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父母要是知道我这样……要是他们还活着。她吐了口气,简直不能再说下去。这个家族是毁了,她又叹道。——看了我一眼,顺手揭一揭嘴唇上的裂皮,说,我自己是无所谓的,活着,苟延残喘,可是他们……他们会怎么想?
她坐在那儿,肢体瘫软,由墙壁撑着。她是家族里最小的女儿,自小就倍受疼爱,长得美,聪明伶俐……她曾被寄予了厚望。谁也不曾想到,她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可是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吗?她侧头问我,笑了。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情,天真,坦荡,无耻。
我笑了笑。其实也说不上什么不好,如果这是她的职业,她以此谋生。我告诉她,我是
个没有是非观念的人,可是——
可是什么?她笑道。
我低下头想了想,一下子也无从说起。
她说,你还是觉得不好。小家伙,我知道你的。你希望我做个好人,有一份安定的职业,商店服务员啦,公交车售票员啦,工人或者农民。每天起早贪黑,过皱皱巴巴的日子……她格格地笑起来:可是我告诉你,不行的。如果那样生活,我宁愿去死。
她摇了摇头,神色郑重起来:我不能那样生活。虽然很多人都是那样生活着的,每月拿固定工资,舍不得用。先存一部分在银行——唔,存活期还是定期呢?活期利率低,定期利率高;还是定活两便吧,零存整取。——她拿手撑住额头,作势想了想,笑了起来:那么剩余的钱就用于日常开支吧。吃的,穿的,公交车的月票费,孩子的书本费,还有人情来往……真是要命呵。小二子正在长个头,裤脚已经吊在脚脖子上了,球鞋一个学期就能穿出窟窿来,听说他在踢足球。这个该死的!老大爱臭美,才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成天闹着要买新衣服。穿什么穿!一家老小,喝老娘的血,吃老娘的肉!……
我听着笑了起来,很惊诧她对街巷生活如此谙熟。她说,我丈夫就生活在这里头,刚结婚的那会儿,我在胡同里也住过一阵。
不是穷。她说,我也过过穷日子,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穷也可以穷到极处,就开始变通,生出希望。可不是这样子的,寒缩,揪心,太平……一年年地忍受下去,暗无天日。每花一笔钱都要记下来,生怕厚待了自己。人活着是为什么?不就是一口气吗?这口气要吐得舒展,穷也要穷得舒展。
我笑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穷就是穷,穷怎么能舒展?
她理屈,咬着嘴唇,朝我抱恨地笑笑。她说,都是大同小异的生活。好一些的,有份体面的职业,夹着公文包,有人巴结奉承,整天忙得兴兴头头的。或者坐在办公室里,一杯清茶,一份报纸……可是突然间抬起头来,几十年过去了!人老了,这一生平庸而健全,也不太能记住什么。
那真是恐怖的,她突然唉叹了一声,声音尖细,像在呻吟。那一瞬间,我也顿了一下,打个了个寒颤。我完全能够明白,那日常生活的每一天,老实平安,而且强大。人在其治下生活,被生下来,长大,一年年失去了幻想。眼睁睁地看着躯体在衰败,可是没有能力。都曾有过新鲜的血肉,也许不羁过,抗争过,可是又能怎样呢?到头来老了,那几乎在瞬息之间,犹如白驹过隙。生命就是这样邋遢,无知觉。
她说,我父母就是这样老去的。我小时候,就看见他们在衰老。怎么说呢,他们那时都年富力强,正忙于各自的事业,上面还有一个老太太罩着;逢着星期天,一家人围着饭桌坐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各说各的事情。——她扭过头去,顿了顿,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也许完全是无意识的。
我在等她说下去。
就是这些,我看见他们在衰老。我那时有六、七岁了,还没有念小学。真是奇怪得很,怎么就看见了这些?这日常场景里背后的东西,所有人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可是我看见了,非常清楚。——也许姥姥也看见了,她是过来人,对一切已明察秋毫。我跟她讨论过,我说我害怕。她说你害怕什么。我告诉她,我看见母亲在做家务活,捋着袖子。在院子里和隔壁的董阿姨切磋毛线衣的针法。她在阳光底下坐着,打着哈欠。风吹进她的衣衫里,她抱了一下肩膀,她感到冷吗?……姥姥不知我在说些什么。她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吗?我说我看见了一样东西。
她问是什么。我没法回答。很多年前,我不知道那是时间,它隐藏在日常生活的背后,一天天地睁着眼睛。我看见了它的眼睛。
阿姐不说话了。我看着她。
姥姥比我有承受力,她坚强。隔了一会儿,她又说,现在我也坚强,很多关节我已经打通了。但是对于日常生活,我还是害怕。没有道理可讲的,现在我一个人过活,吃饭,穿衣,睡觉,打扫屋子,和我母亲没什么两样;可是也不能说就没有区别。区别是有的,但我不知道在哪里。
我说我知道。
她噢了一声笑道,你倒知道!
我笑了。我知道一个人正在老去,像所有人一样;她也很平庸,她甚至更堕落,以诈骗为生。但是不同的是,她反抗规律,反抗一切按部就班的东西……比如日常生活。她不沉迷于此,拒绝无知觉地服从。她的性格决定如此,她怎能隐忍于市井呢?她虚荣,贪欲,爱慕钱财,追求享乐……她敏感,脆弱,没有平常心——世俗性。她不在日常生活里。
她笑着咕哝道,我父母怎么把我养成这个样子?她轻轻地皱着眉头,很无奈的样子。
总之,你也看出了,后天教育在她身上没起反响。那就如一粒石籽落在湖面上,石籽沉下去了,湖面又恢复了平静。这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少女,最终没能成为“共和国的建设者”,也拒绝做庸民。——在她看来,这两者也无区别。她按着自己的意愿生长,胸怀很多梦想,正如“色彩斑斓”。
她八岁了,就读于东城区的一所胡同小学。认识了很多字,也会说一些成语,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同学中有一些人来自底层,其中一个叫陈打铁,和她是同桌。他祖上是拉人力车的,解放以后,父亲进钢铁厂当工人。他这名字由此得来。家里孩子多,底子薄,五六张嘴嗷嗷待哺。这陈打铁一身寒素,两套蓝、灰卡其布衣服年年不败地穿着。短了,那是捉襟见肘;长了,那定是他父亲的改制的。
一个秀美的孩子,可是邋遢,含糊,迷迷登登的。成绩也不好。在学校里受欺负,常常就哭了。“阶级”一词就这样进入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的意识里,和书本里的不一样。她回家把这事跟父母说了,她说,不是解放了吗?穷人不是翻身做主人了吗?谁解放了?谁做主人了?她父母相视一笑,沉默了。她把陈打铁领回家,和他一起作业,把大院里的小伙伴介绍给他认识。她做这一切小心谨慎,生怕伤害了他。有时她也是随意的,拍他的肩膀,和他生气……完全拿他当自己人了。
然而她知道自己是不安的,她觉得愧疚。这个愧疚就是贫富的差别,等级制度。即便1962年,严控食品配给,她们家还过着等常的生活,吃米饭馒头。她记得小时候吃过猪肉炖粉条,姥姥偶尔也喝上杯牛奶,不知是不是此时。她母亲拿回来一份内参,一边看着,一边和父亲议论道,四川农民开始吃树皮了……声音非常小,别的内容也未听清楚。
陈打铁并不领情,他对她冷淡了许多。也许,这友谊从一开始就是脆弱的,它有很多问题。她知道这问题的根源所在。然而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坐着,腊梅树在冷空的气流里开出羞涩的花,她知道自己是吃饱的,因而也是幸福的。她珍视这幸福。
物质给予人的好处,从来不在物质本身,而在于它给身处其中的人们造成了一种幻觉。这幻觉是华美的,像裘皮大衣里包着的冬天,温暖,且名贵。这是面子。面子很重要。还在于它把一类人群和另一类人群有效地区分开来,造成了某种尊严。说到底,物质就是尊严。陈打铁也是尊严的,然而穷人的尊严没有底子,内向,瑟缩,不踏实。像煤油灯的芯子,微弱地跳着;像寒冬夜行人。
刚学会“富丽堂皇”这句成语时,她回家描述着: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铺着毛茸茸的地毯,有电话,钢琴,电冰箱。花瓶里插着鲜花。窗外阳光灿烂,佣人正在花圃里忙碌。所有人都长得美,神情倜傥,衣衫华贵……钱是用不完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姐姐纠正她说,富丽堂皇是形容建筑的。然而她很固执地以为它是用来形容生活的。
母亲认为她有小资产阶级倾向,价值观大有纠正的必要。她告诉小女儿,首先这种生活是不存在的,新社会讲究平等,财产共分。即便姥姥那个时代,富贵人家过日子也是算计的,钱花在明处,那是漂亮;算计在暗处,那是隐忍。
她听着,有点似懂非懂。她抵赖说,我也只是打个比方。
母亲继续说,我知道你在为陈打铁抱屈,人穷,遭坏孩子欺侮,这只是暂时现象。而且我们家的钱也是用得磕磕绊绊的,你小孩子不知道罢了。记住:一个人不能太贪图享乐,我们的社会不提供这样的土壤。你只有靠自己的奋斗,才能受人尊敬。母亲又举例说明她在延安时代,穷是真穷,可是因为有理想和信念,“精神头十足”。什么是朝气蓬勃,什么叫意气奋发……这就是。可见,物质只是物质本身,它并不能带来什么。
很多年后,阿姐也不知道这席话在她身上是否产生过影响,那一年她八岁,聪慧伶俐。自小,家里就有两种空气,一个是姥姥的,一个是母亲的,这两种空气混杂在一起,对立又相融。总之,每个人的话都是对的,有源头,有历史,有亲历的事件做证据……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然而这些已经来不及细说了,1966年来了。春天。大院里的杨树长出了新绿。人们脱去冬装,在大街上走着,说笑着,回过头去看着,折进胡同口的一家粮油店顺便称两斤面粉。什刹海一带有人在晨练,春寒料峭,水面上结了层薄薄的冰。傍晚的少年宫里传出合唱团童稚的歌声。……人们不知道这一年会发生什么。那些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每天都是“日新月异”的,人们已见怪不怪的。本以为这一年会平安地过去;再不济,运动来了,还是要过去的。什么不是这样过去的呢?一些人倒霉,另一些走上前台,然而老百姓还是安生的,过着他们简素的日常生活。
阿姐说,1966年到底是怎样的一年呢?按迷信说法,是有点神秘的。现在很多人拿它做文章,写小说,写回忆录,我看没什么必要。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青年人是误入歧途,浪费了大好青春……全是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