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上崎岖的山道,走上山间的石径,于何千曜是满心满目的恍如隔世,于小何谦则是彻底融入自然的新奇感。玲珑山山路不好走,可路上竟也能撞见不少江湖客,看起来都是赶着蜃开进山拜会。
“蜃开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怎么才第一天就这么多人了?”
“雾散大概持续两月有余,至于来这里的人,不是上山拜师学艺,便是各大门派十年一次的礼交往来。玲珑山在江湖上地位超然,又是十年才开一次山门,三宗四派的人自然不会缺席。”
“不过此番上山的人着实相较先前多了不少。”何千曜回答着何谦的问题,心下却也疑惑,想起风平川临行前叮嘱的流言一事,当下这气氛,可不正是一副山雨欲来的场景!
穿过光影斑驳的密林,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起来,几座石峰如巨人般矗立在眼前,那便是玲珑山的山大门了,远远看去着实雄伟壮阔。石阶上已经有了前来迎宾的弟子,正招呼着远来的客人,不似这些年何谦在江湖上看到的那些满脸笑容跑腿小厮,即便是被派遣到迎宾打杂的活计,玲珑山的弟子们神情也是肃穆甚至倨傲的。如此看来,此山在江湖上的地位确实是超然。
接待何谦母子的弟子前来询问进山拜帖的时候,何千曜先是抱了抱拳,随后说道:“我们没有拜帖,劳烦小哥通报一声,就说何千曜回来了。”
那弟子看起来也不年轻了,先是迷糊了一下,接着一懵一愣,望向何千曜的眼神就变得古怪起来了,满脸的难以置信,然后恭敬地请他们稍待片刻。
何谦看了看母亲,总觉得此行怕是不顺,他也只是年幼的时候隐约听母亲提及过,她在十年前那次山门大开时离山,和家里的关系也闹得不是很愉快,作为玲珑山的子弟,自己没有出生在祖辈居住的地方受神山洗礼,让母亲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不多久,一位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包装得无比贵气的女子率先来到山门,周围侍应成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女王出巡。见到何千曜,还是那般不施粉黛,一副素净打扮却硬是在气势上盖过自己一头,女子掩起不可查觉的一丝嫌恶,笑语相迎:“是千曜啊!一别十年,可真让大伙儿挂念了,还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啊!”
“嫂子安好。”
“这孩子是?”贵妇一会儿便开始打量起了何谦,这孩子简直俊的不像话,不说别的,单凭这张脸想来以后也绝对足以担当祸国殃民的角色,余光瞥向一旁的何千曜,倒也觉得本该如此。
“是我的儿子,何谦。”
“舅妈好!”
“他姓何?”贵妇甚是诧异,不过很快便用得体的教养掩盖过去。
“嗯,随我姓,我们和孩子父亲再无瓜葛了。”
于是贵妇脸上第二次显露出震惊神情。
在被打量的同时何谦也在以自己的经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这女人雍容华贵,举止得体,看气息步伐应当也是功夫不弱。久违的妹妹回山,她脸上的喜悦那是半点瑕疵也无,这过分完美的假面放在常人眼里那是姐妹情深,在何谦眼中反而是赤裸裸地明示了:“这里不欢迎你们母子俩。”
何谦和母亲随着这个并不欢迎他们的女子穿过山门,便见着了高低错落的各式屋宇和石墙,看起来这边正是玲珑山的人居住的地方。
“忘了告诉妹妹,今日凑巧,我刚要去长老殿里拜见各位长老,行至山门附近,妹妹母子俩就上山来了,正好咱就一道吧,千曜妹妹可是昔年玲珑山年青一代的第一人,论天资,论心性,族中上下无人能出妹妹之右,诸位宿老和伯叔想必也想你想的紧呢!”
“哦豁!这就是了,原来是老娘当年太优秀树大招风啊!”何谦心说果然天才在哪里都是招人嫉妒的,跟着也端起了假笑。
岳华云,也就是何千曜她嫂,何谦的舅妈,说完话笑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大家看不见,她此刻面色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了,何千曜啊何千曜,你说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玲珑山十年一度,开山第一天的开山大典时过来!十年前你天纵奇才,得族里长老垂青指定为下一代山主也就罢了,可最后关头抛下自己大好前程追随红尘而去的可不是我呀!这十年我辅佐千胧,兢兢业业,苦心孤诣,眼看一个月前得了族里首肯,就要在今日加冕正式接任山主,你这半路杀出来是什么意思!
所以这回怪不得我了,跟我先去见那帮老顽固们,让他们好好发泄这十年来的怒火吧,以你这石头一样的臭脾气,待会儿肯定有一场好戏!
岳华云恰好路过山门是真,一个月前老山主归天,她夫婿何千胧接过继任权,她就俨然玲珑山的女主人了,得意洋洋着手布置打点着族里大小事务,方才是正打算提前前往祖殿主持接任山主的加冕仪式,见到何千曜上山这才临时改变计划,不去主持仪式的祖殿而是长老殿,她要趁着十年前支持何千曜的那一帮人尚未反应过来,先下手为强将她擅自离山的罪名坐实了,最好再挑拨几个脾气冲的长老,这池子水搅得越浑越好。
思及此处她不由加快了步伐:“千曜妹妹赶紧吧,一会儿外头来拜山的人多起来了,长老们少不得也要出去会晤三宗四派的贵客们呢。”
何谦盯着岳怀云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幼时曾问及母亲自己的生父是谁,何千曜行事向来是拿得起放得下,直言告之自己的过往种种,详细处却未细说。何谦只知道自己生父是当今大景国的皇帝,昔年母亲曾为这个人抛下了所有倾力相随,可惜不得善终,这当中的恩怨纠葛,母亲不愿多讲,他便也不再多问。想来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今日这架势怕是要好好地“叙旧”一番了。
自己能不能求得传说中的“山盟花”无所谓了,只希望母亲此番别受太多委屈就好。
方外峰,长老殿。
何谦跟在母亲身后,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了,前方殿首数排座椅依旧空无一人,传话的弟子效率自是不可能这么低,想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长老们有心罚跪,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门弟子一个下马威。
在他们身后岳华云一同站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不耐烦,可她却不怒反喜,长老们把他们晾在这儿越久,说明内心对何千曜的戕怒之心越重,她甚至有叮嘱自己人尽可能瞒下这二人在此的消息,正是在等着他们发作。
终于,前方大殿的旁门开了,按序走出的是一水儿白胡子白发的老头老太太,一个个看起来不怒自威。主座依然空置着,那是留给尚未继任的玲珑山主的。五位长老在其余五把座椅上各自就座,五双眼睛,带着莫大的压迫感,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恭敬跪着的母子二人,何谦尚是一个孩子自可不提,倒是何千曜,十年未见,她似是将自己所有的锋芒全都收敛了起来,如果说十年前的何千曜是一把锋锐盖世的宝剑,十年后的她就像是给宝剑套上了剑鞘,铅华洗净,令人看不透深浅了。
不多久,坐在主位下首第一个的老妇人开口了:
“还知道回来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何千曜的眼泪便差一点决堤,这是玲珑山位分仅次于不出世的太上长老的大长老,最严厉也最慈祥的老人,当年对自己的栽培和付出都历历在目,她膝下无子无女,对自己寄予了极高的期望,当初的离开最放不下的,除了幼时相依为命的兄长和真正传道授业的太上长老,便是出言斥责的这位了。
十年一瞬,韶华倾覆,眼前的老人看上去却老了不止十岁,想必此番作为很是令她失望吧!回想起这十年来的种种辛酸,此刻回到了家,见着了昔日里最疼爱自己的长辈,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舒适的港湾,情绪稍一拨动便要落下泪来。
“不肖门徒千曜,见过大长老,见过各位长老!”说罢,何千曜躬身拜了下去。
大长老瓮声抿唇,久久不语。
在她下首,形如枯槁,性格也最为恶劣的四长老忍不住出言讥讽:
“你带着玲珑山的圣物,抛下偌大家业去追随一个外头来的男人,当初走得那叫一个果断干脆呀!呵呵,如今厚着脸皮回来,是你相好的不要你了?还是想看看咱家这小庙里,除了被你带走的玲珑至宝,还有啥油水可以捞么?”
“老四!注意你的身份”这次开口的是五位长老中看起来最为年轻的,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的五长老,“能知道回来还算迷途知返,交出至宝,再好好受过,长老殿不是不能从轻发落。”
“从轻个屁!”脾气最暴的三长老直接张口就骂,“以为跟了个王子皇孙就抛弃家业,临了还私自带走族中圣物,再瞧你今日回山这副落寞样,孤儿寡母,形影相吊,此乃我玲珑山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耻辱!要我说,按族规处置,那也是便宜你了!”
这些谩骂和指责,于何千曜只当穿堂风拂过,她只担心一件事:
“大长老……,太上长老他……,他还好吗?”
“总归是没被你气死!”大长老的话语也带上了几分哽咽,“你一离山他便闭关不出,整整十年渺无音讯,若非他的命火未熄,我们能确定他老人家尚在人世,你便要罪加一等!”
何千曜不语。
大长老另一边,方才一直眯着眼的二长老忽然间睁大了眼,目光像鹰隼一般锁定了何千曜身旁的何谦,双瞳精光四射:
“大胆逆徒,玲珑至宝,你竟是用在这孽种身上!”
无形的压力弥散开来,直冲向何谦,那是上位强者的气息威压,甫一接触,何谦冷汗便下来了,顿时打湿了衣背。
此言一出,满座讶然!二长老精修感知探索功夫,他的话自是不用作疑。
许是察觉到在场众人,除了大长老还好一点,其余人的神色或鄙夷,或厌弃,终究不把自己母子当一路人。何千曜抬手冲着二长老一抱拳,不动声色地化解掉儿子身上的压力,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索性收拾起方才跌宕的心境和不合时宜的温情,不再犹豫:
“二长老还请息怒,此子乃我儿何谦,从母姓,是玲珑山的人。”
若说方才还只是稍有讶异,何千曜下一句话便真是语出如惊雷了。
“此番拜山,便是来求取神药山盟花,救我儿性命!”
“妙啊!”岳华云脸上的喜意已是遮挡不住,“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不说你先前离山叛门的种种,玲珑山门第观念最是森严,现下光是将至宝托付给未曾认祖归宗的人已是重罪,还敢腆着脸皮求神药?这般作为要将长老殿的脸面往何处放?纵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谁还敢像你这般猖狂!”
岳华云越想越是畅快,“此番即便我不开口,你这处境也已是万劫不复了!”
忽而大殿气氛一滞,空气都像是绷紧了一般,一根枯瘦的手爪携着锐利的音爆,直取何谦。岳华云眼尖,认出来这是玲珑山负责执法的三长老的成名绝技——枯荣爪,一出百中,雷霆万钧,爪下不肖子弟亡魂无数,便是换做昔日里的一代天骄何千曜,要接下这一爪也是艰险无比。
“认祖归宗,哪能凭你片面之词,还是先将玲珑至宝交出来吧!”三长老说罢,便要将何谦开膛剖心。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索命手爪,小何谦自来到这个世界,头一次感受到如此命悬一线的杀机。一个念头忽地就闪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无比清晰:
“我说什么也要拿到山盟花,我要练武!”
早些年他不把武功当回事,总带着上辈子的固有观念,觉得人的拳脚再厉害,肌肉再发达,在枪械弹药面前死神的镰刀都一视同仁,在权谋和算计下更是不值一提,生命太渺小了。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世界后,他不是没见过真正的高手出手,明白在这个世界里“人力”亦足可比拟原来世界的机枪炮火,甚至更有甚之。可人一旦钻进了固有思维的死胡同,便是任何道理都听不进去的,更何况身边有这样一个无往不胜的母亲的保护。直到现实狠狠的在这里给他上了一课,他才终于明白,在什么世界便要适应什么规则,在这个武者,尤其是强者为尊的世界里,纵然你有无双的智计,滔天的阴谋阳谋,拳头的强硬永远会是一张永不过期的通行证!
“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里,练好武功才能保护自己重要的人!”
那根镌刻着死亡气息的利爪终究没能划开何谦的肚腹,一只纤纤玉手一圈一划,风轻云淡地将这一记凌厉无比的杀招消融于无形。旋即随手一挥袖,武功在整个长老殿都排得上前列的三长老像一只炮弹,猛地倒射而出,却诡异的一个回旋收力,好巧不巧,正好落在了自己方才的座位上,安然却狼狈。
寂静,满堂死一般的寂静。
三长老还来不及收拾自己凌乱的衣摆,面目已经涨成猪肝色。
岳华云瞪着像神祇一样伫立于自己前方的丈夫的胞妹,满眼不可思议。
唯有大长老似是早有预见,目光带着欣慰,微不可察地轻笑了。
“多谢三长老手下留情!”何千曜蹙眉颔首,眼中竟是氤氲起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