乡进县找领导闹推销,成果不显著,一个组织相对固定比较成形的麻将局儿却搅黄了。
牌瘾十足的犟驴张海庆实在熬不住,只得另辟蹊径,在自家圈弄牌局。
“老张婆子,你家养个什么龟孙子?奶奶个腿的,你看给我造的这个样儿。”
顶门杠毕大荣家葡萄销售由女儿张罗,她除了跟着起起哄,平时也没其它节目,接到犟驴张海庆邀请老迷糊范仕鹏玩麻将的电话,自觉跟来凑热闹,必要时蹭着摸几把也算过瘾。
赴约的顶门杠毕大荣夫妻俩,边说话边沿路往前走,远远看见龙小儿正站在自家院墙上呲着小牙乐。只顾说话的两口子没在意,待走到近前,一股热乎乎的水流从天而降,直浇在顶门杠毕大荣的脖子里。抬头一看,嚯,小家伙正掐着小鸡脖儿腆着肚往下尿呢。顶门杠毕大荣大骂一声伸手去抓,机灵的龙小儿跳进墙里蹽了,等她绕过大门去追,见龙小儿正经由房山头消失在后院儿。
从头到尾的叙述,让张家人乐不可支,一致认为,顶门杠毕大荣应该掏洗澡钱。张昭妈平时受顶门杠毕大荣不少“欺负”,今天孙子给自己出了气心里高兴,很直白地说:“该,谁让你没事总招惹他,这回吃亏了吧?”
“你不用解恨,早晚让我逮住这小兔崽子,把他那命根儿揪下来,让他变成小骟马。”
“瞅你说的个狠实,我儿子那是看你实浇不实浇,换个人想浇,我们还不愿理她呢。”钟亚芹替儿子辩护,以维护肇事者的基本权利。
“你少帮那个小王八羔子打马虎眼,浇一脖梗子尿还成好事了呢。”顶门杠毕大荣不肯善罢甘休。“你看着,等哪天逮住他,我决不轻饶,准给你们家整出个小太监来。”
“你要再惹他,还得吃大亏。”张昭妈提醒顶门杠毕大荣,不挑衅会更好。
“你说这个败类孩子,小小年纪那么多坏心眼儿,谁想到他会干这事,我根本没防备。热得乎的落进脖子里,开始还以为太阳能热水器漏水了呢,可一想不对,你家也没安这玩艺儿呀。”
“防备?让你有防备就不是我孙子了。”犟驴张海庆以龙小儿为自豪,借机炫耀遗传。
“他那准是早憋足了劲,?等着你呢。”张昭妈夸奖孙子,具备计划才能。
“可不,他肯定早预备好了。”顶门杠毕大荣承认自己掉进了陷阱,怀着愤恨有凭无据地说:“我就纳闷儿,你们从哪儿淘浣出这么个野种来,一点也不象他爹。”
“范婶,瞎说啥呢?”钟亚芹拿湿毛巾来帮顶门杠毕大荣擦拭脖子里的尿液,听她有辱斯文,顺手打了一下。“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们家孩子是野种啦?”
“妈拉个腿的,这还有人不乐意了。我不是说你咋的了,别心惊,赶紧把你儿子的尿给我擦干净吧,整得身上紧巴巴的这个难受。”擦,解心疑之法。此时,童子尿如淙淙流淌的小溪,沿着顶门杠毕大荣的脊梁沟,流进后鞧儿那道深不可测的峡谷里,出峡谷顺腿分成支流,一路上随体温蒸发,除了在皮肤上留下点微量元素,水份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人们为顶门杠毕大荣的不幸遭遇快乐着。
窗外,“野种”眯着小眼睛趴在窗台上,鼻子扁扁地顶在玻璃上乐,乐得顶门杠毕大荣咬牙切齿。
拿他没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