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我是不说的,我相信沉默是金。——眼风稍稍瞟过来,自得地笑。——一个人经历了很多事情,连说话的愿望都没有。真是懒得去说了。我喜欢事实被掩埋起来的感觉。——她把眼睛闭上,立在空气中微笑着,像一座雕塑。她常常这样装腔作势的;我知道,这是因为她心情好,她拿我当小孩子逗呢。
这一年,她哥哥二十四岁,北大历史系毕业,在某社科研究所工作已三年了。他长得不错——她把眼睛看向前方,愉快地笑了。这是她的回忆方式。她讲起某个人时,不管相不相干,都要先从相貌说起。她从小就喜欢这个哥哥,他比她年长许多,她还是孩子时,他已是个青年。
他很有女人缘的,她笑道,高中时代就有男女同学来家里小聚,坐在院子里谈马列主义,常常就争论起来。他引经据点——口才很好的,语气果断,言简意赅,不容置疑。我记得当时他穿灰色的半高领毛衣,脖子上套上一圈黑围巾,流苏垂下来,很随意的样子,有点五四青年的味道。——她突然停顿下来,空气像是狠狠地抽一下,她的脸色变得端凝了。隔了半晌,她才说,他那时多年轻呵,春天的院子里,他的黑围巾,流苏一晃一晃的。嘴唇张合的频率很快。……这一切就像在眼前。人群中有两个女生,正在看着他。我在看着她们。我们都很喜欢他。
这个兄长,在她的一生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这一点她是愿意承认的;承认它,也主要源于感情的联结,他待她很好。家族里,只有这两个孩子是气脉相通的,有野心,朝气蓬勃,有“共同的悲剧气质”。很多年后,阿姐是这样认为的。她父母死后,她随哥哥一起生活,住在军区大院里,这是1970年,她哥哥已成为一线人物,重权在握,手下兵将无数。他是她的英雄。
她父母死得早。父亲因病逝于1965年,她哥哥还是个默默无闻的青年,读哲学和历史,发文章,记笔记。她母亲死于1968年,职位被免了,家被抄了,她瞬间成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那时哥哥已离家出走,踪迹不明。她随母亲住在一户破平房里(姐姐已结婚,与家庭划清界限)。晚年的母亲神经质,神情惊恐,夜里常常一跃而起,下床踱步,嘴里念叨着什么。睡觉时打很响的呼噜,而且便秘。她常常就发脾气了,拍桌子骂人,动则就躺倒在地底下。凭心而论,实在也不是个招人待见的老太太,心疼当然是心疼的。
这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的她也未能目击。母亲突然失踪了,一连好几天,没有她的消息。她慌了,去她的原单位探问。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生生涩涩的,见人不敢说话。好不容易看见一个面相温和的穿军装的人走过来,她上前问了,说不了几句话,就哽咽住了,泪如泉涌。那人听了,也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给你问问再说。
母亲的尸体是三天后被抬回来的,说是畏罪自杀,也有说是心脏病突发。她不信,又跑去哭闹。这一次她胆大了,泼辣了,口齿也伶俐了许多。她说,人就这样死了吗?不明不白的,离家时还好好的!心脏病?我告诉你们,她没病,她活得好好的。——我告诉你们,杀人是要偿命的。要偿命的。我要告你们去。
她躺在院子的办公楼前,冬日的太阳暖暖地晒着,周围站了一大圈人。有人叹道,告什么告?去哪儿告?你一个小姑娘家,说别的是假的,人家不愿意跟你多罗嗦,要点安抚费倒是真的。果然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后来出来说话了,问她家里还剩几口人,得知就她一个时,他摆摆手说,回去吧,后事你别管了。
她咬紧手指的骨节,在太阳底下一躺又是半天。脑子很昏沉,身上仿佛出汗了。太阳看得久了,暗下去了,在某一瞬间恍若黑色。她忘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到家时,屋子里空荡荡的,母亲已被抬走了。她来不及细想,拣母亲躺过的地方坐下来,焐着。太累了,她要睡着了。这个家是迅速毁掉的,最疼爱她的人,姥姥,父亲,母亲……一个个走了。
接二连三的事件,隔几年家里就死个人,快得简直让她缓不过气来。以为是假的,以为这是戏剧。这事她一般不愿意多说,每个人都在说,说滥了,有规则和套路,声泪俱下的控诉,听起来可不就是假的?
起先,她想不起哥哥这个人,他从她的世界里失踪很久了。当有一天他突然倚在门口时,她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认出他是哥哥了,也没有立刻走上前去,做出亲昵的样子。她冷静之极,她在等他的态度。他愿意认她,她就随他走;他不愿意,她也无所谓。兄妹俩坐在屋子里,谈了一下午。他告诉她这一年的去向,参加武斗,拿下他的研究所,夺取政权。母亲死的时候,他在上海,去见某些“神秘人物”,他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也许是不便说。
他说,我要从政。她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区区一个研究所不在他的话下。这一年他二十六岁,她觉得他有点变了,是样子。线条硬朗,凭添了英武气。他从前是能言善道的,现在只是沉默,深谋远虑的样子。她告诉他母亲是怎样死的,他听了,也没说什么。隔了半晌,他才说,我救不了她。
她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光,他侧过头去。她这才扑到他的身上恸哭。他说,你放心,这个仇我会报的。她哭得声嘶力竭,她熟悉的哥哥回来了。她从他身上闻见了自己的气味。这是血源的气味。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冷硬了,万物不可侵蚀。然而不是的……不是的。她才十四岁。
她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变得冷酷无情了,这账没法细算。但我确实看见我长大了,心变硬了,对伤痛可以置之不理,对自己没有同情心。我哥哥也说我长大了,模样出来了,乍一看,他都有点不敢认了。才十四岁,他摇摇头叹道,说话做事这么利落,都让人感到害怕。
他闭了一会眼睛,她知道他是不安的,他在为她担心。——他十四岁的时候,还是个调皮的孩子,玩弹弓,唾女孩子。她跟着哥哥走了,换了好几处住所,后来在某军区大院安顿了下来。她哥哥就在这时成为青年才俊,某部一手遮天的人物。这年她十六岁,容颜长开了,五官明朗了。这是她的好年华,她在新的院落里重新开始“人”的生活,变得有尊严,有很多朋友,容光焕发。
是呵,一个家倒了,另一个家又撑起来。单为这一点,她也应该骄傲。她曾一度以为,这个家族的血脉是旺盛的,斗转星移多少个时代,先辈们倒了,后继者又站起来。
她开始恋爱了。他也是大院里出生的的孩子,后来随父母搬出去住了。有一年暑假,他大约是路过这里,顺便拐进来看看他的旧日好友。后来学校停课了,他越发走得勤快了,大院里的孩子,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被他串起来,就此形成一个小圈子。他叫单小田。相熟的人都开玩笑叫他“小甜心”。起先她也混着一块叫,中途有一阵子不叫了,那是恋爱的前奏期。也不知怎么就开始的,突然一下,心中有这么一个人:在四目交会的一瞬间,两人都躲过了。恋爱就是这样躲出来的吧?
后来她问他,怎么转了一圈,偏偏又跑回从前的朋友圈中来?他自然说,那是因为遇见了你。
他告诉她,他第一次见她是在院子里,她站在水笼头前涮脚,半弯着身子,屁股一翘一翘的。涮完这一只,又涮那一只。把水从腿肚子一路抹下去。她穿月白色方领小褂,花布裙子。头发刚长齐,用橡皮筋扎着,也是一翘一翘的。他从她身边走过了,回过头去看着,再看着,他便微笑了。他在不远的地方站下来。她终于直起身了,把水从凉鞋里控出来,低着头小心地走路。她甩了甩手,在走进家门的那一瞬间,把手臂抬起来,笼了笼脑后的碎发。
他也走开了。他记得自己是吹了一声长长的唿哨,也许是击了击掌。总之,心情莫名地振奋。他对自己笑道,看样子,这地儿以后得常来了。后来他跟她抱怨道,身材好倒也罢了,偏偏脸也长得好。凭什么?
他又说,真奇怪,人那么瘦,可是该长肉的地方一点也没少长。他瞥了瞥她的胸膊和后臀,一脸的坏笑。她用脚踹他。他侧了一下身体,躲在一旁抽烟,爱理不理的样子。
他是个小甜嘴,会说话,可是不爱说话。想讨你喜欢了,便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打量你,自上而下的把目光送过来,颠着腿,冷笑着。——简直冷不防他下面会说些什么。他说什么她都是喜欢的。她知道他是吊二郎当的,坏,可是坏得恰到好处。他说,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只是天生会掌握分寸感。你说是不是?——他侧头看她,笑了。
他中等身量,只是瘦。一双细长眼睛总爱眯着,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他穿黄军裤,很肥大的那种,吊在细小的腰上,越发显得瘦。身影像要飘了。她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把旧军裤穿得那样漂亮,既是日常的,邋里邋遢的,又有款有形。——她把眼睛睁着,怔怔地看着。她看见什么了吗?然而她终究笑了。时装这个东西,她叹道,也只有在七十年代,才会表现得这样朴素,有个性,才华横溢。满街一看,到处都是穿绿军裤的青年,大踏步地走着,神情烂漫,劲儿劲的。
我点点头。七十年代是她的一个情结,她在这其中长大,穿黑布鞋,肥军裤,生之灿烂。现在,我也看见了单小田,一个七十年代的青年,不羁的,神情冷冷的。文化革命正如火如荼地进行。高音嗽叭每天都在广播,唱革命歌曲,播寻人启事。街上的人影子一晃一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来。墙壁上刷有“苏修”和“反帝”等词语,红底白字,分外娇娆。大字报的一角塌拉下来了,也有被撕碎的,风一吹,满街乱跑。
然而他……他是无所事事的,精力充沛得简直时时要生气。他很快就恋爱了。这一年他十八岁,看上了一个姑娘,成天幻想着怎样把她勾引到手。他平生第一次关注起自己的容貌来了,站在穿衣镜前,于早晨的光线中看见了一个神情倜傥的青年……唔,还不算难看。他对着镜子说话了,纠正自己的表情,冷漠的,嘻皮的,端庄的……哪个更好呢?
他坐公交车从东城赶到西城,有时也徒步走着,把手抄在裤兜里,摇头晃脑的。他突然跑起来了,把手卷在嘴唇边喊着:夏—明—雪。有人停下来看他,他也看着他们,对峙一会儿,他静静地笑了。他赶到她的院子里,先纠集一拨人打篮球。那会儿,她和他已经不陌生了,照过几次面,偶尔还会笑一笑,眼风迅疾闪过。十七岁的阿姐就在这时触摸到了“爱情”,他和她一样年轻,如青果一般生涩。完全凭借直觉,她知道她正在被一个人喜欢。他有意做出冷淡的样子,对她置之不理。
爱情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很多年后她说,当一个人第一次呈现在你面前时,他是否与你有关系,这关系是否会发生,你大体会知道。躲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