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镇枭拍案而起,道:“竟有这等事!”饶是他沉着冷静,也不禁面色大变,道:“师妹,你放心,我是容若的师父,自然不会让他出事。既然纳兰明珠也无能为力,明日便由我亲自出马,将容若救出来。”
懿贞道:“明日刑场上鳌拜亲自监斩,那厮武功高强,安全起见,我还是和师兄同去吧。”
杨镇枭道:“那怎么行,师妹你如今是纳兰府的夫人,可不能像年轻时那般任性了。鳌拜武功虽高,我却还未放在眼里,况且容若的几个好朋友知道他被鳌拜下了狱,都嚷嚷着要去救他。明日正好让那几个孩子展一展拳脚,好好杀杀鳌拜的威风。”
懿贞笑道:“师兄说的是,自从嫁给相公后,我的功夫也荒废了,去了恐怕也是给师兄添麻烦。容若做你的徒弟,我总是替他放心的。这么多年,也多亏了师兄对容若悉心教导,他才能变得像今天这般出息,我真是从心里感激师兄,这个世上,我也就只剩下师兄一个亲人了。”说着说着,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声音哽咽,一瞬间许多前尘往事逆风而来,当年她的丈夫和女儿全都惨死人手,若非有杨镇枭一直在她身边鼓励她,她也走不到今日。
杨镇枭心中苦涩,只得勉强地笑了笑,安慰道:“师妹,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你安享荣华,夫贤子孝,师兄也打心里为你高兴。”他喝了一口热茶,一股热流涌进心里,钢铁般坚毅的面容现出些许柔情,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仿佛他不为人知的心事,最终沉淀成一杯茶,其中的苦涩和甘甜,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可眼前的师妹依旧美丽如初,岁月风霜未曾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她仍然如同当年桃花树下那个俏皮可人的女孩,将一抹最温柔的笑意深深印在他的心底。
第二天天刚亮,坤翊宫一间小阁楼上的窗子已被人撑了起来,婉嫕纤手支颐,有些出神地望着窗檐上挂着的那一串翠绿的风铃。
她只罩了一件单薄的春衫,晨风里尚带着夜晚的余寒,她却浑然不觉,眉间盈盈隐着一抹忧愁,雪白的衫子衬得她的惆怅就像是一朵雏菊,含在泠泠风露里,说不出的寂寞孤单。
海棠花饱蘸了宿露,沉甸甸地垂了下来,一滴露珠从花瓣上滑了下来,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带来丝丝新凉,婉嫕听着细细碎碎的铃声,默默叹了口气。
露儿见小公主发愣,给她添了一件锦花云肩夹袄,笑眯眯地道:“公主,这风铃有那么好看吗,瞧您都看走神了,连奴婢进来都不知道。公主一定又在想纳兰公子了。”
婉嫕欠然起身,坐到了妆台前,被露儿说中了心事,俏脸绯红,垂首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按理说容若哥哥昨天就该回来了,可我在养心殿等了他一个下午,都没等到他,偏偏三哥哥也没了影,找也找不到。”
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她黑丝绒一般的长发上,流雪飞霜般滑落,映得她雪白的肌肤透明如水晶。露儿拿起箱笼里的一把翡翠梳子,细致地给婉嫕梳头,“公主,奴婢听小路子说,今个一早皇上就去了御书房改折子,您一会可以去御书房看看,说不定纳兰公子现在已经在御书房和皇上闲聊呢。”
“真的吗?”婉嫕眨了眨眼睛,仔细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左瞧瞧,右瞧瞧,忽然呀的一声低呼:“我昨晚光惦记着容若哥哥,都没怎么睡好,现在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没有啊,公主您多心了。”露儿手指一绕,已经给婉嫕疏了一个精致可爱的发髻,又选了一朵七宝琉璃冰花,细心地给婉嫕别在发髻上,看了一眼镜中雪莲花一般纯洁素净的容颜,衷心赞叹道:“瞧,公主您多漂亮啊,就算把全天下的女子都加起来,也比不上您一根手指呢。”
婉嫕娇声笑道:“露儿,你太夸张了,我……我只希望容若哥哥喜欢就好。”
露儿笑道:“纳兰公子一定会喜欢的。”说着又拈了一根白玉簪子给婉嫕带上,薄薄的水晶被打磨成层叠相茵的玉兰,编织成一条晶莹剔透的流苏斜垂而下,莹光婉转,仿佛是雪做的丝绦,让她更显涤然清丽。
婉嫕看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了甜甜的微笑,道:“露儿,你的手真巧,总是把我弄得这么漂亮。”
露儿笑道:“公主天生丽质,露儿只不过是稍加点缀罢了。”又为她淡淡施了些脂粉,让她看上去更加明媚红润,“好了,这样就更漂亮了。公主,奴婢这就陪您去御书房找纳兰公子。”
婉嫕点了点头,便拉着露而去了御书房。没过多久,御书房门口的小太监就看到了柔嘉公主的步撵,急忙上前行礼问安,婉嫕笑着让她们平身,调皮地道:“你们不用通报了,我要进去吓一吓三哥哥。”说着便蹦蹦跳跳地溜了进去。
转过一条花径,婉嫕提着裙裾,尽量放轻步伐,如同一只柔顺的小猫,悄悄走到了御书房门口,抬起头,好奇地往里头张望,这一看,她一下子呆住了,御书房里除了皇上,居然还有一个人。
——是明珠。
只见明珠跪在康熙身前,颤声道:“求皇上念在老臣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的份上,就饶了我那不肖的儿子吧。”
康熙放下奏折,长叹一声,眉目间忧色萦绕,面色不佳,显然昨夜睡得也并不踏实。“明珠,你放心,容若的事朕都知道了,朕已将孔公主的大婚安排妥当,且拟了大赦天下的旨意,交由礼部发放,如果不出意外,容若中午就能出来了。”
明珠道:“多谢皇上恩典,可鳌少保他已经下了令,要将容若连同明史案的一众嫌犯与今日辰时在东直门外处斩,老臣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才来求皇上救救犬子。”
康熙一听,登时脸色惨白,接着拍案怒道:“这……这消息准吗,没有朕的旨意,他如何能斩,而且斩的人居然还是容若。”
明珠苦笑道:“鳌少保连苏克萨哈都能斩,更何况是犬子,老臣恳求皇上尽早下旨救犬子一命,如果晚了,犬子恐怕……”
康熙将明珠扶起,然后回到案前,运笔如飞,立刻拟了一道赦免容若罪行的圣旨,又盖上了玉玺,他额上冷汗涔涔,目光炯炯,生怕晚了一刻,容若便有生命危险。待拟好圣旨后,他抬腕将笔狠狠地甩了出去,厉声喝道:“小路子,给朕准备銮驾,朕要亲自去法场,亲自颁这道旨意,亲自将容若救出来。朕就不信,朕亲自出面,鳌拜还敢拂逆朕的旨意。”
小路子嗻了一声,匆匆退下,康熙紧紧地攥着圣旨,指节隐隐发白,“明珠,你放心,朕一定将容若平平安安地还给你!”
婉嫕一直躲在门外,屋里的话听得清清楚,只觉得自己仿佛给一道惊雷劈中,浑身一丝力气也没了,手冷脚冷,心里发慌,情急之下,眼泪已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喃喃自语:“容若哥哥……容若哥哥……我该怎么办?”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在原地转了几圈,才勉强定下心神,黑白分明的眸子神光一敛,多了一份清冷之意,她一寸寸展开手掌,默然垂睫,凝视掌心,仿佛在筹划着什么。
西直门,已经作为了处斩明史案一众嫌犯的刑场,这里早早地就聚集了许多人,在栅栏外翘首张望,一众官兵个个神情肃穆,手持长矛,严阵以待。
“听说这次处斩的是内务府总管明珠大人的公子,纳兰公子可是个大大的好人,咱们京城里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呢,只可惜……”
“纳兰公子好歹也是贵胄子弟,又是这样一个好人,怎么说斩就斩呢?”
“听说纳兰公子得罪了鳌少保,唉,这年头谁有权势谁说得算,连苏克萨哈那样的辅政大臣都给斩了,更何况纳兰公子。”
议论声渐渐隐去,几声锣响鞭鸣之后,鳌拜的轿子已在仪队的簇拥下到了刑场,一刹那,刑场鸦雀无声,方才的喧嚣戛然而止,沉默,如同巨大而无形的刑具,折磨着每一个人的心。所有人看着那顶金盖软帘的八抬大轿,大气也不敢出,只得恭顺地低下头,做出一脸麻木的神情,仿佛在迎接从地狱里走出的死神。
人群之中,却有几道雪亮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刑场里的变化,那几人全是灰衣劲装,草帽遮面,偶尔交首低语,虽然行踪隐秘,却难掩一股锋锐之气。
“奇怪,怎么不见顾大哥?”卫子墨茫然四顾,疑惑重重,低声问向身旁的杨镇枭。
杨镇枭见四周挤满了人,不得已使出传音入密的功夫对卫子墨道:“若我所料不错,鳌拜定是知晓了顾公子的身份,便想以顾公子来牵制你们天理盟。”
卫子墨握紧拳头,怒气大盛,杨镇枭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道:“子墨,别冲动,一会我们见机行事,别忘了此行的目的。”
卫子墨只得压下心头愤怒,摄定心神,为营救容若做好准备,他左右瞧瞧,只见曹寅和白璎珞都已乔装改扮,混迹在人群里,心中稍安,一会只要鳌拜一下令,他们立刻就出手相救。他此刻只是在心中默默为容若祈祷,祈祷他平安无事,度过此劫。
鳌拜大大拉拉地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坐上首座,圆眼一瞪,随即露出满意的笑容,看到那些钦犯全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受死,只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爽快。这些汉人蛮子,通通该杀。
目光逡巡之际,他忽然看到了容若,只见他若无其事地跪在那里,身上并未穿囚服,依旧是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衣,就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染上。
鳌拜心里登时窜起一股无名火,胡子一吹,怒道:“纳兰小子,你阿玛平日里见了我,都要礼让三分,你这小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作对,今日落得这个下场,也不冤枉。”
容若昂首挺胸,风哗啦啦地吹过,他的襟袖鼓荡,仿佛钻进了无数白鸽,他忽然朗声笑道:“我纳兰容若一个无名小子,居然也能劳烦鳌大人亲自监斩,连我自己都觉得荣幸无比,鳌大人未免也太看重小子了。”
鳌拜嘿然笑道:“你这小子,死到临头还耍嘴皮子。老实说,你的胆识还有功夫,却是比那些只懂吃喝玩乐的八旗子弟强得多,若非你不识抬举,说不定我还能请你喝一杯。”
容若似笑非笑,一脸狡黠之态,笑道:“鳌少保,你放心,我若下了地府,一定在那里恭候大驾,到时你如果还想和我喝酒,我一定奉陪到底。”
“臭小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鳌拜已气得面堂发紫,眼前这个桀骜的少年倔强顽强,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也不会让他屈服半分,这样的人,倘若不能为他所用,便是他最大的威胁。
鳌拜眼中迸出一抹狠厉决绝之态,不再多言,顺手抄起一道监斩令,怒喝道:“时辰已到,斩!”