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换星移,流景纷飞,转眼间夏季已过,清秋时节,白露初零,寂静的江面上落满了红叶,在夕阳的映照下化为连绵的金色。
一艘乌篷小船在大片支离的残荷中悠然穿行,雨后的阳光透过小小的船窗,照亮了少女姣好的面容,略显单薄的身躯跪在船头,从枯萎的莲蓬中采摘莲子,她身旁的少年白衣翩翩,眺望着满江风物,水光潋滟,映出远处的山光,也映出他眼眸中隐含的一抹忧伤。
直到小小的篮子已被莲子塞满,少女明眸闪烁,露出满足的微笑,将篮子抱在怀里,对着茫茫秋江怔怔出神。
“好可惜,所有的莲花都已经枯萎了。”少女望着被夕阳晕染成淡淡金色的残荷,微微叹气,“似乎越是美丽的事物,生命就越是短暂。”
白衣少年淡淡地笑道:“它们明年还会再开,你若喜欢,明年的夏天,我陪你一起来这里看荷花。”
“好……”少女露出欣喜的微笑,然后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安静而温婉,仿佛一脉通透无尘的清泉。
少年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娇羞的笑靥,记忆中忽然泛起了另一个影子,那么清晰,却又那么模糊,仿佛一道带着夕阳余晖的剪影,朦胧了整个江面。
“呀,你看,那里还有一朵。”少女眸光一亮,兴奋地指着一朵藏在残荷深处的莲花,那朵莲花似乎开得太晚,半掩在大堆的枯枝中,突兀而脆弱。
残阳返照,满江闪耀着金色的波光。
她有些吃力地向前倾着身子,纤细的手指一寸寸滑过水面,将它摘下,爱怜地捧在手中,低头轻嗅着。
然后,她缓缓将莲花放入水中,让它随着江水飘远。
少年有些奇怪,柔声问道:“为什么不回去把它插在瓶子里。”
少女浅浅地笑着,新月般的眸子缓缓弯起:“我不想让它困在泥淖中凋谢,更不想把它插在瓶子里等它风干,我想要让它随着水波慢慢飘走,飘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它需要的是自由,只有相忘于江湖,它才能开得更美丽。”
一时间,少年陡然怔住——相忘于江湖,是否真的可以获得解脱?
彼岸的那个人,此刻是否快乐、幸福?
仿佛是宿命一般,那朵莲花,最终飘离了他的视线,消失在远处苍茫的烟水间,再也看不到了。
乌篷船在江面缓缓行过,他伫立良久,直到夕阳褪去了光芒,小船才靠了岸。
“少爷,卢姑娘,赶快上车。”岸边,早已等候多时的小福冲容若和卢雨蝉招手,他看到卢雨蝉的篮子里装了许多莲子,笑眯眯地道:“好多的莲子,今晚卢姑娘可以做许多莲子羹了,我也有口福了呢。”
容若皱了皱眉,道:“卢姑娘重伤初愈,怎么能让她过于操劳。”卢雨蝉微微笑道:“没关系,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多谢纳兰公子的照顾。今天玩得好开心,这里的景色真好,我很期待明年夏天我们一起来看荷花。”
容若笑着点了点头,从小福的手里接过一件斗篷给卢雨蝉披在肩上,“京城的秋天来得快,一入秋,天气便开始转凉,晚上要多添一些衣物才行。”
卢雨蝉垂睫浅笑,双颊如花。
小福看在眼里,也偷偷为少爷高兴。这几个月里,少爷似乎已将沈姑娘忘了,全心全意地陪着卢姑娘。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少爷笑了?久到连自己都忘记了。不过这一切如今都过去了,少爷终于重展笑颜。
“对了,少爷,有您一封信,我特地给你带来了。”小福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容若,容若拆开一看,是一张请柬,他打开请柬浏览一番,神色剧变,手一抖,请柬掉在地上。
小福一下子慌了,他蹲下来,将请柬拾起,低头一看,原来那是一张婚礼的帖子,是江南盈袖山庄少庄主席锋扬和无量神剑之女沈宛婚典的喜帖。
为什么……为什么要寄帖子过来,难道少爷还不够烦吗?小福的心头突然窜起一股怒火,用力地将喜帖揉成一团,狠狠地丢入江水中。
容若看着江面上的残荷,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这些莲蓬一起枯萎了。
冷月无声,清辉便洒人间,倚楼远眺,依稀可以看到远方湖水苍茫,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箫声里,冷花纷纷坠落如雪,透过迷蒙的夜雾,听着若有若无的丝竹,她仿佛看到了满树枫红下,一身白衣的少年一个人寂寞地吹笛。
沈宛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想把那抹身影从脑海中驱赶出去,然而越是逃避,模糊的影子就越发清晰,到最后。
“沈姑娘……”听到身后的呼唤,她回过身,就看到席锋扬将一袭红色的嫁衣放在了桌上,清俊的脸上挂着一丝孩子气的微笑,“明天是你我大喜的日子,我总觉得像是做梦一般不真实。你放心,成婚之后,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你。”
沈宛怔怔地看着那席茜素红妆的嫁纱,眼眸泛起一阵刺痛,不动声色地道:“我配不上这一身嫁衣,你是个好人,应该喜欢上一个好女孩,而不是我这个小妖女。”
席锋扬突然抓住了沈宛的手,认真地道:“这一身嫁衣,只有你才配穿,我喜欢的女孩,也只有你一人。不管你在别人眼里如何,你永远是我值得用生命去疼爱和保护的人。”
沈宛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无知的孩子,这一刻,她心中充满了歉疚和自责。或许,自己不应该让他产生错觉。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该给他。
见她不说话,席锋扬目光黯然,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可我只希望你能忘了他。你也知道,你们是不可能的。或许时间能冲淡你对他的感情,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我有自信可以让你喜欢上我。”
这一刻,他眼中的目光近乎乞求,放弃了所有的尊严,只为了得到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收敛了平素的顽皮和嬉笑,虔诚无比。
那样充满期待的目光,让沈宛不忍卒看,她转过身,步履匆匆,空灵的声音穿透了夜晚的秋风,宛如秋雨打在了残荷上,发出绝望的回响。
“对不起,无论我做什么,都不想伤害你。”
窗外的枫叶宛如被她冰冷的话语抽走了灵性,簌簌坠落,殷红如血,遮住了他的眼眸。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笑了。
扬州盈袖山庄少庄主大喜之日,各门各派纷纷差人前来道贺。盈袖山庄可谓江南武林之首,声名显赫已极,这一回为席锋扬娶亲更是肆意铺张,席百川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席锋扬又年少英雄,风流倜傥,这一回他娶亲,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在闺房里哭肿了眼睛,对那位新娘子既是羡慕又是嫉妒,只道那位沈姑娘上辈子不知积了什么福,今生可以和席公子共偕连理。
女方乃天理盟二当家无量神剑沈剑轩的千金,见过那女孩的人都说就算天上的仙子比她还要逊上三分,可那位沈姑娘却名声不佳,似乎不足以匹配席公子这样的人中之龙。不过既然席庄主与沈先生都已同意了这门亲事,那么旁人的闲言碎语便无关紧要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盈袖山庄装饰得华丽非凡,飞絮绕香阁,锦花满朱楼,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素琴箫管,丝竹绵绵,舞榭歌台,笑语嘤嘤。
午时方过,贺客们已经把花园挤得熙熙攘攘,席百川夫妇在大厅里招呼客人,接受贺礼,席锋扬穿着一身喜服在一旁还礼,刘锋、孙碧荷等人也喜气洋洋地忙着招呼客人。
由于前些时日天理盟盟主急招各位当家齐聚总舵商讨要事,沈剑轩匆匆前去,至今未归,以至于今日竟不能出席女儿的婚礼,是以婚礼由盈袖山庄一手包办。
几乎所有的江南武林门派都派人出席婚礼,江湖上声名显赫的门派也派了门中辈分极高的前辈级人物或是翘楚弟子前来道贺,婚典尚未开始,便已声势煊赫。
大厅的角落里,孙碧荷与一众女眷品头论足,只听一个年轻姑娘叽叽喳喳地说:“我就是不明白,那小妖女有什么好,席公子怎么会看上她?”说话的是神针门神针姥姥的小徒儿飞天织女袁紫彤,江湖传言,说飞天织女暗恋盈袖山庄的少庄主已有多年,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到头来这少女还是痴心错付。
另一位镜湖剑派的少女不屑地道:“还不是因为小妖女是沈大侠的女儿,沈大侠与席老庄主又是世交,有了这一层关系,小妖女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要叹也只叹我们没有比她先认识席公子。”
孙碧荷听她们抱怨了半天,敛去疲倦的笑容,低声道:“要我说,在坐的姐妹们论人品样貌,都胜那小妖女百倍,你们其中谁做我师弟的新娘子,都是件可喜可贺之事。只可惜我那师弟蒙了眼睛,不知怎的对那小妖女死心塌地,我做师姐的却十分担心,怕他娶妻不贤,遗误终生。”
又有一峨眉派的俗家女弟子道:“席公子怕是给小妖女施了妖术,迷了心智。小妖女的母亲是毒后谢青迦,听说当年是灵山派的人。灵山派的妖术可都诡异得很呢。”
忽然外面鞭炮齐鸣,鼓乐喧天,原来花轿已到,宾客们纷纷涌了出去看新娘,孙碧荷与一众少女跑得比风还快,抢先到了门口,只见轿子停处,一队喜娘扶下一个娉婷袅娜的少女,穿了一身宽大的茜素红吉服,长裙流水一般滑过长长的红毯,头上的红纱伴着宝石珠串轻轻摇曳。
席锋扬快步走过去扶住新娘子,脸上虽然挂着开心的笑意,然而更多的却是惶恐和不安。
喜娘们伴着一对新人走入大堂,席百川夫妇坐在首座,脸上却殊无笑意,面色严肃,司仪见时辰已到,急忙让二人行礼,新郎满脸欢喜之情,然而新娘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行礼的意思,新郎偷偷拉了一下新娘的衣袖,低声道:“宛儿,吉时到了,该行礼了。”
“你不要这么叫我!”沈宛突然开口,声音冰冷,长袖一甩,挡开了席锋扬的手,“对不起,席公子,我……我不能嫁给你!”
她此言一出,全场俱静,片刻之后,响起了连绵的议论之声,众宾客们已对沈宛指指点点,种种言论窸窸窣窣地响起,让人听得心烦。
席锋扬脸色惨白,后退几步,若不是刘锋将他扶住,他险些跌倒,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射来,嘲讽、惊愕、怜悯的神情像是一柄柄刀子,正在将他凌迟。
透过红纱,沈宛看到了他脸上沉痛的表情,心中不忍,涩声道:“席公子,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好!”
席锋扬刚要说话,席百川已脸上铁青,拍案怒喝道:“好你个臭丫头,竟公然说出这种话来,我盈袖山庄的面子全给你丢光了。来人啊,拿下这不知好歹的臭丫头,回去好好调教!”
孙碧荷见沈宛让师弟受辱,心头气愤难当,此刻听了师父的号令,早已忍无可忍,飞身朝沈宛扑去,双手紧扣,拿向沈宛的肩头,沈宛虽然蒙着面纱,却只是轻轻一闪,在孙碧荷的手肘上一撞,便让了开去,冷笑道:“盈袖山庄这座大庙,我这小妖女可入不了。你们在场的谁愿做这新娘子,尽管去做。”
只见她长袖一卷,红色的面纱从头顶上飞了下来,随风轻扬,又听“嘶啦嘶啦”尖锐的裂帛之声,沈宛撕下了身上的大红喜服,伸出尖尖十指,狠命地撕成一片一片,一把把地抛到空中。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华丽的礼服变成了满天的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