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姐今天又去红茗馆喝酒啊?”
“嗯……此愁未消,酒盏不落。”
“小姐少喝点儿,伤身。”
“放心,我现在已经是千杯不倒了!”
阿音望着自家小姐灵活远去的背影,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自打白晴公子离京求学,苏小小已是在红茗馆喝了两年多的酒。或许她并不爱喝酒,只是对那人思恋未断,心头愁绪未消。借酒,不过消愁。
她一边叹着气,一边坐到苏小小的梳妆台前,开始整理起自己的仪容——这可不是在偷偷摸摸地用苏小小的胭脂。
约莫一刻钟后,一个丫鬟在苏小小房外道:“小姐?世子又派人给你送糖葫芦来了!”
房门打开,苏小小从里头探出头来。那丫鬟瞧了瞧,毕恭毕敬地将一个精致的食盒递上,便退走了。
苏小小往门框上一靠,歪头似不在意地道:“不要又是山楂呀……都吃腻了!”
那丫鬟在门口驻足凝神听了会儿,这才急忙离开此院。她转过苏府大大小小的院子,进到最为豪奢的一个院儿中。
“老爷,”那丫鬟朝躺椅上的道,“小姐在房中,奴婢听声儿也是她。”
那躺椅上的中年人听后,悠闲地扇了扇羽扇,慵懒地道:“这闺女,都老大十七的了,尽往外跑,像什么样儿。今天没出去就好……”
此时小姐闺房内,“苏小小”关上门,整个身子都靠在上边儿,语气中尽带着无奈,道:“老爷也是,天天派人来查房,还没发现破绽吗?那丫头也是够笨拙的……”
此言一出,分明听上去是阿音的声音。阿音本就是经过苏老爷子千挑万选选出来的苏小小贴身丫鬟,手头自然是有些绝活儿。
就像现在这般,这是她擅长的易容以及变声。虽说苏小小的神韵已是十分有了八九分,可总归有些纰漏。
“要怪,就怪那丫头傻吧!”
……
红茗馆内阁,一说书先生早已是在高台上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地讲起了百年前飞澜大将军大破邗瓜的故事来。
“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橐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到归来日,咱与将军解战袍。
“话说当年那汉沽之战,那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两边儿军马共百万,锣鼓声震天响!
“那邗瓜兵马,可是超出我北亓国整整十万多!怎敌这老天爷不帮他!
“咱们的飞澜大将军,沉着指挥,率领北军向前推进,大破邗瓜军队!
“这邗瓜军是被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怎生这残兵败将偏还溜得快,向老巢狂奔而去。
“你说咱飞澜大将军怎会放过此等绝佳机会?将军振臂一呼,号令北军乘胜追击,直向东北,挺进函鞅关,在此活捉邗瓜大将马志雄!
“此等本事,这等功绩,百年来有谁堪比?
“……”
高台上那说书先生是正大说特说。望着台下那群鼓掌称好的纨绔子弟们,心里好不得意,那叫一个美滋滋。
“你这先生,怎敢篡改史实?”
正当那说书先生得意忘形时,角落里响起一个反对的声音,令他不禁皱眉吹胡。
一隅角落里,一个带着银色狐狸面具的青衣公子正自端了酒盏,悠悠地晃了晃。
他面前虽已然是堆满了空酒壶,也看不见面具后的脸色,但那声音里,是绝对的清醒,没有一丝醉意。
说书先生“哦”了一声,捻了捻那下巴的山羊胡,摇头晃脑地反问道:“这位公子,为何说咱个乱改史实?这可不得乱说呀!”
那银色面具青衣公子明显是苏小小。她随意地站起身来,双手环抱在胸前,往墙上一靠,活脱脱一个纨绔公子模样。
“函鞅关可不是个好地方……当年飞澜大将军根本没有往东北的函鞅关追击。”
苏小小无视了周围各人不满的目光,自顾自地道:
“飞澜大将军乃是一代名将,自然是知道贸然前往函鞅关的凶险。
“函鞅关两面环着矮山,中间只一条狭窄的谷地可以过人行军。这会使得北军只能以长蛇阵行前进。
“而邗瓜军队老巢在东北函鞅关方向,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此地设伏。
“若是有埋伏,北军一入此关,无异于羊入虎口,任人宰割。先前的胜利不过是徒劳无功,反而白白搭上全军性命。
“即便没有埋伏,像飞澜此等谨慎的大将也断然不会冒险前往追击。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去函鞅关。”
苏小小一语既出,四座皆惊。任谁都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挺进函鞅关内部活捉邗瓜大将不过是民间流传的故事罢了。
事实上史书的确没有详细记载,但《北朝年纪》这等颇有威信的史书中也是有一言:飞澜于函鞅关捉马志雄。但到底是在函鞅关何处,就无从记载了。
若是在进入函鞅关前捉住马志雄,那也是成立的。但此也就等同于飞澜大将军仍旧向东北函鞅关进发。
说书先生也是自持有这等可能,此时才敢和苏小小叫板对峙。
“史书既然没有确切记载,这位公子何来说咱篡改史实呢?”
说书先生挑了挑眉,嘴角只等看苏小小的笑话。可苏小小是谁?一个不爱诗书爱兵书,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奇女子,对于行军这门学问,还是颇有见树。
“史书确实没有详细记载。可就是因为这等史实推理太过简单,才没有一词一句地记载下来——毕竟现在这史书还没有被修润。
“先生,我怎么推理的,你可听好了!
“飞澜大将军没有率兵朝东北进发,相反,他是领兵向西北而去。
“熟悉函汉沽一带的人都清楚,函鞅关的西北方向有一外接河流的渤沅湖。飞澜大将军是遣回大部分军马,省下许多粮草,领其余精兵前行,数十日到了此地。
“渤沅湖旁有一山,名曰泰伯山。山谷间有河流出与渤沅湖相接。飞澜大将军便率兵驻扎此山口的冲积扇高处,守株待兔。
“邗瓜军的军营的确是在函鞅关后一带,但这谷地周围的地形也是限制了邗瓜军的行动。马志雄刚刚败兵,断然不会在此地久留。所以他要领着其余部将回西边的邗国境内。
“他也是个老狐狸,命令众人在谷关埋伏了月余,自认为飞澜已然回师,这才动身前往邗国。
“函鞅关南方是北朝地盘,东北是万丈高山;所以回邗国只有一条路——
“西北的渤沅湖。
“恰好在途径泰伯山时,中了飞澜部埋伏,全军被灭,大将被捉。
“飞澜大将军最后乘船回到函鞅关,下船恰碰见前来支援的阳庆将军——史书记载祖皇确实命阳庆将军前往支援——因在函鞅关回师,所以记载为‘函鞅关捉马志雄’。”
苏小小说完这一大段分析,实在是口渴难耐,抱起酒壶直接大口饮了起来。
待她放下酒壶,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已是围满了人。不只有前来饮酒作乐的花花公子们,外围更甚还有红茗馆的青女和妈子。
“这……”苏小小还被这壮观的场面给吓了一跳,冷汗涔涔直冒。
总感觉哪儿不大对劲儿……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心里冲荡着,心尖有点发酸。
众人从她开始分析一直保持着沉默。因为苏小小为了伪装男音,将声音压得很低,声量也就跟着降了下去。人群寂静无声,生怕听漏了一字一词。
原本吵吵闹闹的红茗馆刹那安静了下来,还真是头一次见此奇观。但当苏小小停止言论,气氛有些微妙得尴尬。
“好!”一个赞叹声音传来,终于是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
众人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分分鼓起掌,叫起好来。
说书先生也是反应了过来,见此情形,不由得老脸燥红,灰溜溜地下了高台。
“这位公子,还请问尊姓大名?”一些浑身散发着书生气息的男子朝苏小小围了过来,眼神里闪着炽热,急忙问道。
这样对兵事、对历史的高谈阔论,是他们毕生追求的梦想呀!
苏小小面具后的脸色变了又变,对这人群感到十分的不喜,而且也害怕靠得太近自己的女子身份会被识破。
快来救救孩子吧!
“小公子?”一个女子柔柔的声音传来,解救了无助的苏小小。“我们当家的想见见你呢!”
一听是红茗馆的大当家传唤,面前的众人也是不满地一哄而散。苏小小悬着的心略略放了下来。可随即又紧张起来——
红茗馆的大当家,那可是出了名的精明!苏老爷子也曾与她有过几次商业上的合作,每次都是为这精明的“合作者”感到十分头疼。
苏小小欲哭无泪,紧紧地闭上眼睛,心里不住地叹息:既来之则安之,这可是自己的口头禅……
跟着那青女兜兜转转上了楼,苏小小被“请”到了一个相比之下更为清净的房门口。
那青女就站在门外不再前进,道:“小公子请自行入内吧!奴家的身份不足踏进去了。”
苏小小点点头,递给她一块白花花银子,向她表示“感谢”,自己推门而入。
放轻松,苏小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门开后,一股清新的茶香扑面而来,驱回了外边儿弥漫进去的胭脂水粉味儿。
房间布置装饰得十分雅致。迎面是一张红木八仙桌,上边儿摆了插花,笔墨砚台,还有一张未完成的字画。
往右转去是梅兰竹菊的屏风,后边儿只放置了一张铺设了绸布的圆桌,上边儿是一套昂贵的玲珑茶具。一中年女子坐在一旁,正静静地拂袖斟茶。
“前辈……”苏小小抱拳躬身行礼招呼道。
那女人没有抬头望她,只是勾了勾嘴角,轻笑了一声,道:“坐吧。”
苏小小规规矩矩地走过去入座,中年女子轻轻地将一玲珑剔透的茶杯置于她面前,示意她喝茶。
苏小小切切地望了望女子,好半天后,见她终于是微酌一口,这才敢捧起茶杯,放在嘴边小抿一口。
“好茶!这清香还挺让人清醒的!”苏小小赞道。
女子笑了笑,理了理袖口,终于将视线转移至苏小小身上,轻轻摇头道:“当然清醒,是给你泡的解酒茶。”
苏小小耸了耸肩,也是给了她一个微笑,以示感激。
“我还以为这公然顶撞我红茗馆说书先生的是什么毛头小子呢,没想到竟是如此儒雅的翩翩少年!”女子赞道。
“小公子,该如何称呼?”
苏小小再次抱拳低头,转了转眼睛,回答道:“晚辈青丘。”
“哈哈,果真,青丘有狐,正如你这般聪颖过人呢。”
“不敢当。”话音落后,终于抬起头来打量了这女子一番。她不算是特别好看,身材略微发福,但周身却是清贵气派。
“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大家都叫我叶姑。”
苏小小点头会意。叶姑又是抿嘴一笑,摇头道:
“一码归一码,我还得提醒你一下,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少出风头。”女子脸上的疏远渐渐褪去,明显是很满意苏小小的谈吐举止。
“好了,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去吧。”
苏小小听见这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还等什么,别人都赶你走了,赶紧溜啊!
“那晚辈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