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抵达月州城已是深夜。
今晚的月亮像是被笼上了一层黑纱布,毫无皎洁之美,昏沉晦涩的月光让我们在赶路途中吃了很多亏,不断地有人被绊倒、陷入泥泞之中,但压在心头的绝望让我们毫无抱怨、哭泣的冲动。
我自诩是一位开朗、率真的少年,在谢家村总有我爽朗的嬉笑声,虽然偶尔也会有我被痛揍的哭喊声。但如今的处境让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声,甚至连安慰自己一切会好的念头都没有。
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这样一幅画面,我赤着沾满泥土的脚,坐在舅舅家高高的门槛上,左手里端着的是舅妈板着张死人脸递过来的热泡饭。我不着急吃它,因为还烫着,先用拿着筷子的右手挠挠我的光头。而舅舅就坐在屋子里,看着我,笑着说:”小畜生。“我冲舅舅做了张鬼脸,便大口扒饭,像饿死鬼一样......
什么都是泡影了,现在我要抬头看看月州城,好好看看舅舅口中的天堂之城。
但我什么都看不到,一篇漆黑的夜中,远处什么都没有。没有火,没有光,没有人声,没有风,静得可怕。
我不是没有熬过夜,我熬过夜,而且还是个大通宵。去年田里割稻子的时候,割完天已经黑了,来不及将稻子运回家了。舅舅就让我留下来看稻子,给我搭了个稻草棚,叮嘱我千万别睡着了,否则稻子就要被人拖走了。
那晚我真的整夜没有闭眼,不是尽心尽责地看稻子,而是苦于应付撕咬我的蚊虫,我和它们斗争了整整一夜。四处起伏的蛙鸣倒是给我壮着胆,如水般倾泻而下的月光也让我格外安心——没有人来偷稻子。
但我没有经历过现在这样的深夜,什么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像个瞎子,睁大了眼睛,反而让自己被极黑的夜反噬了——根本见不到什么月州城。
同行的人也都开始不安起来,被抓来当兵属实绝望,如今却连目的地都是这副模样。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和风餐露宿,让大家都已苦不堪言,没想到现在还是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但大家都依旧不敢出声。
更让人惊惧的是,押送我们的当兵的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们像是融进了这漆黑的夜色中,我们根本无法分辨出他们在哪。累累作响的铠甲声却又告诉我们他们无处不在,或许他们正死死地盯着仰起头张望的我,吓得我赶紧缩起了头。
我这才想到第一次在镇上见到他们浑黑的铠甲和长戟的感受,我从未见过这么黑的黑,这种黑像是汲取了黑夜的黑,并剔除了蛙声和月光,纯度之高令人叹为观止,黑得让人不寒而栗,不知道他们手中的黑戟吞噬过多少光亮的双眸啊。
那么......
啊!我想到了,那么如果月州城的城墙是这种黑呢?所以我们自然也看不到它了。我不禁为自己的机智而叹服,也为自己能在如此处境中还能关心他物的天性而深深忧虑......怎么办好呢?现在不是耍小聪明的时候,像我这样心大力小的,怕是上战场活不过两天。
我一边想,一边紧跟着队伍继续前行,但月州城的确实存在让我心中的石头落了一块下来,至少我们来的不是荒野之地,只要真是有座城,那么就有好多人,我就一定要活下来!不,我是一定能活下来!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我们摸黑前行,前面也不知道是谁在领头带路,我们也不知道是在跟着谁走,反正就一直走,时快时慢,就一直走......
”停!“一声喝令撕裂了黑夜,我们立刻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惊恐等待。这种感觉一路之上我已有太多体会,就像自己的头颈握在别人手中一样,我无法去反抗。我以前喜欢抓小鸡玩,雏菊色的小鸡在我手中被反复把玩时,是否它也有这种感觉?
我真后悔,我不该去把玩小鸡。
”开城门!“又是一声喝令,只听见”隆隆“的沉闷声震动着这无尽的夜色,远处有一丝光亮开始在我眼前显现......
光亮越来越大,从一丝到一条,再成一片......
我差点忍不住欢呼起来,原来不远处就是城门,月州城分明就是在我们眼前!
”哇!“同行的人终于忍不住欢呼了,爆发出的山呼海啸般的雀跃之感同样撼动了这片夜。但是,不对劲啊!几十人怎么能够有这般响动?借着城门口散布一口光亮,我猛然看到在我们眼前的,不只有那高大的城墙,还有乌压压的人群......
原来我们只是这次征丁的一部分,那自然也有别的镇的壮丁。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了,在这暗夜的苦涩中,想必也是一件极其难熬的事。
终于,前方的队伍开始蠕动起来,我们要进城了!
我甚至有点兴奋,终于要进城了,今夜终于不用睡在外边,有了厚实的城墙包裹,一定能睡个好觉。而且来了那么多人,就算打仗打起来了,我们肯定能赢!
大家伙都开始轻松起来了,憋了好久,有些人已经互相攀谈起来。渐渐地,这片凝重的黑夜开始一点点地褪去,人声、光亮、火又开始回来了,四处一片融融的氛围,战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大伙儿看来是真累了,这几天紧绷着的弦都松了下来,本能地又弹起来了充满生活味道的调调。
瞧瞧,人就是这样,有人的地方,总有热气腾腾的生命力。
慢慢地,我们都进了城。我们队伍在一出城墙角安顿下来,什么事都等明天天亮再说,今晚先就这样吧。
嚯!石大头都和旁边队伍的称兄道弟起来了......
话说石大头这个人看他平时嬉皮笑脸的,老是捉弄我。但这一路上他还真是尽到了他口中”同村的“那份情谊。那天我狠狠地摔了一跤,连忙爬起来,三步并两步地往前追赶。不料一只鞋子摔没了,脚踩在石子上的滋味真是说不出的心酸,一瘸一瘸的样子更是别扭。
咱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从小跌跌碰碰也是家常便饭,那放牛、拾粪、挑担更是一把好手。但唯独这脚没吃过这样的苦头,怎么说也有一双草鞋穿。我那时是又气又苦,偏偏这队伍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石大头见我这副惨样,一脚把他的那只破布鞋甩给我,我简直受宠若惊。
那厚实的鞋底,那温热的脚感......
同村人......
一路之上我默念了他的”同村人“不知几遍,好几回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啊,同村人互相之间是要帮衬着点,前路漫漫,如果能有人一同前行,就算是上战场这样的惨事,也能让人淌着一腔的热血去啊!
”谢谢大头哥!“现在我终于找到机会把一个褪了色的红鸡蛋塞给石大头了,并道了一句谢。
石大头轻蔑地一笑,掂了掂手里的一个快烂了的臭鸡蛋,说了句:”就这?“然后一把把我手里的另一个红鸡蛋也卷走溜了。
我就知道,石大头不是个好东西!就是个没出息的!狗改不了吃屎!我就不该穿他的破鞋,我的红鸡蛋!我长不了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